◎向 榮
爺爺的傳奇
◎向 榮

皖北抗日組織在前方殺敵,幕后指揮的爺爺依然出現在睢溪縣的大街上,與各色人等打交道,沒有人知道他是皖北抗日組織的負責人。
爺爺生于清朝光緒24年,歿于1953年,他只在這個世界上停留了54年的光景。
我對爺爺的印象也就源自一張老照片。這張照片里的爺爺,端坐在一張藤椅上,父親站在爺爺身后,背景是一座西式樓房,樓前是一片剪葺平整的芳草地。
老人一身黑衣黑褲,看上去是一個來自北方的老漢。他身材高挑,五官清癯,臉上刀刻斧鐫。如果猜測他的職業,他比較像一個鄉間買賣人,或是一個農村教師,或是一個鄉紳鄉吏,總之不像一個莊稼人,因為眼神不像。
他的眼神里沒有普通莊稼漢的溫順和木然。那是一雙深沉的,睿智的,堅定的,閱透人生的眼睛。
我和爺爺的生命軌跡在這個世界上有過短暫的交叉,他抱過不到兩歲的我,他也抱過只有幾個月大的弟弟。但是不久他就辭世了,他患有肺結核病,這是當時的絕癥。
余下來的,都是鄉親們來南京時口中零碎的回憶。知道了爺爺曾經是當年地方抗日的首領,打死過許多小鬼子。他還帶人殲滅了禍害百姓數十年的兩股土匪,其中的一股,匪首名叫陳老海,是本家宗親,為人極為彪悍兇殘,被爺爺親手擊斃。
還是在小學的時候,二哥有天在家里翻看《辭源》,書中忽然掉出一封信箋,是爺爺當年寫給母親的。二哥十分興奮,大叫:“這是爺爺的信!”我看了一眼,是用毛筆寫的豎體,筆墨似字帖般端正。二哥搖頭晃腦地讀,如念古詩。
我聽不太懂,因為文體半文半白。二哥解釋了信的大意,在這封寫給母親的信中,爺爺提及49年時見到了隨部隊南下經過淮北家鄉的母親,言辭中矜持地表達了他對母親的稱贊和肯定。
老家有大男子主義傳統,女人吃飯連桌子都不能上。母親是南方人,又是在武漢這樣的大都市長大,這一套在母親那里行不通。母親在老家的短暫停留,使家鄉人有些怕母親,這很給爺爺長了臉子。而母親對爺爺,從來就沒敢小看過。母親說,你爺爺話語不多,沒有一句廢話,而且,說話得體,極有分寸。這種評價出自母親之口,很是不易。
母親還說,爺爺恪守舊的禮數,自己的親生女兒滿了十歲都不再直接說話,有什么事都是通過奶奶轉達。咦,這真是奇怪的傳統。我納悶,問:爺爺不是共產黨員嗎?怎么會如此封建?母親說:思想是思想,文化是文化,不是一回事。
母親還笑著說:爺爺怎么會對我不滿意呢?我一口氣給他生了五個大胖孫子。我反駁:爺爺的女兒不是也生了三個男孩子嗎?
母親有點自豪:在他眼里不一樣,他女兒生的孩子隨劉姓,你們這幾個都隨他姓。
哦,這還是傳統。
母親補充:你爺爺極其自尊,每次到南京來,都沒有住滿過一個星期,在自己兒子家住都怕給人添麻煩,而且他從來都沒有在他女兒家住過一天。
媽媽簡單幾句話,使爺爺在我心目中的肖像,清晰了一點。
對爺爺更多的了解,是一種偶然。
上世紀70年代,我在安徽讀書,家中有個我十分喜愛的世伯專門來合肥看我。他一直在本市27中當校長,做過父親的私塾先生,據說還揪過父親的耳朵。
抗戰期間他隨爺爺在皖北打游擊,所以在安徽有許多老戰友。
因為怕我在安徽孤身一人,無人關照,他領著我在合肥他戰友的家里轉了一圈,世伯笑著對我說,來給你找幾個打牙祭的地方,沒飯轍了,就到這里挨家挨戶地解決。
他帶我見了一位老者,不但是爺爺的戰友,還是爺爺的姻親,他是我奶奶的趙姓本家,論輩份,我得叫他爺爺。文革前他是合肥工業大學的校長,而我現在,就在這個學校讀書。他當時被軍代表內定為叛徒,在家里賦閑。
我沒有想到,在安徽三年,我成了趙老家里的常客。
趙老沒有孩子,領養了一男一女,歲數和我差不多大,男孩在農村插隊,女孩在一個機械廠當工人,都不在家住,平時家里只有趙老夫婦。
趙老的住所就在我們校園內,離我的學生宿舍也就幾百米。于是,我經常到趙老家去探望,陪老人聊天。
老人說話很有意思,像是念戲文,用詞都是四六對仗。譬如:一個愛打麻將的戰友來訪,老人會問:昨日桌戰如何?接到老友的來信,讀后他笑:還是滿紙涂鴉,初通文墨。說到與爺爺的一次打鬼子,他形容道:打吧,條件不備;不打吧,于心不甘。進退兩難,勢成騎虎……
一次,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來訪,趙老把我介紹給來人,對他說:你猜他是誰?他是輯爺的孫子。來人站起來,握著我的手,問趙老:就是皖北的輯爺,陳輯五?得到了肯定的答復,來人顯得很驚喜,也很激動。來人姓楊,是文革前省里的領導,現在賦閑,他曾經是祖父的上級。
他握著我的手坐下,手一直沒有松開。我感到意外,在安徽,爺爺的名氣超過我的想象。“可惜了,可惜了!”他們感嘆。楊伯說:你爺爺走得太早了,要不,大家都在合肥聚集了。
從這些爺爺戰友們的口中,我在腦海里大致拼出了爺爺的形象。爺爺的抗日,不是像父親那樣與敵寇近身搏殺,更多的是運籌帷幄,閃轉騰挪。戰友們說,輯爺的本事不是親手殺敵,而是排局布陣,讓敵人進入圈套,打的是巧戰、智戰。
戰友們還回憶,輯爺身體不好,肺部有病,經常需要看病買藥,因此,皖北抗日組織在前方殺敵,幕后指揮的爺爺依然出現在睢溪縣的大街上,與各色人等打交道,沒有人知道他是皖北抗日組織的負責人。
“輯爺做事縝密,考慮事情滴水不漏,簡直就沒有他想不到的,我們都佩服他,他當時也就四十來歲,我們大家都尊他為輯爺了。”楊伯說。
1974年暑假,趙伯介紹我到上海去見李老伯。李伯是最早與爺爺在一起工作的,時間也最長。文革前是上海政協副主席,其時,也是在家賦閑。
李伯見到我,非常高興,他說他是1938年見到的爺爺,他本人是皖北一個縣的縣委書記。
他說:一天,我一個人去見輯爺,輯爺正好在家,見來了客人,馬上叫你奶奶上酒上菜,等酒都喝上了,輯爺才拱拱手,笑著問,我們兄弟見過面嗎?我說:我們兄弟沒有見過面,我是共產黨。輯爺起身關上大門,坐下來,正色道:你們找我有什么事?我把來意向輯爺如實相告,希望輯爺能幫助搞一些槍。輯爺點了點頭,坐下來繼續喝酒,再沒說什么。臨走,輯爺只丟下一句話:過幾天來家吃飯。
我走了,可是心里打鼓,不知輯爺對這件事究竟是什么反應。幾天以后,我又去了,照舊,先上炕喝酒。酒過三巡,輯爺停下筷子,問我:你怎么知道我會幫你呢?我給他交了底,告訴他我們知道輯爺是老地下黨,還送自己的兒子去當了八路。輯爺點了點頭,問:你們需要多少支槍?我說:十支八支不嫌少,百兒八十不嫌多。說實在的,我的期望不高,有個十支八支就很滿意了。
輯爺又點點頭,過了半晌,對我說:好吧,時間太緊,我只給你們收羅了八百支槍。
我喜出望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輯爺平靜地告訴我:淮北大地,兵匪猖獗,幾乎家家都有零散的自保武器,只要找對了人,搞些火器不難。輯爺說著這些話,平常得就像出門吃了一頓飯。后來組建皖北中心縣委,輯爺做了縣長,我做了書記,我們一起打鬼子直到鬼子投降。
不覺天色已晚,老人談興正濃,他說:別走了,我們弄面條子吃。說著,就走進廚房,不一會,端出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上面臥著兩個雞蛋,又到櫥里拿出一瓶酒,一包花生米,他以花生佐酒,繼續把我帶進戰火中的硝煙。
“你的爺爺很四海,三教九流他都能打交道,一個院子同時席開幾桌,上房是日頑,左廂房是土匪陳老海,右廂房是共產黨,輯爺頻頻勸酒,四方周旋,不露一點痕跡,彼此不知道其他桌上人的身份。”
“輯爺有謀,有謀啊!”李伯感嘆,搓了一把花生米丟進嘴里,又咕嚕喝了一大口酒。他繼續描述往事:陳老海,那個土匪頭子,抗戰一開始我們沒有動他,當時是抗日統一戰線,后來他通了日本人。一天,輯爺對我說,該收拾陳老海了,不把他干掉,還會有大小的土匪要通敵。我當然贊成,問輯爺怎么干?輯爺說陳老海他來對付,要我帶人準備收編他的隊伍,不行就動武。好,輯爺就找了一個話題約陳老海來家里談事,這個家伙警惕性很高,但礙于輯爺的威望,又不能不來。
他把槍里子彈壓得滿滿的,進門就坐在能看見四面動靜的位置。輯爺從里屋出來,一出門就蹲在地上咳了半天,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輯爺的病大家都知道。陳老海一看,整個院子除了輯爺和你奶奶沒有別人,放松下來。寒暄過以后,輯爺吩咐你奶奶上酒上菜,故意把外衣脫掉,光著個脊梁,陳老海放心了,沒有武器我還會怕你個老病秧子?他們邊喝邊聊,酒喝了一多瓶,有點醉了,輯爺這時故意將筷子弄斷,起身要進屋換筷子,陳老海馬上站起來,攔住你爺爺,怕他進去拿家伙,輯爺笑笑:好,好,那我去掰兩根樹枝當筷子,陳老海才又坐了下來,輯爺就向陳老海背后的一棵大樹走去。哪里知道輯爺在大樹上的鳥窩里藏了一把槍,他取出來,走到陳老海的背后,對準他的后腦勺就是一槍。
就這樣,一個病歪歪的輯爺把一個兇悍的土匪頭子親手斃了。得知輯爺得手,我帶人圍住了陳老海的隊伍,喊話說陳老海已經被我們抗日武裝擊斃,要他們投降,結果,也沒放幾槍,就都繳了械。這些土匪都是些烏合之眾,欺壓老百姓可以,跟我們干不是對手。
告別李伯后,我乘上了返回南京的夜車,窗外月光如洗,我閉上眼睛,思緒萬千。爺爺照片上的平面形象,變得有些立體感了……
但是,我了解爺爺嗎?顯然沒有,我了解的只是爺爺一些零星蹤跡,而即便是這一鱗半爪,得來也純屬偶然,假如我沒有在合肥讀書,沒有見到趙伯,爺爺的抗戰故事將如同絕大多數人的傳奇一樣,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
抗日救亡,是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它由無數單一的,個體的人物元素構成。每一個個體,都在自己歷史確定的節點上,演繹著平凡或非凡的故事。他們不曾去想,參與救亡就是建功立業,今后將鬼子趕走后會功成名就,他們只是在一個大歷史時期,盡了一個普通人的本分。而就是這些一個個由凡人組成的民族合力,抵御了外侮。幾年后,趙伯恢復了工作,在合肥工大做了書記,楊伯調到北京做了部長,李伯在上海政協崗位上離休,他們都年近古稀,沒有幾年,他們都結伴云游了。
爺爺一直都在天上等著他們,等了很久,現在老戰友們終于會合了。他們曾經都是守護皖北這片土地的普通兒女,同樣,他們都盡了自己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