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豆腐
【現在】
“那個……”星光娛樂的公司大廳里人來人往,沈千年在前臺打量的目光中顯得有些局促,“我……我想找一下蘇羊。”
對方的笑容和回答都很公式化:“請問您有預約嗎?”
“沒……沒有。”
“請您稍等。”前臺拿起手邊的內線電話摁了幾個號碼,接通之后和對方輕聲說了幾句之后又放下,對著沈千年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蘇總監現在不在公司。”
“我……我可以等。”
沈千年沒聽懂她話中的拒絕,前臺的笑容便慢慢從年輕的臉上冷淡下來。在星光娛樂這種造星的大公司,每天想和蘇羊攀上關系的人太多了。她從上至下打量著沈千年,三十左右的年紀,雖然相貌還過得去,衣著卻只能稱得上是整潔,看得出生活并不優渥。
“先生,還是請您改天再來吧。”
沈千年的臉都急紅了:“我……我真的是有事找她……”
“來這里找蘇總監的每一個人都這么說。”
這次他終于聽出了對方語氣中的輕慢,沈千年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慢慢地轉過身打算離開。假如不是校長強行把這個任務和他的月終獎金掛鉤,他也不用在這里一等就是半個上午,還得接受比自己小上許多的年輕前臺的怠慢。
他在心里默默嘆著氣,前方卻傳來一個熟悉的女聲。
“沈千年?”
他抬起頭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穿著紅色套裝的女人正略微詫異地看著他。曾經墨黑筆直的長發被燙成了大波浪,懶洋洋地垂在她的肩膀上,素凈年輕的臉也被蓋上了一層淡妝。
她和七年前是如此的不一樣,他卻還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沈千年的心像被絞成一團,酸酸苦苦說不清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他在周圍人好奇的目光中手握成拳,良久終于擠出一個苦澀的笑。
“蘇羊。”
蘇羊推了下午的工作,帶著沈千年去了公司附近的會所。沈千年一進門就覺得渾身不自在——這里的服務生都比他穿得好。蘇羊把他的不安看在眼里,只是笑了一笑,然后接過服務生手里的香檳為自己倒滿。
“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的,”沈千年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校長想請你……出席一下下個月學校的講座。”
蘇羊沒有立即回答,只是身體微微后仰輕松地靠在沙發上,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定他。沈千年被她看得偏過頭去。
“你也知道,我們學校里最有出息的……只有你了。”
“那你覺得我該去嗎?”蘇羊頓了頓,“沈……老師?”
那個語調上揚的稱呼聽起來更像一種諷刺,沈千年覺得自己的心臟像被車輪來回碾過,偏偏臉上還不能表現出分毫:“校長很希望你回去。但是如果你不愿意的話,也……不用勉強。”
“他把任務跟你的工資掛鉤了吧?”
沈千年沒說話,蘇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你不是應該為了工資搬出以前的師生情誼來拼命勸我回去嗎?你來找我不就是為了這件事嗎?怎么現在又說不用勉強了呢?”
“我……”
對面的男人“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甚至連和她對視都做不到。蘇羊就這樣靜靜看著他窘迫的樣子良久,眼神帶上一絲厭倦。
“都七年了,沈千年,你還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現在】
校長辦公室。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禿頂大肚腩的老頭將手里的文件啪地摔在桌上,音量大得可以把辦公室的屋頂掀掉。
“不就是叫她回來做個講座,這么點小事你都辦不好!她不是你帶出來的學生嗎?老師找學生幫個忙很過分嗎?如果不是學院培養了她她會有今天嗎?”
沈千年站在辦公桌對面,視線始終四十五度角向下停留在桌面的某個點上,逆來順受的樣子看得校長更加火大。
“沈千年我告訴你,學校每個月發你那么多工資不是讓你白拿的!要是蘇羊下個月不來辦講座,你也不用來上班了!”
每個月一千元的基本工資真的很多嗎?
在這個最低工資標準八百元的三線城市,每個月一千元也只是恰恰夠他付完房租之后勉強維持溫飽而已,余下的獎金要和教師們每年拉進學校的學生人數掛鉤。比起一個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沈千年覺得自己更像加入了一個傳銷組織。
這份工作其實并不適合長久干下去,當初同他一起進學校的一批年輕人都已經離職了,唯獨他,一做就是七年。
他又來到了蘇羊的公司。
前臺上次看到他和蘇羊是舊識,對待他的態度明顯恭敬了許多,遙遙地見到他就開始微笑:“蘇總監說如果您再來找她的話,請直接上十六樓。”
電梯里擠滿了人,沈千年站在一堆衣著考究的工作人員之間顯得格格不入。他微微低著頭,盡量避開那些審視的目光。他已經習慣不了這種緊湊的工作節奏了,七年來,他大部分的時間里都在各地出差,幫學校做各種宣傳講座。
教書上課反而成為了不太重要的事,反正學生們也不會來聽。
蘇羊坐在辦公室里等著他,沈千年推門進去,她的身后是一整面明亮的玻璃落地窗。
“你又來了?”
沈千年的心又絞痛起來,他克制著拼命向外散逸的情緒,強行讓自己做到面無表情:“校長還是希望你能回去一趟。”
“他罵你了?”
沈千年不知道怎么回答,蘇羊似笑非笑:“這次又是用什么強迫你來找我?我猜猜……你的工作?”
得到一個默認的回復,蘇羊將下巴擱在交叉的十指上:“這樣的工作辭了也好。我這邊剛好缺一個助理,不如你來跟我吧。”
“蘇羊,我……不想失去這份工作。”
“為什么?”蘇羊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不要告訴我你深深地愛著它,這個學校的殼子里到底做的什么樣的勾當你比我清楚。”
“我……”
沈千年給不出答案,他已經在學校里待了太久,習慣了那里的一草一木,盡管這份職業沒有帶給他絲毫成就感。endprint
他也不想成為蘇羊的助理,當初那個仰視自己的女孩子已經出落成了事業有成的女強人。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對蘇羊。
“你走吧。”蘇羊像是等答案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纖細的眉毛微微皺起,“上次你不是說了如果我不愿意就不用勉強的嗎?現在我明確答復你,我不愿意。并且不管你再來多少次都不會愿意。”
沈千年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激怒了蘇羊,心疼、焦急和自卑摻雜在一起,他竟然一時挪不動腳步。蘇羊原本已經將視線落回手中的文件上,看他半天站在原地不動,又重新抬起眼。
“怎么還有事嗎,沈……老師?”
“蘇羊!”
突然爆發出的嚴厲語氣讓兩個人都怔了一怔,蘇羊挑高了眉毛,沈千年反應過來之后滿臉尷尬:“你能不能……不要這樣。”
【過去】
二十二歲的沈千年剛剛從大學畢業。應屆畢業生數量多到空前,他學的又是逢校必開的法律專業,求職信像投入大海一樣杳無音訊。在這樣的困窘里邊,無論什么志向和夢想都要被磨平了,活下去才最重要。
他最終在一個叫康蘇職業學院的地方找到了一份教職的工作。前去應聘的人大多和他一樣是沒什么工作經歷的應屆畢業生,親自擔任面試官的校長聽得漫不經心,最后大手一揮,全部錄取。可他們甚至連教師資格證都沒有。
后來他才漸漸明白,這所學院里的教職員工加起來不超過五十人。大家的主業也不是上課,而是到全國各地做宣講拉生源。這個社會永遠充滿不缺錢卻因為分數不夠無法上大學的學生,他們只需將這些人哄誘到這里,四年過后發一張畢業證書。
那次宣講會結束后沈千年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打算立即離開,臺下卻跑上來一個長發披肩的女學生,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問他:“老師,你們學校真的那么好嗎?”
當然是假的。沈千年早已背熟一大串虛構出的簡介,等到終于有用武之地的時候,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我們學校的學費……比較昂貴。”
對方聽不出他兜兜轉轉的提醒,只是繼續滿臉期待地看著他:“要是報了你們學校的話,你會親自教我們嗎?”
“大概……會吧。”如果真的有學生上課的話。
二十二歲的沈千年正介于男生的青澀和男人的穩重之間,常年的忍受和煎熬落在旁人眼中反而給他增添了一些溫柔的氣場。那個女生看著他逆光的臉,竟然有些呆了。
“那……那……我就報你們學校了哦!”
后來清點生源的時候沈千年才知道那天那個問他問題的女生叫做蘇羊,家里非常非常有錢。他心中的負疚感終于減少了些——在康蘇招收的學生中,雖然絕大部分都是錢多分少的類型,但是也有一些家庭是在傾家蕩產供孩子念書。是故他從來不在宣講會場久留,面對著那些家長的殷殷目光,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把真相和盤托出。
好在蘇羊很有錢,沈千年安慰自己,不管花在哪一所學校對她來說都沒什么區別。即使玩四年,畢業之后家里依舊會安排給她優越的生活。
蘇羊的確不上課。她在最開始聽了幾節課發現沈千年并不教他們之后,就和其他的學生一樣不去上課了。她總是纏著沈千年,給他看自己新買的電子產品,還吵著要送他禮物。沈千年被她纏得束手無策,好在他需要到各地宣講,在學校的時間并不多。
一次沈千年從外地出差回來,蘇羊少見地沒在辦公室大呼小叫吵著見他。他問了一下隔壁桌的教師,才知道蘇羊的父親因為商業犯罪被判了刑,同時蘇羊家的別墅、豪車、賬戶也在一夜之間被盡數查封。
蘇羊已經不再是富家千金蘇羊了,她變得和他一樣。
沈千年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找到她,二十歲的蘇羊一個人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手里還握著一支筆和一個筆記本。這天她終于想上課了,可這所學院里已經沒有人在上課了,連任課的老師都被校長派了出去招生。沈千年始終記得那時的情形,蘇羊直愣愣地望著干凈的黑板,臉上沒有他想象中的淚痕,卻讓他的五臟六腑都在瞬間絞痛起來。他走上前,強行克制著沒有把蘇羊狠狠摟進懷里。她把臉微微側向他,眼神之中卻只剩下一種茫然的空洞。
沈千年猶豫半天,終于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蓋在蘇羊的頭頂上。
“會沒事的……老師還在。”
【現在】
“你怎么還在這兒?”
蘇羊從辦公室出來,看到沈千年還在走廊上徘徊,皺起了眉:“不是說了我不會去的嗎?”
“我不是……為了這件事。”
“那是什么事?”
“……”
沈千年吞吞吐吐,蘇羊抱著手臂看了他一陣,突然問:“晚上要一起吃飯嗎?”
“好。”
然而沈千年很快就發現這并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飯局。蘇羊換了一條低胸的裙子,搖曳生姿地去了市中心飯店頂層的包廂。里邊的圓桌邊上坐了一圈人,大概是各行業有頭有臉的投資商。她沒有刻意向那些人介紹沈千年,他們也就只把他作一個小跟班。沈千年被安排坐在了一個十分角落的位置,默默看著搭在蘇羊肩膀上吃豆腐的投資商的手,很多次欲言又止。
蘇羊卻好像真的完全把他忘記了,再也沒有看過他一眼。那些投資商吆喝著要她喝酒,她也來者不拒地一杯杯全部灌下,眼中很快就浮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沈千年好不容易熬到飯局結束,卻看到一直坐在蘇羊身邊的那個投資商竟然直接摟著她的腰走了出去。蘇羊這時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整個人神志不清地倚在他的肩上,沈千年看得心驚肉跳。
“請等一等!”
他半路攔截,對方很是不悅:“你有事嗎?”
“我……”沈千年試著去牽蘇羊的手,“我要送蘇羊回家的。”
可他的手剛剛碰到蘇羊的指尖就被她一把甩開了,那人笑了兩聲,還以為沈千年是跟著蘇羊一起來的司機:“不用了,你自己回去吧,蘇小姐交給我就行了。”
他攬過蘇羊繼續向外走,看到沈千年依舊不識抬舉地攔在路中央,心中不悅:“你這個人怎么回事?要你回去你就回去,還站在這里磨磨嘰嘰干嗎!”endprint
“我不走。”沈千年底氣不足,兩只腳卻生根一般牢牢釘在走廊中間,“蘇羊也不能跟你走。”
“你到底是誰啊?”那人終于察覺出一些不對勁,沈千年的神情和語氣都不像只是蘇羊的司機,“你是她什么人?”
沈千年怔了怔,如果說他是蘇羊從前的老師,蘇羊今天大概就真的走不掉了。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的語氣顯得強硬一些:“我是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
那人由上至下細細打量了沈千年一遍,雖說衣著寒磣了一點,但思及蘇羊平時很少帶男伴出席這種場合,他多多少少有些信了。
“呵呵呵,都是誤會,誤會!”他笑瞇瞇地把蘇羊交回沈千年手中。蘇羊的頭軟軟枕在沈千年肩上,他心中高懸的大石才稍稍落下。也實在對那個投資商露不出什么好臉色,沈千年把蘇羊的手牢牢牽在自己手里,拽著她就飛快離開了。
蘇羊醉得不省人事,沈千年又實在不想讓她看見自己二十個平方的陋室,最后還是帶著她打車去了公司附近的賓館。他馱著蘇羊一路到套房的床邊,俯身將蘇羊放下,卻看到她的裙子因為手臂拉伸的緣故滑下一小截,露出半片雪白的胸部。沈千年的心頓時鼓噪不止。
他們自七年前分開之后就再也沒有這樣近地接觸過。蘇羊的一只手還鉤在沈千年的肩上,沈千年彎著腰,她的呼吸就淺淺噴在他的耳側,而他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淡到極致的香水味。沈千年只要再稍微低一低頭就可以吻住蘇羊艷紅的嘴唇,他閉上眼平復半晌,終于還是拉下她鉤著自己的那只手臂直起身體。
蘇羊醉了,他卻還是清醒的。
沈千年轉身去側間給蘇羊倒了杯水,再回來時,卻看到蘇羊支著一邊的手臂靠在床上看著他。她是醒著的。
“你……”想起自己剛才的猶豫,沈千年的臉瞬間紅到了耳根。
蘇羊畢竟喝了不少酒,眸光都籠上一層水汽,里邊的情緒卻并不是開心。她看了沈千年一會兒,突然從床上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他。
“你剛剛是不是想要吻我?”蘇羊兩只手臂纏上他的脖子,沈千年感覺到鼻端的香水味驀然濃烈起來,“我們來訂個協議,你讓我睡一晚上,我就答應出席你們學校的宣講會好不好?”
蘇羊軟軟的身體向著他貼上去,沈千年被那種奇異的觸感激得呼吸急促起來,一顆心卻在聽清蘇羊的話之后涼了個徹底。
“怎么了?”蘇羊看著他緊抿的唇,不解地說,“只是一晚上而已,不會讓你對我負責任的……”
“蘇羊!”
沈千年忍無可忍地推開她,憤怒之下沒控制好力道,蘇羊向后踉蹌了好幾步才重新站穩。
“你為什么這么不自愛!”
【過去】
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兩個人隔著一小段距離面對面站著,卻都一時失語。
沈千年又尷尬又懊惱,他并不是一個會向別人發火的人。這些年他的生活一直不太好,時間把原本的內斂慢慢磨成了隱忍,可他再一次在蘇羊面前失控了。沈千年也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可只要腦海里一浮現蘇羊的臉,他的心就開始一抽一抽的不受控制。
“對不起。”
良久,終于還是沈千年先開了口。蘇羊怔了怔,走回床邊坐下,過了一會兒卻突然低低笑起來。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七年了,沈千年,你頑固得讓我惡心。”
二十三歲的沈千年開始單獨輔導二十歲的蘇羊。他推掉了一些校長安排的出差,實在推不掉的也會盡量壓縮在外的時間。兩個人相處的時光越來越長,有些東西在暗處悄悄滋長,他們都發現了,卻都沒說破。
“沈老師,我想退學。”
蘇羊第一次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沈千年嚇了一大跳,幸好她接著解釋:“在這里待四年我什么也學不到。我想過了,現在退學再復習一段時間,還趕得上今年的成人高考。”
“嗯……”
“你覺得這個主意怎么樣?”
沈千年不知道怎么回答。從理智上說,這的確是對現在的蘇羊而言最好的選擇,但從情感上說,他并不想放蘇羊走。至少有蘇羊的職業學院還能讓他感到一些溫暖,如果蘇羊也走了,他就又要回到過去那種看不到一絲光線的生活。
蘇羊像是知道他怎么想一樣:“老師你也辭職吧!”
沈千年震驚地看向她,她卻接著說:“我真的不覺得在這里當老師有未來。這個學校說白了就是騙錢的,你還不如跟我一起走,我們一起重新開始。”
“我……”
他是不會走的。
二十歲的蘇羊不會理解這種雞肋一般的工作其實是被他當作救命稻草,牢牢拽在手里,一刻也不敢放開。沈千年移開了眼,教室外邊天氣正好,他只得轉移話題:“我們出去走走吧。”
職業學院非常小,這時候人也不多。他們沿著綠蔭道走了一段,蘇羊原本一直落下半步跟在沈千年后面,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心中一動,忽然上前輕輕牽住了他的小指。
沈千年心跳驟然加速,依舊面無表情直視前方,手掌卻張開將蘇羊輕輕牽著他的手牢牢扣在了掌心里。他聽到身邊蘇羊開心地笑了。
“小沈啊,怎么這種時候還帶著學生游校園嗎?”
橫空插出的聲音讓沈千年的表情和動作都是一僵,校長從樹林小路走出來,目光卻是穩穩落在他們交扣的手上。
學院對于上課和考試都只有面上的一套規定,但唯有一條是絕對貫徹落實的——教師不得和學生戀愛。
沈千年在他重如泰山的注視中松開了蘇羊的手。
“是啊……帶著學生來逛一逛校園。”
那天他們究竟是怎樣回去的,沈千年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蘇羊很快就辦了退學手續,他們便再也沒有遇見過。
而這樣一過就是七年。
記憶中的畫面紛紛被勾出來,蘇羊坐在床沿,笑聲似乎非常愉悅,眼神卻一點一點變得兇狠。
“沈千年,你就是一個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的懦夫!”endprint
“明明不喜歡這份工作,還要假裝堅守在崗位上;明明愛著我,還要死撐著不敢承認。其實你根本就是害怕!做男人懦弱到你這個份上簡直是白活了!”
沈千年僵直著身體立在原地,蘇羊發泄了一會兒,笑聲終于漸漸止住。
“我到底是有多瞎……才會愛上你這種人。”
【現在】
“人會來嗎?”
離宣講會只剩下半個小時,校長守在階梯教室門口,看向沈千年的眼神充滿狠厲:“我問你人到底會不會來!”
“我……不知道。”
其實沈千年基本上已經肯定蘇羊不會來了。只是一方面他希望被開除的日期還能拖得再久一些;另一方面……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殷切地希望一場宣講會會砸過。
“我不管人會不會來,反正我已經放出話了,這次的宣講會會有大人物出席!”校長煩躁地捶著墻壁,“如果她不能來,你上!我管你編個公司總裁也好省部領導也好,宣講會不準出岔子!”
“……”
兩個人無聲地僵持了一段時間,樓梯拐角的地方卻響起由遠及近的高跟鞋落地聲。沈千年轉頭去看,蘇羊居然真的拿著一份講稿出現了。
“嘖嘖,這不是我們的蘇羊同學嗎?”
校長喜笑顏開地迎上去:“離開那么多年了也不常回母校來看看,你沈老師還常常跟我念叨你!”
蘇羊懶洋洋地對著他笑了笑,目光自始至終沒再看過他旁邊的沈千年:“什么時候開講?”
“還剩十分鐘。不過學生和家長基本上都已經來齊了,你想現在開講也可以。”
“我知道了。”她踩著七厘米的高跟鞋走進教室,一只手隨著腳跟站穩輕輕在講臺上扣了幾下,教室里的人便全部安靜下來。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聽說過一句話——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到現在還被做成條幅懸掛在很多高校里。它并不全錯,但至少有很重要的一點它沒有說——什么樣的知識才會改變命運。”
“不過我可以向在場的各位保證的一點是,不論什么樣的知識,你都不可能在這所學院里邊學到……”
沈千年站在門邊聽著里面熟悉的女聲鏗鏘有力地講著話,而在他身邊,校長的臉已經黑得如同鍋底一般。
這場宣講會史無前例地贏得全場喝彩,結束之后,卻也史無前例地沒有任何人填寫報名資料。
蘇羊面無表情地從教室里出來,校長恨不得將她銼骨揚灰,這時候卻不得不露出一副欣賞的表情迎上去:“蘇羊啊,你講得真好!”
“……”
“但是你這么評價栽培你的母校,實在是有點不應該啊!”
蘇羊懶得理他,倒是把臉轉向沈千年,從包里拿出一個粉色的信封交給他:“沈老師,我下周訂婚了,你要來參加嗎?”
沈千年接信封的手驀然僵住,原本已經拿穩的信封就這樣從他的手心溜到地上,兩個人都沒去撿。
“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沈千年覺得他的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公司的部門主管。”蘇羊不帶任何情緒地望著他,“比我大一歲,年薪五十萬,身高體重外貌都良好,無家族遺傳病史。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沒……沒有了。”
蘇羊已經變得這么好,不再是當年在樹蔭下緊張牽他手的女孩了。她的身邊應該不乏多金又浪漫的追求者,而他什么都不是,他們并不相配。沈千年強行笑著揮揮手:“祝你幸福。”
蘇羊原本已經打算走了,向前邁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著他:“我最后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沒有了。”
“沈千年。”
蘇羊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用那種失望至極心灰意冷的語氣。沈千年原本還屏息等著她的后半句話,她卻已經回頭走開了。
【現在】
沈千年又夢到了七年前。
二十歲的蘇羊兩只手疊在一起,坐在課桌的另一面看著他,兩只眼睛亮晶晶的:“沈老師,我想退學。”
沈千年合上手中的課本,溫和地看向她:“老師支持你。”
“那你也辭掉這份工作,我們一起重新開始好不好?”
夢里的沈千年微微笑了:“好。”
二十歲的蘇羊在林間小路緊張地牽起他的手,沈千年緊緊反手扣住她的手,校長卻突然從旁邊的樹林中鉆了出來。
“沈老師,你不記得學校的‘教職員工管理條例了嗎?”
蘇羊柔軟的小手在他掌心中不安地動了動,夢里他加重力道,將她的手握得更牢。
蘇羊,蘇羊,我缺失的這七年,你一個人過得好不好?
沈千年從夢中驚醒,貼著枕頭的半邊臉上傳來微涼的濕意。他伸手去抹,才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流了滿臉的淚。
樓下的租房大廳傳來電視的噪音,早間的新聞播報里男主持正用標準的普通話描述著昨晚發生在世紀酒店的一場火災。當時正有一對準新人在彩排婚禮,現場堆滿了易燃易爆物品,消防員沒能及時救出他們。
沈千年愣了愣,突然發瘋一般跳下床翻找自己的抽屜。他抽出那天蘇羊交給他的邀請卡片,地址的那一欄上用鍍金的方塊字寫著……
世紀酒店。
他如同被一盆冷水迎頭澆下,從頭涼到了腳底。
【尾聲】
許成何推門進來就看到蘇羊穿著淡粉長禮服坐在沙發上發呆的模樣。他追了蘇羊整整四年,如今終于得到回應,心中感慨反而勝過喜悅。
“你想好了?”
他走到蘇羊身邊坐下,一只手輕輕拉過她戴著鉆戒的無名指:“如果今天他沒來,這枚你替他買給自己的戒指就要被新的替換了。”
“想好了。”
蘇羊垂著眼,看起來并不開心。許成何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么,門外卻傳來一陣喧嘩聲。
“怎么了?”司儀推門進來,許成何側過頭去問外邊的情況,卻并未漏掉蘇羊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
“有個男人拿著請帖來鬧場,”司儀看了蘇羊一眼,“他說要找蘇小姐。”
“趕他走。”蘇羊想也不想直接拒絕。
司儀又看了許成何一眼,推門出去了。門外安靜了一陣,卻接著響起更大的喧嘩聲。休息室的門被人從外邊用力捶響,沈千年手腳并用扒在門上以防被保安拉開。
“蘇羊——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辭了工作——我去教育局舉報了康蘇——我不怕重新開始!”
“蘇羊——不要結婚——不要嫁給別的男人!”
他害怕過,害怕離開康蘇就再也找不到接納自己的工作,于是明明厭倦了這份職業卻還是苦撐了七年;害怕配不上蘇羊或者會被蘇羊拒絕,于是明明喜歡卻強忍不說。可是直到聽到那則火災新聞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千萬種的恐懼對他來說,沒有任何一種大得過失去蘇羊。
沈千年用力拍打著門,他收斂了三十年,人生之中頭一次做這么瘋狂的事情,還是在心愛的人和別人的訂婚儀式上。身后保安的勸說聲在這一刻都遠去了,腦海里回閃過兩個人有交集的所有畫面,眼眶一熱,男兒淚竟然就這么順著臉頰緩緩流了下來。
“蘇羊,我……愛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
倚著門的力道突然變得輕了,沈千年抬起頭,門從里邊被人拉開了。
然后,他看到蘇羊穿著粉色曳地的禮服,紅著眼眶卻嘴角上揚地站在自己面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