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通訊社 徐靜波
日本災后重建探訪
Visiting reconstruction of earthquake-stricken region in Japan
亞洲通訊社 徐靜波
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中國汶川大地震已經6周年,日本3·11大地震也3周年了。
汶川大地震發生時,我在日本。一個多星期之后,我接到四川省發改委主任劉捷先生的聯系:速要日本災后重建的參考方案。因為國務院給四川省下達命令:立即拿出一份災后重建的方案。
我立即聯系神戶市政府,拿到了神戶市在1995年大地震后的重建方案。但是,神戶市的方案是城市重建方案,不太適合于多山的四川省。于是,我又聯系位于半山區的新潟縣政府,拿到了2005年新潟縣大地震后的重建方案。為了把這兩個方案翻譯成中文,不少在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們出了大力。在四川大地震發生后第12天,我背著厚厚的日本災后重建方案飛抵成都,送到四川省發改委。也正因為如此,我有機會坐著“應急交通”車進入地震災區,查看了被震塌的縣城,除了滿眼觸目驚心的廢墟,同時也了解到四川災區在災后重建中的諸多困難。


日本大地震發生時,我在北京采訪“兩會”。趕回日本后,三度到災區,與日本負責核泄漏事故處理的經濟產業大臣海江田萬里先生、宮城縣氣仙沼市市長和女川町町長等地方官員進行了座談,了解了日本災后重建的困苦。
所以,我想對日本3·11大地震和中國汶川大地震災后重建作一比較,供大家參考。
首先,日本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所造成的災害都十分巨大,但致災因素是完全不同的。汶川大地震的最大災難,是建筑物的倒塌,許多人被埋在震塌的廢墟中遇難,甚至在震后的最初幾天里,因為沒有重型機械的幫助,許多人堅持不到最后而痛苦地離去。日本大地震幾乎沒有被震塌的房子,哪怕在重災區,幾乎看不到被震裂的房子。日本災區的大多數建筑能夠防御這一次9級地震,真的很佩服他們的建筑質量。但是,日本的大地震“輸”在海嘯。10多米高的海嘯席卷而來,把整個城市夷為平
地,那些木結構房屋被整棟卷入海中,或沖上河岸。因此,在日本災區我們看到的是:海嘯所到之處,一片廢墟;海嘯未到之處,絲毫未損。而且廢墟中很少有被埋的人,即使有也早已經被海嘯卷走。

都江堰災區的帳篷避難區,一戶一頂帳篷,至少能夠守護住個人與家庭的隱私。受災的親戚們聚在一起,自己做飯做菜。

日本宮城縣的避難所,幾百號人擠在一個體育館內,沒有隱私可言。
所以,日本大地震發生后,在汶川大地震中最為緊俏的物資——帳篷,在日本根本用不著。因為災民們有地方待——沒有被損毀的學校、體育館和公民館等。
第二,汶川大地震遭遇的是單災種破壞,而日本大地震遭遇的是地震、海嘯、核泄漏三重連鎖性災難,因此,導致了大量的災民無法在故鄉重建家園。尤其是核泄漏,使得災區多個行政建制市、町(相當于縣建制)和村的政府機構和居民被迫整體搬遷到別的城市,因此,日本一些城市出現了“市中市”,只是這個避難來的“市”,在人家的屋檐下沒有自己的土地和行政區域,因此也根本談不上災后重建,只有苦苦的等待,等待核泄漏問題早一點解決,早一日重返故鄉。但是,因為消除核污染需要許多年的時間,不排除這些行政建制最后被撤銷和并入其他市町的可能。
第三,汶川大地震后,災后重建遇到的最大問題,是找不到合適的建房土地。因為原來村落所在的山谷平原大多被擠壓摧毀,而山坡地帶的地塊因為地震而變得十分的松軟,難以建房。因此,村鎮整體搬遷到合適的地帶,整體重建,是汶川大地震后重建的主要方法。
日本災后重建,也遇到找不到建房土地的問題——只是日本愁的是建臨時安置房的土地,而不是整體搬遷整體建城的土地——日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原來的城區被海嘯沖毀,垃圾清理至少需要兩三年的時間。而山坡地帶本來就是海灣巖壁,很少有整塊的如學校操場那么大的平地,因此,日本政府準備了大量的資金用于建設災民臨時安置房,地方政府卻因為找不到建房的平地,或者因為擁有土地的地主不肯出讓,使得建設計劃落實的很慢。
第四,日本在災后重建過程中,遇到的另一個問題是:不能降低災后生活的質量。這主要體現在臨時安置房的建設上。
由于日本國內生產臨時住宅的企業根本忙不過來,
因此巖手縣考慮進口中國的簡易住宅。災后我找到了廈門和天津幾家生產企業,把資料拿給日本方面看,他們直搖頭,因為中國企業生產的簡易房,要不就是建筑工地用的拼裝房,要不就是作為山間別墅使用的豪華木板房。而日本要的是,抗震能力達到8級以上,兩室一廳,廚房、衛生間和壁櫥齊全,并有適當的室內裝潢的房子。
我跑到巖手縣去看了他們建成的臨時安置房,看完后我都想住,走進里面,跟一般的公寓樓住宅沒有什么區別,水電煤氣一應俱全,還裝有空調,政府還給每一戶人家配置了冰箱、洗衣機、32英寸超薄電視機。一位政府官員對我說:“這是最基本的生活條件”。我想根本就不是“基本”,已經接近于奢侈。但是,對于日本人來說,也許這就是最起碼的生活條件。
至少,汶川大地震的中國災民們,對于政府不會提出如此高的生活要求。
第五,土地制度問題成為中日兩國政府實行災后重建的又一個分水嶺。日本的土地實行私有制,因此,日本政府絕對做不到像中國政府那樣,去搞一大片土地來建一個新城安置災民。因為在日本,即使擁有這些土地的地主們愿意出讓,政府也掏不起購買土地的費用。而日本政府自己掌控的國有土地,除了山林,大多是河川,很少有成片的平地。
因此,日本災后3個月還有16萬無家可歸的災民,情愿擠在避難所里,也要等待政府把廢墟的垃圾清理完畢,再重新回到自己的宅基地去蓋新房,因為那一塊地,即使經過海嘯的清洗,還是屬于他們自己的。
所以,災后重建對于日本政府來說,面臨的困難和壓力可能要比中國政府來得大:這么多災民在避難所里等待政府分配安置房,等待政府把他們家的廢墟清理完畢,等待政府的救濟款。

日本災民的這種等待有一個很充分的理由:我們是繳稅的,所以政府要管我們。
第六,日本政府很羨慕中國汶川大地震災后重建的一大做法——省市對口支援。日本一位內閣大臣在和我談到這個問題時,直說“中國的政治體制真好”。
汶川大地震發生后,中國沿海各省市展開了對災區市縣的對口大支援,這種支援后來更有攀比競爭之勢,使得災區的新城一個比一個建得美。但是日本做不到。因為日本每一個地方城市的財政屬于“自治”,而且財政本來也很緊張。即使縣知事(相當于省長)或市長有這份對口支援的心思,到了議會就過不了關,市民們也會反對。所以,日本各地支援災區,能夠做到的是,接納數百名或一千多名的災民到他們城市里避難,地方政府提供公營住宅,提供必要的生活保障,提供適當的就業機會。或者派出一批政府職員前往災區支援,幫助處理各種政府事務。出錢對口支援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第七,日本災后重建存在許多力不從心的問題。日本自衛隊的總兵力為23萬人,大地震發生后,先后投入的救災兵力為126 000人,占總兵力的60%。我在宮城縣女川町訪問時,看到自衛隊卡車上噴印著三個字“地對空”。忽然醒悟到,這是一支導彈部隊。打聽了一下,他們居然來自于秋田縣。我知道,秋田縣的這支導彈部隊是日本陸上自衛隊中最精銳的部隊,因為北朝鮮發生導彈時,日本就是由這支導彈部隊負責對北朝鮮越境導彈實施攔截。當時我想:“連導彈部隊都出來災區搬垃圾,日本真的沒人了”。
民間救災力量不足。日本大地震發生后最初一個星期,居然沒有車輛能夠運送救災物資到災區。政府自己沒有運輸公司,只能請求民間運輸公司出車,民間企業則要求政府提供汽油保障,而災區附近根本就無油可供,因此扯皮了很長一段時間。好在災區也是稻米產區,相當一部分房子沒有倒,所以,最初一段時間的食品供應,還是依靠災區政府和災民互助解決,每人每天2個飯團,撐過了最初的困難時期。
相比汶川大地震,中國動用民航力量調集和運送了大批軍隊在第一時間里投入救災,民間更是自發地參與救災,體現出中國的人多力量大和體制的優越性。
震災3年后,汶川災區已經是新城一片。3年過去,日本的地震災區才剛剛清理完廢墟垃圾。所以,在大災面前,中國有比日本更強勢更靈活更優越的地方,也許,這就是近些年來中國比別人跑得快的根本秘訣。
2014年3月21日,我坐上了前往巖手縣災區的新干線列車,我想去看看,為什么災區重建這么艱難?
根據日本內閣府公布的數字,3年過去,災區建成的災民公寓樓,只完成目標的3%。這一個比例,確實低得嚇人。
災區下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陪同我的是巖手縣災后重建委員會委員長木村清且先生,他是一位建筑大師,曾為中國的大慶市、青島市、舟山市等做了多項城市建設規劃。他給我解釋了災后重建為何艱難的四個原因:
一是許多居民不愿搬遷到其他地方,還想回原地居住,一方面那里的土地是自己的,另一方面還是喜歡與老鄰居們再聚在一起。二是大海嘯后,整個城市地基下沉2米多,為抵御今后有可能再度發生的海嘯,要把整個城區填高,但是填高多少米?土石哪里來?各地定不下來。三是住慣了別墅式小樓的災民不愿意搬入公營公寓樓居住,不習慣那種“雞籠”生活,還想自己建房。四是由于日本實行地方自治,因此中央政府只管出錢,不決定各災區的重建方案。
我問木村先生一句話:“災區要完成重建,大概需要多少年?”他回答說:“至少10年。”
一些原在老城區居住的災民,終于下決心移住到高坡上重建自己的家園,上田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23日這一天,剛好是上田家新房落成交接,于是搭乘木村先生的車去看一看災民們新建的住宅是啥樣。

木村先生

上田家的新房

交接形式
上田家的新房是一棟兩層半的建筑,是木村先生的公司設計的。走進上田家,發現設計公司、建筑公司、電器安裝公司的人全到齊了。設計公司報告主人:所有的施工確實按照設計要求認真施工完成。建筑公司報告主人:所有的建筑施工與內裝修均嚴格按照“國標”認真完成,有不滿意的地方,隨時免費修補。電器安裝公司報告主人:所有電器安裝均符合消防要求,并將一一指導各種設備的使用方法。其實,木村先生跟我說,今天到場只是走一個交接形式,早在一個星期前,巖手縣政府室內裝飾材料以木材為主,體現自然古樸已經委派了負責建筑物質量驗收的“建筑主事”前來具體驗收,已獲通過。同時,巖手縣的消防署也派消防檢察官前來做了消防安全檢查。這兩個部門是關鍵,沒有他們的簽字,這個住宅不能交付使用,同時也不能做房地產登記。
這座房屋的總建筑面積約300平方米,居住3代8口人。據主人介紹,購買土地花了1500萬日元(約88萬元人民幣,永久擁有權),建房加內裝修和配置各種電器衛廚設備,總共花了4000萬日元(約235萬人民幣),全部加起來,建造這棟房屋所花費的總金額為5500萬日元(約324萬元人民幣)。這棟價值300多萬元人民幣的別墅式小樓到底有什么特別之處?作為設計者的木村先生給我講了三個“不”:一是不使用電力公司的電;二是不使用煤氣;三是不排放CO2。也就是說,災區新建的住宅,必須是節能環保型的。
他講得讓我有些聽不懂,我拍了一些照片,根據設備來解讀這三個“不”。
整棟住宅采用太陽能發電系統,屋頂上安裝了太陽能液晶板。全部花費約200萬日元,政府補貼一半。

室內的太陽能運營情報表顯示,當時的發電是5.5KW,但是家里只用了0.5KW,多余的賣給電力公司5.0KW。

使用太陽能發電系統,除了保證室內電力供應外,還可以用來燒熱水,室內供暖系統采用的是熱水,而不是燃氣。

屋頂的太陽能接受系統轉換為兩個部分,一是發電系統,二是熱水系統。屋后設置的這一套裝置,是一套太陽能熱水系統。這一套系統不僅保障家里的熱水供應,同時保證家里的供熱。

太陽能熱水系統供應洗澡泡浴用水

供暖器使用的是42度的熱水,人碰到也不會燙傷,但能保證室內供暖。

家里不使用煤氣,最大限度地防止火災發生,同時遏制二氧化碳的產生。家里采用快速加熱的電磁爐,使用的電力來自于自家的太陽能發電。

電力公司的人稱,如果在陰天或雨天,太陽能發電不足的時候,電力公司的電會自動輸入,實現互通。但是,天氣好時,太陽能發的多余的電,則自動賣給電力公司,根據一般的使用情況,上田家每月大概會有2萬日元(約1200元人民幣)左右的賣電收入。屋內從墻體到門窗,全部使用隔熱阻冷材料,理論上,在密封的情況下,冬天室內外溫度將相差10度。由于住宅的密封性好,為了防止室內空氣污染,保證有新鮮空氣的不斷流入,墻體上安裝了這種冷熱空氣交流器。可以把室內的空氣抽出去,把室外的空氣輸進來。為防止熱空氣或冷空氣的流入,交流器自動設置加熱和制冷系統,在冬天,交換進來的新鮮空氣也是暖風。

一樓除了客廳和衛廚、洗浴設施之外,還有2個房間,一個是給老奶奶住,一個是給主人夫婦住。

為了便于老奶奶行動方便,從奶奶房間到浴室和衛生間,均有扶手。



二樓是年輕夫婦的房間,和一個很大的孩子們的活動間。
二層的閣樓部分,建為孩子們的兩個房間。閣樓的高度最高處有2.5米,所以孩子到高中時都能夠住。
上田家的新房,是災區重建的一個縮影。也就是說,災區新建的房子都將按照節能環保未來型住宅的標準建設,當然作為日本政府,除了給每一戶在地震中損壞了房子的家庭以300萬日元補助之外,還提供節能環保設備的購買補助。算下來,上田家的建設費用中,政府出錢的比例占總金額的15%左右,其余是享受災民自建住宅的超低息房貸優惠。
但是,災區有多少人能夠像上田家這樣掏出一大筆錢來自建新房呢?目前還有20多萬人居住在臨時安置房和政府租用的公寓樓里。盡快決定重建方案,是災區走出復興之路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