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羨地震”考

中國地震應急搜救中心 高繼宗

“陽羨地震”考

Investigation on "Yangxian earthquake"

中國地震應急搜救中心 高繼宗

新編的“地震”

“陽羨地震”始見于《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第一卷（文物出版社、2004年）：“國山原名離墨山，276年陽羨（今宜興）發生強烈地震，離墨山突然出現十余丈長的石室，并有大石自立。東吳末帝孫皓認為此為天下大瑞，乃遣大司空董朝來陽羨舉行封禪大典，并刻石立碑以記，即為國山碑。”

陽羨，古縣名，秦置，治所在今江蘇宜興南，六朝時移治今宜興市。孫皓（242－283）是東吳末代國君，264年即位，280年降晉。

在一篇題為《江南第一碑——國山碑》文稿（周碧輝、史國興合寫）里，“陽羨地震”更被描寫得有聲有色：“公元276年8月，宜興發生了一次地震。震前有地聲、地光等現象發生。地震使善卷洞的水洞開裂了30多米，也使石灰巖的龍背山裂開了口子，從地底噴出巖漿，形成高3米、圍5米多的花崗巖。”

《宋書》所記孫皓朝奇異現象

史無記載

在西晉陳壽（233－297）撰《三國志·吳三嗣子傳》里，在沈約（441－513）撰《宋書》里，在唐太宗（627－649年在位）親自組織并參與編纂的《晉書》里，都沒有276年“陽羨地震”的記載。

在《宋書》的符瑞志與五行志里對天璽元年（276年）東吳出現的奇異現象，都只記了4種：①陽羨山有石穴，長十余丈。②臨海郡在海水里得石樹，高三尺余，枝莖紫色，詰屈傾靡，有光彩。③吳郡臨平湖，自漢末穢塞，是夕忽開除無草。長老相傳，此湖塞，天下亂，此湖開，天下平。④歷陽縣有巖穿似印，咸云石印封發，天下太平；孫皓遣使者祭石印下妖祠，使者因以丹書巖曰：楚九州渚，

吳九州都，揚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矣。

但兩志都沒有說它們與地震有關聯。不僅天璽元年沒有地震記載，孫皓在位期間也全無地震記載。

中國自遠古以來盛行“天人感應”說，地震均被朝野視為“天譴”、“天戒”， 甚至是亡國之兆，君臣皆恐懼不安，都要進行修省。到東漢晚期，一有地震，朝廷還要追究有關大臣（多為司空）的責任，將其免職。歷代史籍，此類記載頗多。

《國語·周語》記：“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曰：周將亡矣！……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夫天之所棄，不過其紀。”周幽王二年即公元前780年，這次地震現定7級。

《左傳·昭公》記：“二十三年八月丁酉，南宮極震（亡）。萇弘謂劉文公曰：君其勉之！先君之力可濟也。周之亡也，其三川震；今西王之大臣亦震（亡），天棄之矣！東王必大克。”魯昭公二十三年為公元前519年，這次地震現定5.5級。

《漢書·宣帝紀》記：“本始四年夏四月壬寅，郡國四十九地震，或山崩水出。詔曰：蓋災異者，天地之戒也。朕承洪業，奉宗廟，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乃者地震北海、瑯邪，壞祖宗廟，朕甚懼焉！丞相、御史、其與列侯、中二千石、博聞經學之士，有以應變，輔朕之不逮，毋有所諱；令三輔、太常、內郡國舉賢良、方正各一人；律令有可蠲除，以安百姓者，條奏；被地震壞敗甚者，勿收租賦；大赦天下；上以宗廟墮，素服，避正殿五日。”本始四年為公元前70年，這次地震現定7級。

《后漢書·桓帝紀》記：“永興二年二月癸卯京師地震。詔公、卿、校尉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各一人。詔曰：比者星辰謬越，坤靈震動，災異之降，必不空發。敕己修政，庶望有補，其輿服制度有逾侈長飾者，皆宜損省；郡縣務存儉約；申明舊令，如永平故事。”永興二年為公元154年，這次地震有感無災。

另據《后漢書》黃瓊傳、周景傳、陳球傳、種拂傳、楊彪傳等，這幾位大臣都是“以地震免（官）”。

《后漢紀·獻帝紀》記：“初平四年十二月辛丑，司空趙溫以地震罷。”初平四年（193年）至吳天璽元年（276年）不過80余年。

吳國亡于280年，亡國之君就是孫皓，276年如有“陽羨地震”，正符合“天人感應”說，史臣定會視為東吳亡國之兆，《三國志》、《宋書》、《晉書》等史籍不但不會漏記，還會大書特書的。

封禪碑不會記載地震

國山碑坐落在江蘇宜興市張渚鎮國山西麓，國山原名離墨山，吳末帝封禪后改稱國山。封禪國山，《三國志·吳三嗣子傳》里有明文記載：天璽元年，吳國出現三大瑞象：臨平湖自然開通、歷陽山石文理成字、陽羨山有石室。孫皓“乃遣兼司徒董朝、兼太常周處，至陽羨縣封禪國山。”

《宋書·五行志》還記了孫皓聽說歷陽山石的二十字后極為興奮：“皓聞之，意益張，曰：從大皇帝至朕四世，太平之主，非朕復誰！恣虐逾甚，尋以降亡。”大皇帝即吳國的創建人孫權（182－252）。

封禪國山，就是在國山祭祀天地，以謝天地賜瑞。國山碑文說得十分明白：“今眾瑞畢至”，“應先行禪禮，紀勒天命”，“告祭刊石，以對揚乾命，廣報坤德，副慰天下喁喁之望焉。”

封禪國山，既然是“對揚乾命，廣報坤德”，碑文怎么可能記載宣示天譴的地震呢？

無中生有

國山碑造型獨特，整體為圓柱形，頂部稍細呈圓弧形，碑高2.35米。碑文是中書東觀令史立信中郎將蘇建撰寫，由刻工殷政、何赦刊刻。碑文環繞碑體四周，共43行，每行25字，第42行為蘇建署名，只有16字，43行為刻工署名，僅6字，總計1026字。碑文全為篆書，每字2寸見方，字體古樸，含秦漢風韻。碑文第15～31行共列舉瑞象二三十種，合計1200余例。

國山碑很早就引起一些著名學者的關注。北宋學者歐陽修（1007－1072）在《集古錄》中對國山碑文的內容有如下記述：“吳國山碑者，孫皓天冊元年禪于國山，改元天璽，因紀所獲瑞物，刊石于山陰，是歲晉咸寧元年。后五年，晉遂滅吳。以皓昏虐，其國將亡，而眾瑞并出，不可勝數，后世之言符瑞者，可以鑒矣！熙寧元年中元后一日書。”

熙寧元年為1068年。歐陽修只說“其國將亡，而眾瑞并出”，并沒有說還有“亡國之兆”——地震。

南宋學者趙明誠（1081－1129）在《金石錄》中對國山碑文內容的記述更為詳細：“吳封禪國山碑，其前敘孫皓即位以后，郡國祥瑞凡數千余言；其后云涒灘之歲，欽若上天（昊、皓相同、故當避之），月正革之，郊天祭地，紀號天璽。又云丞相沇、太尉璆、大司徒燮、大司空朝等，以為今眾瑞畢至，上表納貢，九垓八埏，無不被澤，率按典繇，宜先行禪禮，紀勒天命，遂于吳興國山之陰，告祭刊石，以對揚乾命，廣報坤德。按皓

以丙申歲改元天璽，碑言涒灘之歲是也。皓淫虐無道，人神憤疾，而群臣方稱述符瑞，贊頌功德；蓋刻石后四年，遂為晉所俘矣。”

趙明誠把國山碑文內容分為前后兩部分，其前羅列“郡國祥瑞凡數千余言”，其后記大臣封禪國山，也沒有說碑文還記有地震。

清代學者吳騫(1733－1813)參考了南宋趙彥衛撰《云麓漫鈔》、明沈敕編《荊溪外紀》等著作，對國山碑碑文逐行逐字地作了考核，寫成了《國山碑考》，其中也不見有“地震”字樣。惟第33行有一個震字：“……實惟茲歲，帝出虖震，周易實著，遂受上天玉璽……”。（原文無標點）

“帝出虖震，周易實著”，是說“帝出虖震”（虖同乎）出自《周易》。《周易卷之四·說卦傳》第五章：“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萬物出乎震，震東方也。齊乎巽，巽東南方也；齊也者，言萬物之潔齊也……”。

由此可知，“帝出乎震”的帝，是指天帝；震，不是指地震，而是指東方；“帝出乎震”，是說萬物隨天帝而生養。“陽羨地震”的制造者，很可能就是把“帝出乎震”，誤解為是吳末帝出行而發生了地震。

至于說“陽羨地震”前有地聲、地光等現象，“地震使善卷洞的水洞開裂了30多米，也使石灰巖的龍背山裂開了口子，從地底噴出巖漿，形成高3米、圍5米多的花崗巖”，更是無稽之談。據《三國志·吳三嗣子傳》記：“陽羨離里（墨之誤）山大石自立”是在孫亮五鳳二年七月。五鳳二年是255年，比封禪國山早21年。

《周易卷之四·說卦傳》第五章

《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有關國山碑的介紹

宋代、明代、清代國山碑文字多數尚可辨認，宋人、明人、清人都沒有說碑文中記有地震。明清以來各種版本的《宜興縣志》以及附近的常州府、蘇州府、湖州府等府志及其屬縣縣志也都沒有276年“陽羨地震”的記載。在《中國地震歷史資料匯編》第一卷（1983年出版）、《蘇、浙、皖、滬地震目錄》（2002年出版）等專業書籍里也都不見有276年“陽羨地震”。

進入21世紀，國山碑文因自然風化大多漫漶不清，還能看清楚的僅70余字，其中并無地震二字。國山碑文記有“陽羨地震”之說，實在是無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