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劍
云嶺就在前方,在轉經的路上。
車里放了暖氣,在梅里神山前凍僵的身子漸次暖和了,大腦有點迷頓。余沉入夢鄉,金沙江在身邊漸行漸遠。金沙水拍,云夢寒山。
第一次知道金沙江,年僅五歲,父親遞了一角二分錢,令余到老街買包金沙江牌香煙。父親年輕時不吸煙,而立之年遇一場劫難,愁結不解,一天兩包煙,煙癮好大。
余跨出門檻,朝西,步履如飛,行數十丈,便是一家雜貨店,賣貨的是一戶付姓玉溪人,舌音如鳥語。余伸出小手,紙幣已被手浸潤,怯生生道,一包金沙江,卻目不轉睛地盯著玻璃罐瓶的棒棒糖,金沙江離余很近,棒棒糖卻離余很遠。手攥著金沙江回家,舉看煙盒,兩岸絕壁,高峽入云間,一頭巨龍奪山而出,奔流入海,亂石穿江,巍然山影將余覆了,銅汁般的江水將余淹沒,驚飛揚童年的想象。將煙盒遞給父親,看他撕開卷煙殼,抽出一支,叼于嘴上,一邊吸一邊干活,悠悠、過癮,神氣之極。驀地,余以為,父親的身影一派偉岸,一如此時視野中的這座男性神山。看著煙殼漸次空了,余伸出小手,向父親要過來,小心翼翼地撕開壓平,做成了煙標。或疊成小飛機,執于手中,朝蔚藍的天際輕靈一擲,在鄉場上放飛自己童年夢想;或折成一只小紙船,等一場梨花雨后,溪水淌過老街的石板路,余赤腳徜徉街心青石板上,躬身放下小船,飄流自己少年的希望。余冥想,小船隨雨水溪流,流入故鄉的寶象河,流入那條奔騰的金沙江。
那一張張煙標,成了做數學和作文時草稿紙,算計著余的明天,也白描了余的童年。
十九歲那年,余當上軍官,領到第一個月工資,54.5元,在一家人年收入不過二百元貧困年代,余一月的工資,對父母而言,不啻是個天文數字,足夠給父親買五十多條金沙江煙,兩年也抽不完。可是,第一次探親時,尋遍昆明城,再也不見童年買過的金沙江了,原來這種屬于底層大眾牌的紙煙,早已停產。
金沙江紙煙連同余的童年,成了一段歷史,一種歡樂抑或苦澀的記憶。消失了,消遁在歲月的云煙里,可是我一直在默默尋找那條童年夢中的大江。
未曾想到,余第一次見到金沙江,人已至不惑。卻不在余的故鄉,而在遙遠的西藏。
上世紀九十年代人間四月天,余隨西藏自治區老書記陰法唐飛抵藏地昌都。沿三江并流處大香里拉境迤邐而行,佇立于橫斷山、怒山、云嶺之巔,俯瞰金沙江,大風起兮,一路穿峽鑿谷,浪擊云水,深谷滾雪,磅礴而去,聲震大峽谷,令余駭然。待近抵金水江畔的崗托藏居時,一灣金沙江水,藍如寶石,靜似處子,令余愕然。
父親早已不吸煙了。那年夏天,他與老媽來京小住,洗澡時,余忘開熱水器,淋了幾分鐘冷水,咳嗽數日,胸痛不已。帶他到醫院檢查,竟罹患上肺炎,醫生讓禁煙。等病愈時,父親煙癮頓失,一支不抽。余愧為人子,父親慨然,說他34歲始學抽煙,64歲戒煙。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一夢,此時非彼時,人生如夢也。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