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玉宏
摘要:莫里森在新作《家》中第一次在第一人稱內聚焦和第三人稱零聚焦的二聲部復調敘事中,運用了“消解”和“疏離”的敘事手法,呈現出內聚焦敘事不斷挑戰、質疑傳統“全知全能”的零聚焦敘事的敘事現象,在現實主義寫實和白描中滲透了后現代敘事理念和元小說特征,為莫里森的后續研究和未來的小說敘事探討提供了參考性文本。同時,小說采用了非線性和場景循環的敘事結構,運用了陌生化的敘事語言,對于文本意義的闡釋和解讀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展現了獨特的敘事風格。
關鍵詞:莫里森;《家》;敘事策略;敘事聚焦;敘事結構;敘事語言
中圖分類號:I712.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4)01-0182-006
2012年5月初,托尼·莫里森以81歲高齡推出了第10部小說《家》。這部短小精悍的作品講述了美國黑人退伍老兵弗蘭克·馬尼從朝鮮戰場歸來后飽受多重創傷歷練成長,最后和妹妹茜一起回歸精神家園的故事。莫里森以往作品的敘事手法獨特多變,情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讀完后才能撥開云霧,理清脈絡。有評論認為,《家》重現了莫里森的一貫風格,“敘事手法一如既往, 開篇依然是懸念”[1],“到最后一塊塊的碎布會拼接成被子, 一個個事件聯系成統一的圖景, 邏輯分明, 有時候充滿了神秘色彩”[2]。其實,莫里森的這部小說并沒有完全沿襲既往的敘事手法,而是顯示了嶄新的敘事策略。作家采用零聚焦和內聚焦二聲部復調敘事,零聚焦敘事一如傳統無所不知的視角類型,但在內聚焦敘事上卻突破了傳統藩籬,第一人稱內聚焦“我”不斷挑戰和質疑第三人稱零聚焦的“全知全能”。作品里有兩個聲音在協同敘事,互相對抗而又相互補充,弗蘭克“我”總是試圖轄制作者“你”,“我”總是不斷疏離和消解“你”的敘事。這種內聚焦試圖解構“全知型”零聚焦的敘事手法,體現了莫里森的后現代敘事意識。同時,小說以場景再現作為非線性敘事結構的循環手段,對于深化主人公修復與救贖的作品主題具有象征意義;借代、移情、通感等陌生化語言修辭手法的應用,使這部短小的作品不失厚重,呈現出別樣的藝術特色。
一、“疏離”和“消解”的敘事聚焦
敘事聚焦也稱為敘事視角,指的是“敘述者或人物與敘事文中的事件相對應的位置或狀態,或者說敘述者或人物從什么角度觀察故事”[3]。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認為,小說的敘事視角可以分為非聚焦型、內聚焦型和外聚焦型。“非聚焦”通常又稱“零聚焦”:“敘述者可以從任何角度從任何時空來敘事,既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看全貌,也可以看到在其他地方同時發生的一切,既可以對人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了如指掌,也可以自由地進入人物的內心,透視人物的意識或潛意識。”[4]
小說的第二章就是典型的“莫里森式”的零聚焦敘事,作者在時空和事件中任意馳騁,如同全能的上帝,了解過去、預知未來,還把主人公的心情與景色相映襯,讓讀者深切感受到弗蘭克飽受戰爭、童年和種族歧視等多重創傷后的身心折磨。莫里森的這種零聚焦敘事能夠擺脫人物、場景及時間的束縛,讓故事敘述收放自如,出神入化。
然而,莫里森的作品從來不作簡單的重復,作家的藝術魅力就是不斷地挑戰自我。于是,《家》在內聚焦敘事手法上獨具匠心,大膽植入了兩種聚焦敘事的精彩對話:第一人稱“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第三人稱“你”在寫“我”,“我”還知道“你”在寫什么,“我”甚至知道“你”寫的對不對。在傳統的內聚焦敘事中,“敘述者好像寄居于某個人物之中,借著他的意識與感官在視、聽、感、想,所知道的和人物一樣多”[5],敘述者不能“全知全覺”,提供人物自己未知的東西,也不能進行這樣或那樣的解說。在《家》中,弗蘭克也就是“我”不時轉向作者的替身“你”,時而干預,時而質疑,時而插話和糾正。在第一章,弗蘭克和妹妹偷偷溜進佐治亞州的一個農場,看到一群用后腿站立的馬威風凜凜,令人驚嘆和羨慕,接下來突然看到馬群附近幾個白人在掩埋一具黑人尸體,兩種場景的強烈對比讓人感到不安和恐懼,這時,“我”對“你”說:
既然你開始說我的故事,無論你想什么和寫下什么,都要知道:我真的忘記了掩埋尸體的一幕,我唯一記得的是馬群,它們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野蠻,它們像人那樣屹立。[6]5
這是小說開篇的一種告誡,“我”警醒“你”,寫“我”時不能隨心所欲,要懂得“我”的感受;同時告訴讀者,“你”所寫的 “我”不一定是真實的“我”,這就產生了疏離。
隨著小說的進展,“我”的介入越來越擾亂作者的敘述,似乎作者故意讓小說露怯。第二章有這樣一幕:弗蘭克坐在“白人區”后面的車廂里,火車臨時停靠在一個食品雜貨店旁,一個黑人下車買東西被店主踢出門外并遭到毒打,那個黑人的妻子趕來營救丈夫時,臉上也被石頭砸破,流出很多血。作者說到:這時弗蘭克肯定以為,那個妻子回家后還會遭到丈夫的打,因為女人看到自己丈夫被打,竟然還來施救,這就等于當眾羞辱丈夫。然而在第五章,“我”反駁說:
先前你寫到我的時候說,我肯定那個在去芝加哥的火車上被打的男人回家的時候,會因為他老婆幫他反而會打他的老婆,不對,我當時完全沒這么想,我當時想的是:他會為她老婆感到自豪,但在火車上當著別的男人的面他不想顯示他對老婆的自豪之意,我認為你對愛情了解不多,包括對我。[6]69
作者從黑人女性主義立場出發,從生活經驗去判斷,認為黑人男性在外被白人欺負,回家欺負妻子是常態,黑人女性在性別和種族雙重壓迫下,在社會和婚姻中總是處于最卑下的境地。這里,作者試圖借弗蘭克即“我”之口說出,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例外。然而,“我”卻認為事情并不是這樣,黑人丈夫并不都是這樣對待妻子的,他們既能分清對錯,也會對妻子疼愛有加。至少,“我”就與“你”的想法不同,“我”要是那個男人,就不會那樣做。“我”的糾正制造了懸念和空白:那個黑人男子回家后,打還是不打妻子?作者說的“我”所想不是“我”的真正所想,而是對筆下人物意志的強加,這就似乎出現了三重關系:作者、作者筆下的人物和人物真正的內心世界。實際上,三重關系都在作者的掌控之中,這里出現的“疏離”,是作者對三重關系一致性的懷疑,是作者對自我的懷疑和不自信。endprint
小說里,上述那樣的對話至少有五處以上。再如第三章回憶兒時全家被迫從得克薩斯州到路易斯安那州的艱苦夏日遷徙時, “我” 對“你”說:
你不會知道這是怎樣的熱,你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描述這種熱,因為你沒有經歷過在烈日炎炎的夏日一路從得克薩斯州穿越到路易斯安那州的經歷。[6]41
在第一人稱“我”反駁“你”的對話時,用的都是諸如“你不知道,你找不到詞匯來描述”、“你不知道這是怎樣的……因為你沒有生活在這兒”、“你想象不出它來……因為你不在這兒”、“你完全錯了,如果你認為……”一類的質疑句式。小說要表達的真實思想,被曲折地裹挾在“我”對“你”的質疑當中。
這種敘事手法一方面顛覆了傳統的全知型敘事,在無所不知、大包大攬的敘事中插入了故事的主要人物,制造了敘事的疏離;另一方面建立了一個開放的文本,讓讀者也無形地參與進來,不斷保持警覺和積極的閱讀心態,這是后現代敘事和閱讀、接受的特征,也滲透了若干元小說的元素。傳統小說為獲取“真實可信”的效果,采取隱瞞敘事者和敘事行為的手法,造成“故事自己在進行”的幻覺,而元小說則有意暴露敘事者的身份,進行“自我拆臺”。對于一些現代作家來說,元小說是作家對抗傳統現實主義成規,消解“真實”理想及其統轄下的一切制約的有效方式,是對“全知型”敘事的挑戰。作者賦予筆下人物以內心世界,與筆下人物真正的內心世界往往并不一致,人物一經創作,就會脫離母體,呈現出他自己應該有的樣子,不以作者的意志為轉移。這種對“權威敘事”的顛覆弱化了故事本身也消解了敘事的動能,真正解構了傳統小說的敘事方式,也對傳統的閱讀方式提出挑戰。
二、非線性和場景循環的敘事結構
《家》的二聲部敘事結構打破了傳統的線性敘事,過去與現在來回穿梭, 相互交織,“時空不斷錯置, 且敘事支離破碎”[7],同一件事由兩個聲部分若干片段去講述。
第一人稱弗蘭克的敘事沒有始于故事的開端,也沒有選擇倒敘,而是從童年的某一個中間點開始講述。第三人稱敘事始于故事主線的開端,然后或而向前,或而向后。《家》的時間分為現在、過去和過去的過去。“現在”是故事的主線,指弗蘭克在前往營救妹妹茜的途中的遭遇,以及后來兄妹倆身體和精神的修復與救贖;“過去”指弗蘭克去朝鮮戰場后到營救妹妹前的一段生活;“過去的過去”則是從孩童到朝鮮戰場前的生活。三個時間不斷閃回,縱橫交錯,沿著故事主線展開了很多支線。故事沿著主線敘述時,忽然會跳到另一個場景,例如第二章,弗蘭克離開精神病院的途中回憶起20年前15戶人家被迫在24小時內從鎮邊狹小的居住地撤離的一幕。小說有8個章節在持續故事主線,其間夾雜很多回憶,其余9個章節都是在進行過去和過去的過去的敘述。另外,作者與主人公弗蘭克在共同完成一個事件的敘事時,是通過“泛中心”多次講述的。在這些講述中,作者與弗蘭克雖然講的是同一事件,但都不是有頭有尾的完整故事,而是從不同層面為每個事件提供和積累互為補充的信息,到故事的結尾才構成一個較為完整的事件。
雖然小說圍繞故事的主線盤根錯節,迂回曲折,而故事結尾的場景循環卻讓這條線神奇地回歸主題“家”和救贖。第一處循環是從“房子”到“家”,含義深刻,意境深遠。在書的扉頁有一段詩:
是誰家的房子?//誰的夜晚遮蔽了這里的光亮?//哎,誰擁有這房子?//這不是我的房子//我夢想另一處房子,甜蜜!亮堂//湖景燦燦!布滿畫舫//土地寬闊,擁我如雙臂//這處房子很陌生//屋影悠長哎,告訴我,為什么這鎖與我的鑰匙合得上?(1)
故事的序幕就此拉開,讀者的心由此而牽動:誰的房子這么幽暗?夢想的房子在哪?怎樣找到這處伊甸園?于是,在故事的結尾,莫里森同樣以類似詩歌的形式結束整個故事:
我久久地佇立在那兒,//凝視著那棵樹。//它看來如此壯實,//如此美麗,//中間裂開受傷,//仍舊富有活力。//茜碰了一下我臂膀,//輕輕地,//弗蘭克?//嗯?//來吧,哥哥,讓我們回家。[6]147
最后的“讓我們回家”讓我們忽然開朗,原來故事中的人物尋找的不是房子,而是家。房子不是家,家是溫馨的,有我們愛的人和愛我們的人,是我們真正可以安頓心靈的地方。這種從“房子”到“家”的結構循環不是簡單的首尾呼應,它隱含著很深的寓意和力量:曾經受傷卻仍然富有活力的“那棵樹”是黑人不屈的精神和靈魂,他們歷經滄桑在北美這塊土地上忍受屈辱,苦苦為自己找尋一塊可以棲息之處。長期以來,美國黑人一直在尋求一種歸屬,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一個能安放靈魂的地方。弗蘭克和妹妹終于在黑人民族力量的感召和社區群體的幫助下,在責任、堅強、自立和直面過去的痛苦中找到了心目中的家園。
第二處循環是尸骨埋葬。在小說的第一章,弗蘭克回憶兄妹倆來到佐治亞州蓮花鎮的一個神秘而恐怖的荒郊農場,看到了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獨輪手推車上放著一具尸體,幾個白人把尸體扔在一個早已挖好的坑里,尸體的一只腳從坑的邊緣露了出來,在泥土的埋壓下抖動著,似乎要沖破埋壓從坑里跳出來。當茜看到那只粘著泥土的腳底板被草草放入坑穴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發抖。到了小說即將結束之際,弗蘭克與妹妹竟然掘開當年白人草草掩埋黑人的那個坑,把幾片尸骨和頭顱包裹在茜用碎步縫制的被單里,埋在一棵香灣樹下,“那棵樹從中間劈了開來,頭被砍去卻依然活著,雙臂伸開,一個向右,一個向左”[6]144。弗蘭克還把一塊沙木釘在樹上,上面寫著:“這兒站著一個人!”[6]145
弗洛伊德說過,心理創傷的最佳修復就是面對過去的經歷。莫里森的作品始終尋求著黑人遭到創傷后的修復和救贖,重埋尸骨就是把傷口撩出來放在陽光下烤灼,讓它自然醫治。在《寵兒》中,莫里森通過讓塞絲訴說和再現內心深處的悲慘經歷來修復創傷,直面自己的悲慘過去,從舊的自我里脫胎而出。莫里森認為:“回到過去是關注現在。過去并沒有結束……如果我們不澄清過去, 又怎能處理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8]誠然,直面過去的創傷是痛苦的,但只有正視過去才能充滿信心地面對未來。重現是建構而不是摧毀,弗蘭克與妹妹把那具讓他們噩夢纏繞的黑人尸骨挖出來重新埋葬,就是勇敢地面對過去的苦難,鼓起重新生活的勇氣。由此可見,重埋尸骨的結構循環,具有強烈的重建和重生的象征意義。endprint
三、陌生化的敘事語言
莫里森在小說《家》中主要運用了借代、移情和通感等修辭手段,達到陌生化效果,從而加深文本意義,彰顯了審美意蘊。
小說中多處提到鞋子,這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過的物品,但是莫里森卻以簡見繁,以小見大,用小事物來反映大局面,借助鞋子傳達出不同凡響的聲音:弗蘭克從精神病院逃跑時首先想到要從哪兒弄一雙鞋子,因為冬天沒有鞋子走在路上會遭到逮捕,或者被判為流浪罪重新送回來。這里的鞋子就是一種暗示,含蓄地渲染了他在精神病院以及20世紀50年代美國黑人的生活處境,還有麥卡錫時期美國的黑暗和恐怖。接著又回憶20年前,弗蘭克逃離家鄉小鎮時曾有過一雙鞋,那只鞋的鞋底脫了膠,每走一步路時都會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直到他父親用鞋帶把鞋底綁在腳上,非常形象地喻示了當時逃離的混亂、黑人凄慘的生活和辛酸。后來,弗蘭克在火車上結識一個叫比利的黑人,他非常熱心,把弗蘭克帶到家中,特別提到要給弗蘭克買一雙“像樣的鞋子”[6]29。“鞋”的好壞是貧富和貴賤的分水嶺,是一種身份和象征。用“鞋”說事,形象具體,寓意深刻,一個冬天沒有穿鞋的人,一只“啪啦”的鞋底,一只鞋帶,一雙“像樣的鞋子”等等,已經遠遠超出它本身的字面意義,因為借代手法的運用而被賦予更加豐富的含義。
移情和通感手法也是小說的語言亮點。例如第二章,弗蘭克正在遭受肉體和心靈的創傷時期,在火車上有這樣一段景色和心情相互映襯的描述:
弗蘭克乖乖地坐在最后一排,把自己六點三英尺的身體縮成一團,緊緊地把三明治袋子抱在懷中。窗外,透過雪片,當太陽點亮了靜靜樹叢,景色變得愈發憂郁,落了葉子的樹說不出話來。[6]19
所謂“落了葉子的樹說不出話來”,是用樹的悲情來隱喻弗蘭克心中的痛苦無處訴說,被命運扼住了喉嚨發不出呼喊。因為弗蘭克精神的傷痛,窗外看到的一切都是悲涼的;又因為窗外的荒蕪景色,弗蘭克的心情愈加糟糕:光禿禿的樹、抑郁的心情和沉重疲憊的身體狀態連成一線。這里運用移情手法,將主觀的感情轉移到客觀事物上,反過來又用被感染了的事物襯托主觀情緒,兩者融為一體,更好地表達了人的強烈感情。后來,弗蘭克在公共汽車上坐到一個婦女的旁邊,她穿著紅色上衣,色彩鮮亮的裙子:
但他看著看著,裙子褶邊上的花朵變成了黑色,紅色衣退光了顏色變成了如牛奶一樣的白色。然后所有的人,一切的一切:窗外的樹、天空、溜滑板的男孩、草地、樹籬都是黑白兩色,所有的色彩消失了,世界變成了黑白熒幕。[6]23
弗蘭克在南下途中,親歷和目睹了無處不在的種族迫害,黑人在白人世界里受盡壓迫,每天如履薄冰,輕則被打,重則遭到槍殺。《紐約時報》認為《家》是描述“士兵海外戰敗, 返鄉遭遇種族主義”[9]的代表小說。久而久之,這種傷害和痛苦在弗蘭克的感官上形成了錯覺和幻象,眼中的世界只有黑人和白人,整個世界只有“黑白”兩種顏色。這里運用通感手法,使生理上的感受在心理和思維上得到重組,呈現為心靈上黑白兩色的幻覺,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
更有意思的是,莫里森在小說中沒有特別提及角色的種族,沒有明白告訴讀者誰是白人,誰是黑人,似乎給閱讀制造了字面意義上的陌生,而正是這些陌生,使得作品富有余味和魅力。我們依賴捕捉和思考,依靠對世界的經驗和常識,很容易地感受到作者字里行間的暗示和用心。當弗蘭克輾轉來到亞特蘭大營救妹妹,在乘公交時,上面已擠滿了沉默的白班工人:家傭、女仆、種植草坪的男孩們。莫里森沒有交代他們是一群黑人還是白人,但人們將要去的地方和從事的工作已經交代了一切。當茜第一次來到醫生家找工作,作者對開門的婦女只用了“高大壯實”[6]58一詞,我們大抵就能推斷出她是醫生家的黑人女傭;同樣,醫生是白人,牧師是黑人,都可以從角色的行話和社會地位去推斷。在第一章中,兄妹倆目睹尸體埋葬的一幕,那具尸體露出來的“一只黑色的腳和奶油粉紅的腳底板”[6]4讓人驚悚和悲愴;作者還有意寫到,兄妹倆“沒有看清那些埋尸體人的臉”[6]4。很顯然,這里的遮蔽制造了陌生,作者有意不讓兄妹倆和讀者看到他們的臉,因為直白的表達已屬多余,這些草草埋葬黑人的家伙一定是白人,或許這個可憐的黑人還是死于非命。莫里森不愧是語言大師,她在茫茫的語言世界里總能讓我們發現驚奇和瑰寶。
結 語
莫里森的小說敘事極具特色。批評界普遍認為,莫里森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歸于高超的敘事藝術。正如瑞典文學院的評論,莫里森“用詩意的語言和非凡的想象將美國現實生活的一個基本面寫活了”。在以往的9部小說中,莫里森嘗試過各種后現代敘事手法,但利用第一人稱內聚焦敘事去“消解”第三人稱“全知”敘事尚屬首次。莫里森筆下創作過各色人物,替他們哭,替他們吶喊,替他們感知世界,或許,她覺得自己已經替筆下的人物說得太多了,該是讓他們站出來說說話、喘喘氣的時候了,至少,應該開辟一塊土壤讓他們自己耕作了。然而有趣的是,小說中的“你”盡管不斷受到第一人稱“我”的質疑,甚至“攻擊”,“你”卻一直在娓娓道來,并不反駁和辯解,堅定而執著地推進故事,完成敘事。作者、人物及讀者都各自行走,從而產生各自無限的文本和解讀空間,都是全知,又都不是全知。由此看出,莫里森在給筆下人物審視作者權限的時機,也不愿意失去自己的領地,這塊領地就是她的信念和執著。多年來,她一直憑著對自己同胞博大的愛和美國黑人民族對“家”的不懈追尋,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不朽的作品和人物。莫里森在多年的創作生涯中,始終追求和探索多變和獨特的“藝術形式”,經過漫長的艱苦跋涉,這樣“反思”和“懷疑”自己強加給小說人物的所思所想,正是莫里森“后現代”意識的強化和積淀。
非線性和場景循環的敘事結構給小說的自圓其說找到了出路。由于小說較為短小,作者來不及也難以給主人公找到救贖的路徑,但是通過從“房子”到“家”的循壞作為回歸,埋葬到再埋葬的循環作為夢魘的再現和修復創傷的途徑之一,莫里森在不完整的故事中尋到了完美的路徑,顯現了大師的高明之處。這部小說和莫里森以往小說相比,通俗易懂,語言更加精練和詩意化,許多陌生化修辭手段諸如借代、移情、通感、隱喻、象征的運用增加了小說的亮點和可讀性。endprint
總之,《家》的獨特敘事特征深化了小說的主題,讓讀者充分領略到莫里森作品永恒的藝術魅力。
注釋:
(1)扉頁題詩的翻譯參見:王守仁、吳新云:《國家·社區·房子——莫里森小說<家>對美國黑人生存空間的想象》,第116-117頁
參考文獻:
[1]王守仁、吳新云. 國家·社區·房子——莫里森小說《家》對美國黑人生存空間的想象 [J]. 當代外國文學. 2013,(1):112.
[2]Boyd, Herb.Toni Morrisons“Home” Is Where the Heart Is[N]. New York Amsterdam News, 10 May 2012: 20.
[3]胡亞敏.敘事學 [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6.
[4][法]熱奈特.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201-202.
[5]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0:223.
[6]Toni Morrison.Home[M]. 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 Vintage Books,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Inc,2012.
[7]梁英. 莫里森《寵兒》的敘事藝術解讀 [J]. 短篇小說, 2012,(1):107.
[8]Rose, Charlie.Toni Morrison Talks Writing Process[EB/OL]. New York. CBS This Morning ,28 May 2012.http://cbsnews.com/8103-505203_162-57442460/toni-morrison-talks-writing-process-new-book/.
[9]Kakutani, Michiko.Soldier Is Defeated by War Abroad , Then Welcomed Back by Racism [N]. New York Times ,8 May 2012:1.
(責任編輯 吳 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