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查勞立寬敞整潔的辦事處,坐落于曼谷繁忙的商業中心。
我們一家子依約于晚上八時到達那兒,接待處那名膚色黝黑的中年人立刻站了起來,說:“你們是從新加坡來的吧?”我們點頭稱是。
“我去通知查勞立先生。”
通報員進去后不久,手杖觸地而發出的清晰聲響便由遠而近地傳來……查勞立出來了。非常和藹可親的一張臉,特征是圓:臉圓、眼圓、下巴圓,連那鼻頭竟也是圓的。灰白色的頭發,頑皮地在頭頂鬈來鬈去,好似一個個張開口笑著的小靈精。
“嗨,嗨,嗨!”
他親切地和每一個人打過招呼后,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還有一些工作要處理,請再給我十分鐘,可以嗎?”
“當然可以啦!”我們異口同聲地回應。
十分鐘后,他出來,司機把車子開過來,他和我們一起出去用晚餐。
查勞立在與日勝(尤今的老公)分別十多年后,兩個人奇跡般地在曼谷重逢。
二十年前,查勞立是泰國政府部門里一名擔任要職的工程師,后被派遣到澳洲接受為期三年的在職培訓,日勝那時和他是同事。大家同是亞洲人,談起話來分外親切、投機。日勝當時還是“王老五”,查勞立常常邀請日勝去他家,品嘗他妻子拿手的泰國酸辣湯。三年后,查勞立受訓完畢返回泰國,日勝繼續留在澳洲。
去年,日勝到曼谷開會,覺得參加會議的某個人很面熟,交換名片時,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喊了起來:“啊,是你!”
二十年前的舊相識,重逢時,居然“見面不相識”!兩個人促膝長談時,都有無限感慨。
這一回,我們一家子到泰國度假,日勝托查勞立在曼谷代我們訂旅館。
“我在新加坡有一位朋友,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我們稱他為工作狂。”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大概也和他一樣吧?”
“十二個小時?”他側頭想了想,猛然搖頭應道,“不不不,我和他是不一樣的,我每天至少工作十七個小時。”
我們都笑了起來。他一本正經地說:“嘿,你們別以為我在開玩笑,是真的呀!”
十年前,查勞立離開政府部門,自行創業。十年的辛勤耕耘,使他的機構成為目前曼谷首屈一指的工程咨詢公司,員工已有兩百余人。
在談及這些年的奮斗與成就時,出乎我意料,他的語調并不是充滿了興奮與自豪,反之,他聲音疲憊地說:“現在,我公司的合約源源而來,我的工程遍布世界各地。許多人都認為我可以坐享其成了,可是,我掙扎得比任何時候都苦、都累。我掙扎,不是為了拓展業務,而是為了平衡開支。你們想想,兩百多名員工的生計掌握在我手中,我能不小心經營嗎?”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屈居下位的人,為了力爭上游而拼命掙扎;在事業上擁有了一個小王國的人,卻也為了支撐他的王國而苦苦掙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原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啊!
由于曼谷的交通非常擁堵,我們到達餐館時,已近九點。
車子停在餐館門口。查勞立開了車門,手杖先著地,然后,把身體的重量一點一點地放到手杖上,再慢慢地用手杖支撐自己站起來,一拐一拐地將我們引入餐館去。
“查勞立是怎么變成瘸子的呢?”我悄悄問日勝。
“還不是為了工作!”日勝壓低嗓音答道,“到工地去視察工程進度時,從鐵架上跌了下來。”
我微微嘆了一口氣。生活富裕的查勞立,人生道路并不是鋪滿了馨香的玫瑰花。
查勞立在御膳房餐館里訂了一個包廂。此刻,包廂里坐了兩個女孩,都是笑瞇瞇的。一見到我們,她們便站了起來,極有禮貌地喊道:“叔叔,阿姨。”
她們是查勞立的兩個女兒,長女念大學,次女念中學。
“我還有一個女兒在家里。”查勞立毫不隱瞞地說,“她五歲時患腦膜炎,損壞了腦子,成了智障兒童。”
我不敢搭腔,生怕語調里泄露出太多他所不需要的同情。
于是我問她們:“為什么媽媽不一起來呀?”
大女孩的回答,嚇了我一大跳:“母親在半年前去世了。”
查勞立接腔:“患胃癌去世的。”
才四十多歲的男人,居然已經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人生伴侶!我將目光移到別的地方去,不敢看他的臉。
他坐了下來,竟又重拾剛才的話題:“當時,我用盡所有的辦法,想延長她的生命,然而最后還是斗不過那可惡的癌癥。”
他語調淡然,似乎看不出曾經為此有過刻骨的悲痛。
“她的癌癥發展到后期,擴散到腸部,痛不可當。她要求安樂死,我們的家庭醫生也答應合作,但是,我怎么也無法讓自己點頭……”
聽到這兒,我才聽出了他語調里的悲意。
查勞立的人生道路,不但沒有處處怒放飽含異香的玫瑰花,而且暗暗地長著不為人知的荊棘。
我無法掩飾的那一份苦澀的表情使他警覺地吞下了無意間流露出來的悲哀,他為自己的話做了一個總結:“現在,如果有人問我,什么是人世間最為珍貴的?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健康!”
稀松平常的幾句話,對查勞立而言卻是經歷了一份痛徹心扉的死別,才了悟的。
飯后,查勞立約我們去他家喝咖啡。途中經過一個工地,查勞立對我們說:“這里要建一座現代化的購物中心,我是這項工程的咨詢顧問。”
他接著告訴我們,目前僅在曼谷一地由他擔任顧問的工程,便多達十一個。
我驚嘆:“你哪來的精力應付啊!”
“我在每個工地都安置了一張吊床,每回視察過后,便小憩一陣子。我每天早上七點便到公司上班,一直到晚上十一時許才離開公司。如果白天不爭取機會休息,恐怕真會支持不了。”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突然涌滿了歡愉:“上天賜給我的最大本領是,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一合上雙眼,便能呼呼入睡。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我也絕不讓它壓到心上來。次日太陽升起來時,才為明日事而憂!”
查勞立的人生哲學,和我的竟然不謀而合。我頓時覺得心靈和他很相近。
查勞立的家到了,是曼谷市郊的一所獨立式洋房。一進大廳,我的孩子立刻樂開了懷。沙發旁的矮幾上,一疊一疊的全是來自世界各國的漫畫書;還有,靠墻的玻璃櫥內,一排又一排的全是卡通片的錄像帶,數目和種類是那么多。我嘖嘖驚嘆:“啊,漫畫和卡通片,真是全世界小孩兒的恩物……”話還沒說完,查勞立含笑打岔:“我的孩子對這些都沒有興趣,它們全部屬于我這個老頑童!”
“你?”我驚奇地問道,“你那么忙,哪有時間看?”
“正因為我白天每時每刻都在忙,腦子難得休息,所以,我需要借助它們來放松。每回子夜返家,第一件事便是看一小時的卡通片,再讀半小時漫畫,大笑之后,酣睡到天明,上班時,身輕如燕哪!”
這時,他看到我家長子津津有味地讀著“Archie”漫畫系列,便湊過頭去,和他熱烈地討論Archie的兩位女朋友BettV和Veronica究竟哪一位比較可愛。
此刻,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漫畫人物的查勞立雙眼發亮,神采飛揚。笑意由他的嘴角溢了出來,在他臉上恣意泛濫,他渾然忘我地投入了那個童稚的世界中。
這是一個懂得快樂哲學的人。他因意外而成瘸子、生下智障女兒、中年喪偶,種種刺激、種種打擊,把他鬈鬈的頭發染白了,但是他的內心,有一個非常晶瑩的世界,這是一個憂傷進不去、痛苦摧殘不了的世界。
鑄造這世界的,是他那一顆不老的赤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