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草木（組詩）

吳春山

高 原

鷹的目光，蘸著神的思想

將神秘、蒼茫、肅穆和慈悲，灑在

離天很近的地方

在高原，所有的夢都沒有岸

時間慢下來

所有的事物都能找到源頭，或歸宿

可以對一朵白云，白云下牧羊的漢子

謙卑的草木，甚至一只螞蟻

——頂禮膜拜

可以洗脫一切虛空的罪名

在高原，沐浴過塵世的人，都是

與神為鄰的人

鐘 聲

此刻，它的虛無，來自于

另一場堆積的虛無

廢墟，或滄桑。穿過身體的催眠術

從身體表象的平靜

掏出不安

或許，與眼前的事物無關

與夜的深度無關

世界保持著相對安靜

一朵花開放的過程，多像春天枯萎的過程

慢下來，一個人慢下來

將鐘聲逼近黑暗的死角，讓靈魂

從身體里逃走

——多么虛空的過程啊

陌生、遙遠的地方

一個人，還在努力尋找

傳出鐘聲的塵世

和掩蓋真相的

敲鐘人

草 木

曠野如此之近，一個人

該暗自慶幸

曠野里，卑微的草木如此之近

一個有著小小孤獨的人

更應該暗自慶幸

今夜，一朵野花要開，一地野草帶露

一棵頂著天空的無名小樹啊

有誰知道，它將摘下

多少寒冷的星子，它的體內

藏匿著多少隱忍的閃電

晚風徐來，那些竊竊私語的生命

已忘記風寒侵襲，野火涅槃

——自由呼吸是幸福，相互敬畏是幸福

用一生堅守在大地上的姿勢

也是幸福

就像此時，一個人將孤獨

一寸寸交出，成為這人間草木

幸福的一部分

山中小路

靜臥于山中，一截歲月

由北向南，一串濡沫的清寂，一串濡沫的命運

曾經，多少匆忙的腳步

叩訪著微斕的夢景，它撲撲的心跳

似閨中待嫁的少女

千年的月光呀，已扶不起荒蕪的記憶

像我的目光，始終無法穿越

它潛藏的掙扎、執著

小路一直沒回頭，仿佛一位老朋友

固執地，向遠方延伸……

時 間

這令人心跳的詞語，將所有的不羈

和懸念，留給夜晚的靜寂

墜入深淵的擁躉

某時，它的掙扎預示塵埃落定

經一些隱痛的目光審閱

從名詞變成動詞，嘆息后

又從動詞變成名詞

這個過程中

左手學會溫暖右手，夢學會安慰夢

有人聽見撕裂的鐘聲

目光消瘦下來，須盡力扶起滑落的時光

仿佛一只蝴蝶

從春天的花事中逃走，一陣風

掏出一面老墻的憂傷

黑暗中，有人仔細分辨

草木耳語，努力消除墓碑上

死亡的消息

——這穿過萬物的盜墓者呀

好吧，請將它的漫不經心

交給奔跑的螞蟻，由溫曖大地的影子

淘洗出時間的底色

一片雪花的自由

看見一片雪花的自由，在夢中

它純潔，誠摯，安靜，下墜

歡快地舞蹈

我備下成團的夜色

迷途的猛獸，一條沾染風塵的河流

離開簇擁的伙伴，寒冷的季節

它用一顆單純的心，測量

夢的深度

它來了，我們在河岸上聊天

整個晚上，我們沒有提及塵世的苦難

我看見一片雪花的自由

和無畏

最后，它甚至冒著被融化的危險

將一個夢的來世

變成今生

花朵盛開

花朵盛開，讓我想起

某年的積雪、陽光，夢的火焰

一個下午的味道

隔著螞蟻的微笑，它們學會

左手開門，右手關門

哦，一半是馨香，另一半是破碎

花朵盛開，一兩只野蜂

直奔主題，將時光撕開一道口子

隨后聚攏的黑暗，可用來引路

風，試圖抓住什么

而深藏體內的暗器

往往，比一個人的目光游離

花朵盛開，它們說著：塵世，路人

是呀——

塵世，路人，花朵……

城西五公里外，漸漸熱鬧的墓地

寒星點點，花團錦簇

沉醉的花期，像亡人偷食的糖果

——黑暗中的恐懼癥患者

游走于一朵花與另一朵之間，打探

花朵盛開的秘密

秋草黃

最先知道秘密的

一定是爬上頭顱，越來越危險的

露珠

整個晚上，它積蓄透明的悲池

像草尖，噙著淚花

曾經，它從它的身體里

窺見青春、陽光、風雨和閃電

直至某一天

窮途末路的夢，在一場火焰中失守

——這讓我想起，南方，有低頭行走的異鄉人

最后泄露秘密的，是黃昏里

村口守望的老人

他將內心的孤獨，交給目光中一大片

枯黃的野草

秋天了

將由它們，替一個村莊說出

悲傷的理由……

一滴雨如何返回塵世

入秋，雨從山那邊漫過來，步履輕盈

它需要認真洗刷

漸漸頹廢的大地、天空，以及

沿途的事物

雨前有慌亂的腳步，消失在小巷深處

秋桐，晚風，囤積起來的暮色

落葉的寂靜

——蕭蕭雨歇己掀開秋的衣角

雨從山那邊漫過來，一定很疲憊

所以在我的窗前

流連

其中的一滴小調皮

悄悄爬上我的睫毛，我開始莫名擔心

這泄露秘密的使者

來年春天

將如何返回塵世……

現 象

一

秋天住在半山腰，并不陌生

沿透明的時間爬上去

一座原始森林

能否容納下一個人無盡的想象

二

露珠敞開透明的比喻，周圍跳躍著

灼熱火焰

一粒種子，有了刻骨的隱情

三

沉默的石頭，內心塞滿孤獨

身邊的草木知道

風撤退時，它將努力尋找悲傷的方向

四

一朵花枯萎了

野蜂不該暴露它的秘密

好吧，偷偷給春天一記響亮的耳光

祭奠丟失的馬匹

五

這些年，他看清了一些現象

他寧愿摸著夜色趕路

也不愿在路上遇到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