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曉偉
中國傳統社會的觀念、制度和分工
——“中國邁向高收入過程中的現代化轉型研究”之十四
◎宣曉偉

人物繪像:羅雪村
宣曉偉,經濟學博士,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發展戰略和區域經濟研究部研究員
中國自秦漢以后,封建制度早已推翻。單只皇室一家是世襲的,除卻皇帝可以把皇位傳給他兒子外,政府里便沒有第二個職位,第二個家庭,可以照樣承襲。
——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1955年)
在前面的文章論述到,中國邁入高收入國家的過程,根本上是中國實現現代化轉型的一個部分。自鴉片戰爭遭遇西方列強的猛烈沖擊以來,中國在器物、制度和觀念等各方面發生了深刻變化,希望成為一個現代化強國,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夢想,目前這個過程仍然沒有完成。回顧數百年來中國的現代化過程,似乎可以說從來沒有大國作為一個整體,為了富民強國的愿望,有這么多的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采取如此大無畏和毅然決然的態度,拋棄過去傳承數千年的終極價值觀念,走上一條即使千回百轉仍不折不撓的現代化道路。從目前來看,中國邁向高收入國家的現代化轉型道路,仍然存在著較大的不確定性,而要真正理解當前中國所面臨的難題,我們首先要回到中國的傳統社會中。
中國傳統社會與其他傳統社會類似,也是一個層級式的社會。然而,中國傳統社會也呈現出非常與眾不同的特點:第一是長期保持“大一統”國家的局面。傳統社會由于小農生產的分散性、加之交通通訊落后等原因,很容易導致地方勢力割據而無法形成大一統的國家,中國是歷史上唯一一個能夠持續保持數千年大一統傳統的農業帝國,其他傳統社會即使出現過輝煌的大一統帝國,但一旦解體就會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而遲遲難以再統一。而中國社會盡管歷經朝代更替,卻大多能夠在較短的時間內又重新建立大一統的局面。第二是長期陷入農業社會的“高水平陷阱”中。在各傳統社會中,中國的經濟社會發展和科學技術一直保持在較高的水平,甚至在工業革命前夕,“直到18世紀晚期,中國的江南地區與英格蘭地區的生活水平、在經濟因素中占關鍵地位的勞動生產率、重要日用品市場及生產要素市場的廣度及自由度,都大致相同”(參見彭慕蘭(2003),“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江蘇人民出版社),而在識字率等指標上,中國還要高于英國。“為什么中國能夠長期保持大一統國家的局面”、“為什么中國在傳統社會中一直處于領先的水平,但卻未能實現突破,率先邁入現代社會”,這始終是探討中國社會演變的兩個根本性問題。要回答這兩個問題,必須深入中國傳統社會的觀念、制度和器物的各個層面中展開分析。
首先,要從中國傳統社會的終極價值觀念來看。中國的終極價值觀念有兩個根本性的特點:一是依靠自身而非外在的神秘力量來實現人生的價值;二是人生的終極價值關懷是指向此世的,即所謂“未知生,焉知死”,人生的意義在于去逐步構建人間的美好社會,而非舍離此世去尋求來世(或彼岸)的解脫(或救贖)。中國的終極價值觀念決定了中國人對任何事物的看法都是高度入世(世俗主義),甚至是實用主義的(即強調實際效果)。我們可以把這樣一種態度稱之為世俗理性(或者是實用理性,也有歸納為實踐理性或常識理性)。這樣的一種態度一方面決定了中國的文化具有極強的靈活性和包容性,傳統社會尤其是西方社會那種常常發生的基于宗教意識形態激烈沖突所導致的血流成河,在中國數千年社會演進的過程中幾乎沒有聽說過。而且在中國終極價值觀念的影響下,中國文化在遭遇外來文化的沖擊時,也會展現出非常強的靈活性和包容性,逐步借鑒、接納和融合外來文化傳統,始終是中國文化的特色。另一方面,中國終極價值觀念的世俗理性精神決定了中國人很早就“敬鬼神而遠之”,不會陷入神秘主義和唯理主義的泥淖,什么“終極真理”、“真善一元”或“真善二元”,并不是中國文化關注的重點,中國人也不這樣思考問題。相應的,中國文化也很難發展出一套探究世界的嚴密邏輯體系,實用主義的態度導致中國人既能夠務實地處理經驗型的技術問題,而避免陷入到迷信中,使得傳統中國的經驗性技術體系非常發達、技術水平很高;但同時又使得中國人歷來對理論問題缺乏應有的關注,難以產生刨根問底的“科學精神”,以及在此精神下的科學方法和體系。
其次,從中國主流的儒家傳統來看,人生的終極價值是每個人要從自身出發,由己及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而去逐步構建人間的美好社會。在儒家終極價值觀念下,有幾個根本的特點:一是將強烈的價值判斷賦予不同的倫理關系,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來父親與兒子的關系只是一個關于血緣的事實判斷,但儒家傳統賦予其強烈的價值涵義,即要講求“父慈子孝”,“父親要有做父親的樣子(要慈)、兒子要有做兒子的樣子(要孝)”。這樣家庭、家族乃至整個社會的不同關系,都有不同的倫理等級和相應的倫理規范,只有每個人在不同社會關系中都遵循各自的等級和規范,才是一個理想的人間社會。需要指出的是,儒家傳統并不是一味地強調倫理等級較低的必須服從倫理等級較高的(即所謂不能犯上做亂),每個等級都有自己的規范,等級高的不遵循規范,那么等級低的也無須遵循(即所謂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二是采用“家國同構、忠孝同構”的方式將基于血緣和家族的倫理規范從個人、家庭放大至國家。人類社會群體開展合作和不斷擴張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基于生物性的血緣關系。而在儒家傳統那里,首先通過倫理規范將這種血緣關系賦予強烈的道德含義,然后再通過“家國同構、忠孝同構”的方式將基于血緣和家族的倫理規范放大到國家。這樣國家就成為了一個個家族組合而成的大家庭,而皇帝成為了這個大家庭的家長。可以看到,在其他傳統社會的文化傳統中,很難有類似的現象。西方詞匯中所指國家的,country是地域意義上(在哪個疆域范圍內),nation是民族意義上(由哪些人組成),state是政治意義上的(通過怎樣的方式組成,例如個人通過社會契約組成國家),所以“國”與“家”并無直接的聯系。但在中國的詞匯中,“國”與“家”密不可分,國是家的一種放大。三是從個人、家庭到國家,遵循的都是同一套規范。每個人的終極價值指向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論是個人修身、維護家庭和睦、處理鄰里關系、還是國家治理,都需要依照同樣的邏輯和遵循一致的規范,即所謂的“道德價值一元論”,“家國同構、忠孝同構”和“道德價值一元論”所帶來的后果是中國人歷來“公私不分”,因沒有“公共空間”的需要,不是“家”就是“國”,無需公共意義上“社會”的存在。
再次,大一統國家的實際治理遵循的是“儒法互補”的方式。站在統治者的角度,盡管宣揚“家國同構、忠孝同構”的儒家傳統對維護統治、獲取正當性是必不可少的,但真正實現對龐大的國家和數目眾多國民進行有效管理,還需要嚴峻的法律和相應的暴力機構。因此,法家傳統在中國實際的國家治理中,同樣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事實上,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秦朝,正是在法家思想的指導下建立的。然而法家宣揚赤裸裸的君主絕對權力和國家暴力,并意圖肢解基于血緣的家族關系,將每個人變成國家機器下的單獨個體,這在根本上違背了中國傳統的終極價值觀念,所以秦朝很快覆滅。取而代之的漢朝統治者吸取了秦朝的教訓,將法家的傳統罩上了儒家的外衣,漢武帝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借用儒家為自己的統治獲取合法性和正當性。需要指出的是,法家傳統中的法治一切只為統治者的利益考慮,只是統治者的一種治理老百姓的工具,根本沒有“用法律來約束統治者”的現代法治含義。
第四,大一統國家的維系依賴“讀書人做官”的官僚體系。傳統中國的王權能夠有效抑制地方勢力、維持大一統局面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官僚體系的建立。中國傳統社會的官僚體系在各傳統社會中是發展最早、最為成熟和最為有效的,唐朝的《唐六典》、三省六部制,即使與今天官僚組織的規范和體系相比,也不遑多讓(唐代的中書、尚書、門下三省實現了具體政策措施的“決策、執行和監督”的嚴格分開,三個部門之間形成了有效的互相制約。參見錢穆(2001)《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第35頁~第41頁,三聯書店)。一個強有力的官僚體系的建立,是大一統國家維持運轉的關鍵。事實上,如前所述西方傳統社會由于權力高度分散化,很難建立有效的官僚體系,西方社會官僚體系還是在其近代王權擴張、民族國家興起的過程中逐步形成的。相比之下,中國官僚體系的建立則要早一千多年。中國官僚體系的一個根本特點是通過考試和選舉制度,形成了“讀書人做官”、“學而優則仕”的局面。正如錢穆所言“中國歷史上考試和選舉制度,其用意是在政府和社會間打通一條路,好讓社會在某種方式下來掌握政治、預聞政治和運用政治,哪種人才可參加政府,這才是中國政治制度最根本問題之所在”。“讀書人做官”的制度一方面保證了社會上的精英階層有較好的上升空間,整個社會也有相當的流動性,而皇帝在官僚階層的幫助下,能夠有效抑制地方和家族分裂的趨勢,更好地治理國家。此外,讀書人自小就受到儒家傳統文化的熏陶,也是社會中的文化和道德精英,負有教化社會的責任,他們承擔著傳承中國終極價值關懷的使命。另一方面,“讀書人做官”、“學而優則仕”使得知識精英牢牢綁在世俗的政治權力之上,根本沒有辦法獲得獨立發展的空間。當然,還有“佛家”和“道家”等文化對讀書人的心靈加以補充和調劑。但無論如何,對于社會中的聰明才智之人,讀書做官總是第一位的,讀書人漸漸變成政治的附庸、甚至政治的脂肪,所謂的學術獨立、科學自主或者商業本位,則根本無從談起。
第五,縣以下村莊實行政府“編戶齊民”和“家族自治和鄉紳自治”雙軌治理模式。在傳統社會中,中國的官僚體制只到縣一層,而且一個縣的官員數目極其有限,通常情況下只有幾個編制。縣以下廣大的鄉村在多數公共事務上是處于自治狀態,地方政府主要管收稅和治安兩件事,并不像西方傳統社會那樣處于層層分治的狀態。如前所述,中國的管理體制本質上是一種基于血緣關系的家族治理的放大,這在鄉村體現得尤為明顯,一個村莊是由幾個家族構成,族長(即家族的統治者)通常也是讀書人出身的鄉紳,有時就是退休在家的官僚。由此,讀書人身兼家族族長、地方士紳和朝廷官員多種身份卻又遵循同一種理念,在鄉村中提供公共產品(如教育、濟貧等),開展公共治理(維護秩序等),并幫助執行國家的管理(如征收稅賦等)。可以看到,在鄉村自治狀態下,中國傳統社會中國家對于農業產出的汲取能力相當有限,通常不到總產出的5%,而士紳官僚階層卻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清代士紳階級的人數不到全國總人口的2%,但他們卻占有國民收入的23%(根據張仲禮的估算,十九世紀中國士紳階層從官職中的收入占其總收入的18%,但通過土地占有所獲收入可占總收入的34%。參見金觀濤等(2011)《開放中的變遷》,第13頁,第38頁,法律出版社),為了維護大一統王朝的運行,逐漸形成了有利于士紳官僚階層的制度安排。
第六,中國傳統社會下的社會分工和科學技術能夠獲得一定的發展,但難以充分展開和不斷提高。社會分工的不斷深化一方面要充分保障個人權利和選擇自由,使得社會充滿活力和創造力;另一方面要有強大的國家提供支撐。中國傳統社會在“分”和“合”的兩個方面都有相應的優勢和劣勢,因此社會分工能夠有一定程度的開展,技術和經濟也能有一定水平,但卻無法獲得分工的無限深化和經濟持續增長。在“分”的方面,相比于其他傳統社會,得益于科舉等制度,中國社會具有較高的社會流動性,個人職業選擇等社會自由度也比較高。但正如其他傳統社會一樣,整個社會是被籠罩在統一的意識形態之下,從而對每個人的行為造成根本的束縛,中國的個人權利和個人觀念在儒家傳統的倫理規范籠罩之下,根本難以展開。有識之士甚至發出“禮教吃人”、“以理殺人”的呼聲。在“合”的方面,大一統國家為統一市場、統一法律、交通道路基礎設施等各方面提供了保障,使得市場范圍大大擴展,從而有利于分工的展開。在科技進步方面,在大一統國家力量的幫助下,可以運用官僚階層強大的組織力,有利于技術的繼承、創新和轉移。我們知道,在傳統社會各種技術是與具體的匠人、產品和部門密不可分,很難在社會中產生轉移。而大一統官僚體系可以有助于克服傳統技術在繼承、創新和轉移中的困難,有利于一些促進國家整合和便利不同地區交通交流的大一統技術的出現。可以看到,像造紙、印刷、火藥、指南針此類的技術,都是類似的大一統技術,大一統官僚機構對于這些技術的繼承、創新和轉移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中國傳統社會的國家力量又沒有足夠強,就像黃仁宇指出的,中國傳統社會的管理以道德教化為主,根本不是現代意義上的理性組織方式,無法開展“數目字管理”。國家財政稅收體系、軍事力量等等方面事實上都很薄弱,整個國家呈現大而不強的狀態,難以對社會分工的不斷深化提供真正有力的支持。同樣重要的是,大一統的官僚機構使得社會整體成為了一個“一元化”金字塔式的組織架構,在這種社會架構下,既無具有獨立利益的技術團體的充分生長空間、也沒有具有獨立利益的企業(行會)的充分生長空間。中國傳統社會的技術進步和企業發展都要最終依附在官僚體系之上,盡管傳統中國商品經濟很發達、技術水平也在不斷進步,但不可能形成現代市場經濟,更無法開展現代意義上的創新活動。
最后,周期性的朝代循環是中國傳統社會陷入“高水平陷阱”的重要原因。中國傳統社會的運行呈現出周期性的朝代循環特征,每當朝代初創,皇帝勵精圖治,官員清廉能干,一般在王朝穩固后的早期就會迎來相對繁榮的盛世。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官僚腐敗”、“貧富差距拉大”就會像癌癥一樣產生在中國傳統社會有機體之上。在社會金字塔式的組織架構下,王朝初期官員相對少、大官更少;而到王朝后期,官員數量愈來愈多,大官也多。原來整個社會的官僚階層(即食利階層)是依靠龐大的農民階層來供應,就像Acemoglu所描繪的,傳統社會本質上是一個汲取式(extractive)的社會,上層階層的數量不能太多,官員數量一多必然導致腐敗,使得整個社會不堪重負。而社會貧富差距的拉大,一方面是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另一方面也是官僚階層的擴張腐化所導致,貧富差距拉大的后果之一是土地兼并加劇,大量失地農民出現。因此,皇帝無能、官員腐敗、流民四起幾乎是每個皇朝末年的共同圖景,再加上天災等突發因素,朝代更迭就難以避免。一旦朝代更替來臨,則歷經數代積累的財富在短時間內化為煙云,人口數量在大動亂中可以減少1/3~1/2,甚至更多,東漢末年的動亂導致人口從公元156年的5007萬下降到公元263年的537萬(司馬彪《后漢書》,第3388頁,中華書局,1965年,轉引自金觀濤等(2011)《中國現代思想的起源》第60頁,法律出版社),整整減少十分之八、九。而各種科學技術的積累和進步往往也會隨著朝代更迭中斷甚至倒退。
每當朝代更迭發生,新的皇朝建立,又會按照儒家原有的意識形態藍圖重建合法性,從而使得中國傳統社會的歷史演進似乎總在往復循環之中。然而到了清朝末年,當舊有的皇朝衰敗因素與新來的西方沖擊疊加在一起時,中國遭受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再也無法重新回到原來的運行軌道,而將迎來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