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榕
ZHOU Rong

B.1968
1986年進入清華大學建筑系
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教授
《世界建筑》雜志副主編
本科5年,在學業和思想上予我教誨的清華恩師凡數十人,其中最有趣也最契我心的3位,每每憶及仍不免會心微笑。
第一位是程遠老師,他教會了我這個美術的門外漢如何去看這個世界。程師不怎么教具體的繪畫技法,上課基本就是窮聊,有一次上課說擠公共汽車,別人都覺得是最無趣的時間,他卻用心體會剎車和起步的節奏,覺得極富音樂感。幸有程師點化,悟得了至凡至陋中見至美至圣的真意。
第二位是李曉東老師。一次去他宿舍求指點,正撞見他用一把從緬甸偷帶回來的氣槍向對面墻上的世界地圖射擊,他說自己想去哪兒玩就打哪兒,結果我一看那地圖的五大洲幾乎都已稀爛。彼時的曉東師恍似莊子,身困蹇促卻心游象外,那一刻我頓悟勿為形役的道理。
第三位是徐伯安先生。第一節中建史上課時間已過,講臺上卻不見老師的蹤影。大家正疑惑間,卻見推門進來一個戴鴨舌帽穿藍色工作服拎一只人造革工具包的老師傅,同學們正要提醒他馬上就要上課不能修管道了,但見他把包往講臺上一扔,摘下帽子開始寫板書了,我們才恍然驚覺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徐伯安先生,不禁滿場嘩然。徐師帶我古建測繪實習,畫他設計的頤和園蘇州街竣工圖。園方有一個自稱古建權威的總工私下和我們挑眼說徐師的設計哪哪兒不合則例,回去后不禁斗膽詢問徐師,徐師說那些搞施工出身的就知道墨守成規,豈不知完全按照則例做出的古式建筑呆板僵化,只有懂得合宜權變才能生動感人。徐師一言惠我至今——傳統建筑絕非拘泥規矩的文本,而是氣韻流轉的生命。

1 長沙簡牘博物館

2 吉林省自然博物館

3 鄭州博物館
WA:您認為建筑應如何參與我國鄉村建成環境的更新?
周榕:必須看到,當代中國農村空間形態問題的實質是經濟和社會的組織問題。農村經濟對城市經濟的絕對附庸化趨勢,導致了中國廣大農村地區常態人口結構的畸形化,“386199”部隊成為農村的普遍現象。而傳統農村通過宗族和鄉紳系統而自治運行的社會組織形態,并于建國前30年合理延續的集體化結構,卻在改革開放之后被統一強推的聯產承包責任制摧毀殆盡。從社會效應分析,這一經濟制度改革雖然釋放、擠壓出大量廉價的農村剩余勞動力涌入城市,但卻造成了中國當代農村社會結構的普遍“原子化”狀態,原有的“村社共同體”日趨消亡,村社的公共事務高度依賴政府,村社的社會組織日益與城市趨同,而基于傳統村社集體生活的鄉村特色空間系統逐漸走向滅絕。
在這一歷史語境下探討當代中國農村建成環境問題,就必須超越建筑的形式思考而直指其社會性本原。首先,從宏觀上需要厘清中國農村問題的復雜性而做到對癥下藥。在我看來,中國只有“三個村子”——農村、鄉村、城中村。所謂農村,就是高度依賴農業經濟而缺少特殊資源和其他收入來源的村社,屬于依附泛農產業的基本社會單元;所謂鄉村,就是擁有對城市具有吸引力的自然鄉野環境資源與便利交通優勢,有直接服務于城市的三產化經濟轉型潛能的村莊;城中村即城市中具有相對獨立的社會結構和空間結構的割據單位。
因其自身資源秉賦的顯著差異,這三類村社的規劃和建設對策迥然相異。對于城中村,應尊重并挖掘其對于城市環境“生物多樣性”的獨特價值,避免被統一的城市律令所格式化;對于鄉村,應突出其環境空間構造的“非城市性”,甚至“逆城市化”,以增強其對于城市人群的別樣吸引力;而對于占據最大比例的農村而言,通過建筑手段進行村社公共空間環境的再定義,從而在某種程度上促成對社會形態再組織的引導最為關鍵。
在具體的微觀對策上,亟需通過建成環境對農村公共空間的再組織,激發、促成、保障、強化多樣性集體生活形態的產生與持存,由此導向“村社共同體”的重建之路。除此之外,對于村社傳統空間意義系統的回歸和非城市特質的確立也是鄉村建成環境更新所必須重視的問題。
WA:您如何看待建筑的現代性問題,以及中國建筑的現代性問題?
周榕:開宗明義,應該分清“中國建筑的現代性”與“現代建筑的中國性”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命題:前者是一個時間敘事,強調傳統向現代的形式流變;后者是一個空間敘事,講求遵從現代建筑普遍性的范式規則,但圍繞以地域劃分的多樣而特殊的問題核心進行細化組織。
以王澍和黃聲遠這兩位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師作品為例:王澍的設計典型代表了“中國建筑的現代性”努力,無論其作品的形式如何抽象變形,仍然可以辨析、索解出源自傳統的形式本原;而黃聲遠的工作則反映了“現代建筑的中國性”傾向——從因應具體而微的特定問題出發,雖然其作品的形式可說無一處與中國傳統建筑形式有關聯,但整體環境卻營造出中國傳統人情社會的濃郁氛圍,黃聲遠作品的這種真切感人的“中國味兒”反倒是許多熱衷援引中國傳統形式的大陸當代建筑所難以企及的。
百年來的中國建筑敘事,在“中-西”問題上纏斗過久,其思想慣性至今仍殊為巨大。作為“全盤西化”的對立面,“中國建筑的現代性”命題有著“政治正確”的天然優勢,但深究起來不過是“中體西用”的老調翻新。由于形式資源的相對匱乏、小眾及其與現代生活的匹配度日益脫節,“中國建筑的現代性”愈漸走入一個自說自話、自娛自樂的狹窄象限。相形之下,“現代建筑的中國性”表達盡管妾身未明,反倒是一個亟待挖掘的思想與形式富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