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林
計天來
◎徐春林

徐春林,1981年生。江西修水人。國土資源部第二屆簽約作家,河南省第六屆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白虎郢都》,散文集《永遠的心燈》《山居羊跡》,報告文學集《大境天成:江北南岸的修水》等多部。在《當代》《詩刊》《青年文學》《星火》《創作評譚》《青年作家》《大地文學》等文學期刊發表散文詩歌、中短篇小說120多部(篇),計150余萬字。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選載。多次入選中國作協選編年度選本。曾獲中國首屆當代文學獎,第二屆中華寶石文學獎(2008-2011)新人獎。
這里是贛西北一個叫凹背的貧瘠小山村。三更時分,對面半山腰上一戶人家點亮了油燈。緊接著有嬰兒的啼哭聲。大約過了半小時,木門“咔嚓”一聲打開了。一個男人躡手躡腳地從屋里走了出來,懷里還抱著什么。這該死的天氣,昨晚入夜時分還月懸高空,現在卻下起了毛毛細雨。不時還刮著狂風。男人沒有帶照路的燈,匆匆地朝著黑夜深處急速而去。他就像一只夜耗子,好像眼睛能夠透視整個黑夜。
天色開始有了亮光。村東頭的陳詳嫂被門外的鞭炮聲驚醒。陳詳嫂的丈夫張漢貴是個懶得有名的男人,村人形象地比喻說,他是懶得屁眼的蛇(蛔蟲)要人扯。他要不是娶到陳詳嫂這么好的媳婦,恐怕早就餓死了。陳詳嫂搖了幾下張漢貴的胳膊,張漢貴的呼嚕聲比外面的鞭炮聲還響。陳詳嫂又朝著他的大腿上踢了一腳,張漢貴只是“嗯”了一聲又睡著了。“這短命鬼……”陳詳嫂憤怒地罵著。外面的鞭炮聲還沒停。陳詳嫂順手在床頭架上扯下一件毛衣披在肩膀上。冬天了,外面很冷。推開木門栓,冷風從門縫里脹了進來,一股刺骨的寒冷夾雜著刺鼻的硝煙味迎面撲來。陳詳嫂嗆得連咳數聲,身體連連顫抖得搖晃起來。鞭炮聲止,濃煙還未散盡。陳詳嫂發現門口正中放著一個籃子。她上前提起來一看,心里咯噠一下,懵了。這是一個剛剛生下來的嬰兒。陳詳嫂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她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抱起孩子,迅速關上了房門。“漢貴,漢貴。”陳詳嫂異常的叫喊,終于把張漢貴的魂招了回來。“你吵命,還讓不讓人睡了啊。”“你看,有人送孩子來了。”“什么?”張漢貴一下子沒有了半點睡意,迅速從床上爬了起來。
張漢貴和陳詳嫂結婚二十三年,現在都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至今沒有孩子。不是陳詳嫂不會生,是張漢貴沒有生育能力。你別看他牛高馬大,在這方面他已經不再可能。一個男人一旦在這方面出現了問題就會生不如死。可張漢貴的問題真是個另類,不是失去了正常的生理能力,而是有效的精子無法輸進女人的體內。這事,張漢貴并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肯定會恨他爹娘。恨他們沒有給他一個健康的身體,恨他們沒有盡到父母的責任。不知道,對他來說比知道要好。至少他不會活在痛苦之中,這已經是他爹娘對他最大的恩惠了。
真相是陳詳嫂從婆婆的口中得知的,可她也是守口如瓶,她曾在婆婆面前發誓,如果說出來了就不得好死。婆婆立馬就堵住了她的嘴,不允許她發這樣的毒誓。張漢貴小時候被狗咬爛過下身,那次險些丟了性命。后來命是被撿回來了,可輸精管全部咬斷了。當時連縣級醫院都沒有辦法修復,醫生就建議他們去省城治療。由于缺乏金錢,這事一擱就是好些年。后來,也就沒人再提起。
陳詳嫂和張漢貴結婚后,兩人按理來說甜甜蜜蜜的。他們是打破傳統婚姻走到一塊的。屬于那種自由愛情。那時,張漢貴并不懶,相反還很勤快。兩人都期盼著愛情的結晶快點到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過去了,陳詳嫂的肚子始終沒有半點動靜。這時所有的人都著急了。村里的人都說她是個不會生小孩的女人。這女人不會生小孩,活在世上苦得很。陳詳嫂是委屈得只差沒跳河一死了之。一天晚上,張漢貴的母親找到陳詳嫂,悄悄地說:“孩子,不是為娘的出餿主意,村里男人這么多,你找個男人睡上一晚肚子不就大起來了,何必受這等委屈。”陳詳嫂聽了嚇得冒了一身冷汗。她是個被傳統思想束縛得很緊的女人,就算是有男人打她主意,她也只會逃跑,絕對不會給人家半點機會。幾年前,她剛剛嫁給張漢貴時,還真被一個男人踐踏過一次。這事不會是被婆婆知道了吧,這可是陳詳嫂一生最大的恥辱。一想起當時的情形,陳詳嫂就惡心。可她不敢把這事情張揚出去,要是讓張漢貴知道了,他必定會將她掃地出門。婆婆接下來的話,讓陳詳嫂虛驚一場,可也讓她哭笑不得。婆婆一再叮囑陳詳嫂,不要把底細告訴了張漢貴。婆婆這是良苦用心,可陳詳嫂還是做不到。不過從這之后,張漢貴不再受思想束縛了。那個壓了他好些年的包袱終于有了轉機。陳詳嫂時常會開導張漢貴,孩子以后一定會有的,萬一沒有咱們可以領養一個。話說多了,張漢貴也就不再為此事揪心。相反覺得陳詳嫂過于嘮叨。
看著從天而降的孩子,兩夫妻樂得合不攏嘴。這對于他們來說比天上掉餡餅要幸運得多。之前,村里就出現過好幾例送人的。有些是為了躲避計劃生育,不得已。這是外面有工作的人,他們害怕丟掉工作。孩子是偷偷生的,也只好偷偷送走。還有一類是養不活的。總之這兩類都是懷孕后不想把孩子殺死在肚子里。在送人家的時候,也會相對摸清家庭背景,不至于連溫飽都成問題。“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們有孩子嘍。”
也許是受到了驚嚇,孩子嗚嗚地哭鬧了起來。這個晚上,兩夫妻一直忙到天亮。第二天,陳詳嫂在幫助孩子換衣服的時候,意外發現孩子少了一只胳臂。“我的天,這是個獨臂嬰兒,還是個女嬰。”張漢貴頓時聲色大變。“這是哪家做的缺德事?不能要,寧可孤老(沒有后代)也不能要。”“多可憐的孩子啊!”陳詳嫂輕聲細語地說,她生怕被任何人聽見。“孩子啊,只怪你的命苦,你親爹娘都容不下你,我們也容不下你啊。”說完,陳詳嫂就痛哭起來。此時,她覺得自己的命比孩子還苦。
孩子是一定不能收留的。兩夫妻一合計,決定把孩子送給下一家。他們希望下家人能夠擔起這份責任。
又是一晚上。陳詳嫂擔心張漢貴辦事不靠譜,就決定親自出門。在送孩子之前,她在心里盤算了下,村里總共只有十七八戶人家。思前想后,只有孫老漢最合適。他膝下無子,一生未娶過妻。平日里遇人就感嘆,要是能領養個孩子續了這燭香火,那該是多么好的事情。說實話,誰家愿意把孩子給他,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來的能力撫養孩子。就連過繼名分,都沒有誰家愿意。孫老漢在村里是獨姓戶,是從湖北逃荒到這里來的。他父親是國民黨團長,加上地主成分,一家人沒有好下場。父親為了留住血脈,讓他逃得越遠越好,這輩子都不要回去。聽說他父親是被槍斃的,母親是被拷打死的。兩個姐姐是上吊死的,還有一個弟弟與他同時逃出來的,之后散了,后來不曉得去了什么地方。他到村子里的時候還不到十歲。撫養他長大的是孫興成,他也是孤寡老人。孫老漢來的時候,孫興成快七十了。不過他骨子好,腿腳利落,還能挑百來斤。孫興成把張老漢想方設法拉扯長大,卻因其相貌相當的丑陋和家庭過于貧寒,沒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上門。
陳詳嫂決定把孩子送給張老漢。這主意一出,天色一暗她就出了門。孫老漢家周邊方圓幾里無人居住,加之他現在腿腳不方便。就算是來追,也追不上。只要把這個包袱卸掉,就萬事大吉了。“你小心點,別讓老頭發現了。”陳詳嫂出門時,張漢貴再三叮囑。翻過了一座大山,借著淡淡的月光,可以看見那棟茅草舍了。在這寒冷的深夜,孤立在那,有幾分涼意。
陳詳嫂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孩子安放在孫老漢家門口。當她從褲兜里掏出鞭炮打算點燃時,她立即停止了接下來將要完成的動作。借著火柴的亮光,她看見門庭上掛著一個“哀”字。白紙上那個黑字像一個僵尸,嚇得她連汗毛都豎了起來。“啊……”她下意識地抱起孩子,就像是見了鬼一樣,迅速消失在黑夜的深處。
孫老漢生前說過,他病重前會給自己安排后事。在門庭上掛個“哀”字,算是告訴村人自己已經歸天。然后自己躺在早已準備好的土缸內悶氣身亡,無須埋葬。就這樣茅廬草舍一起隨他變成墳墓。孫老漢是個聰明人,這也是他不得已的辦法。
陳詳嫂慌慌張張地抱著孩子闖進家門時,張漢貴正依靠在火爐邊的墻上吸草煙。他的煙癮很大,一個人的時候喜歡用吸煙的方式來打發時光。油燈早已熄滅,燈芯萎縮在燈盞內。爐火也被白色的灰燼覆蓋,只有煙斗里的火光還在黑暗里一閃一閃地散發出光亮。
陳詳嫂過于慌張,腳下的鞋帶掛在門檻上,渾然不知。前腳剛跨進門,就“啪”的一聲狠狠地摔在地上。張漢貴丟下煙槍,迅速跑過去將哭成一團的孩子抱起來。“你這天殺的,是想把孩子摔死啊?”陳詳嫂哪還管得著這些,她的精神變得恍惚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孫……孫老漢死了。”張漢貴撲上去捂住了陳詳嫂的嘴。“噓,你小聲點,隔墻有耳。”你別看張漢貴身材魁梧,長得虎頭虎腦的,實際上遇到關鍵的事,比誰都小心。他父親在世時,常提醒他,死人的事情千萬別管,沾了晦氣就會災難臨頭。以至于他父親死后,他什么事情都沒有過問,連眼淚都沒有流過一滴。村人罵他是畜生,枉費了他父親的一片苦心。
事情過了半個月,這半個月幾乎把這家子折騰得不成了樣。滿屋子都是屎臭和尿騷味。每天晚上陳詳嫂要起床三四回,把尿,喂奶都得她一個人完成。最主要的不是這些,而是瞞著,不能讓人知道,否則這孩子送到哪家都會被送回來。
那天晚上,陳詳嫂又出門了。她這次選擇的對象是對門山上的張泊興家。張泊興十年前與她家因山林之爭結怨,至今都不相往來。在路上就算是擦肩而過,相互都不會看一眼。張泊興是村小教師,也是村里唯一的知識分子。逢年過節,村里人都會去請他寫對聯。要不是為了那片林子,他還真是陳詳嫂看好的男人。在農村,寸土寸金,這林子可是農民的命,絲毫都不能讓步。張漢貴做后盾,陳詳嫂一哭二鬧三上吊,硬是把張泊興的那片林子強占了過來。陳詳嫂扯什么祖業,說這片林子是張漢貴祖上的自留山。什么亂七八遭的,那都是祖宗十八代的事情,現在早就按人口重新劃分了。張泊興是個文化人,他不會為了一片林子去拼命。就這樣,那片林子掛在張泊興的名下,實則已另立門戶。
陳詳嫂去的時候,張漢貴像只耗子一樣跟在后頭。深夜里,山溝里嘩啦嘩啦的水流聲,成了整個夜晚最美的自然樂曲。他們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這么晚了,應該睡了吧。”陳詳嫂輕聲細語地說。“你把孩子放在門口就跑,我來點鞭炮。”張漢貴說。后來,陳詳嫂走在了后頭,讓張漢貴走在前面。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還是讓兩口子吃盡了苦頭。剛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放下孩子。屋角的暗處傳來幾聲咳嗽聲。張漢貴情急之下,拔腿就往回跑。陳詳嫂的腳頓時失去了力量,連方向都分不清楚了。“這天殺的,不等我。”“陳詳嫂?”這話一出口就被人辨別出了身份。好像是設好的圈套,就等著他們的到來。陳詳嫂就算是跑也沒意義了。叫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張泊興的現任妻子王貴英。張泊興的前妻,前幾年患癌癥走了。經人介紹就與臨村的王貴英結了婚。
王貴英長得不錯,是村里的一支花。按理來說牛郎嫁織女也算般配,可王貴英不是那種安分守己的女人。她心里不平衡啊,畢竟這張泊興己是二婚。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竟然和鄉里的一大土霸扯上了關系。這個土霸就是王鄉長的司機,叫汪擔當。村里只有一條狹窄的泥路,一年到頭難有一輛車進來。可鄉長的那輛普桑經常出現在村頭。開這輛車的司機就是汪擔當。一年前,聽說王貴英被捉奸在床。從而成了全鄉的第一大桃色新聞。“誰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這還用說嗎?不是汪擔當還有別人。”這是村民們通過多方面分析得出的準確結論。張泊興氣得差點暴斃。但也拿她沒辦法,最后讓她去了深圳。其實到底是不是去了深圳,只有天和她自己知道。張泊興想通過這段時間冷靜思考。他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了,還真虧了王貴英。她比張泊興整整小了十一歲,之間難免會有代溝。開始娶她的時候,他就擔心過會有這么一天。現在讓她出去,基本上也是希望她不再回來,沒想到她還是回來了。
王貴英不是去了深圳搞房地產嗎?已經有一年半載不在家了。這不是活見鬼了?要不是親眼所見,陳詳嫂真的是懷疑這個事實。陳詳嫂根本不是王貴英的對手,她二話不說上前一個響亮的耳光。“你大半夜跑到我家來干什么?是不是想偷我家男人?”陳詳嫂怔在那里,支吾了半天擠不出半個字來。“你懷藏著什么,拿出來看看。”說著就撲上前去,想扳開陳詳嫂的手。陳詳嫂死活就是不肯。張漢貴還算有點良心,就像是一條瘋狗一樣又跑了回來,邊跑邊臭罵。“你個婊子,你個婊子。”“你罵誰婊子?”王貴英摔起潑來。“罵你啊,罵的是你嗎?點了你的名嗎?”“那你罵誰?難道是罵你媽啊。”這么一罵,陳詳嫂懷里的孩子大哭了起來。王貴英聽見孩子的哭聲就安靜了。
“我偷了你家什么?你來搜身啊,這孩子是你家的吧,你要現在給你啊。”說著張漢貴抱著孩子朝王貴英那推去。王貴英迅速躲避,不曉得躲藏到哪個角落。“出來啊,有本事你出來啊。”王貴英是怕張漢貴狗急跳墻,所以不和他胡攪蠻纏了。王貴英不出來,張漢貴沒轍。只好和陳詳嫂飽受屈辱而歸。后來,聽說這晚張泊興并不在家。第二天一早,汪擔當就找上門來了。他警告張漢貴,別惹怒了老子,否則讓你全家死光。汪擔當來的時候,陳詳嫂剛起來煮豬食,張漢貴還躺在床上。經過一個晚上的折騰,他實在已經困得不行了。見汪擔當找上門來了,他不起來還真不行。
“這孩子是誰家的?”汪擔當指著籃子里甜睡的孩子問。“我警告你,這幾年計劃生育抓得緊,就算是領養的最少也得罰幾百塊錢,要不然把你這幾間茅房拆了也不為過。”張漢貴平常在村人面前是搖頭晃腦的,現在遇上對頭就連個屁都放不出來。“我妹妹的,咋啦?”這女人一出場,就是氣度不凡。“我妹妹在香港,你去查啊,要不去查是這個。”說著掏出了小指頭。汪擔當憤怒不已,可不能動手打女人啊。來的時候他已經盤算好了的,只要張漢貴頂他一句話,就會狠狠地給他一個耳光,可現在女人大吼大叫,他還真不好出手。陳詳嫂見他啞口無言,開始得寸進尺起來。“昨天晚上,那女人不會是與你約會吧!”陳詳嫂的話就像是一枚鐵釘,直朝汪擔當的額頭上猛扎下去。昨天晚上,他還真窩在王貴英家里。雖然社會上流傳著他和王貴英的風流軼事,可都是口說無憑。這事要是傳出來了,那他還真的是會招惹麻煩。
孩子送去哪呢?還得重新選擇一戶合適的人家。而且得送到千里之外去,要不然孩子送出去了,還會從原路送回來。這事想瞞是瞞不住了,村子里或多或少的人已心知肚明。只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誰也不會去招惹這些是是非非。陳詳嫂的妹妹在香港是不錯,可她也是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她沒有生育能力不是天生的。十八歲那年去深圳闖蕩,找不到工作就干起了皮肉生意。光憑那張萬人迷的臉,就會傾倒無數的人。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幾乎就要了她的命。由于沒經驗,連避孕套都沒戴。完事后,她迅速跑去藥店買了一瓶避孕藥回來。“一次用幾顆?”她買的時候特意多問了一句。“一顆。”她在心里盤算了一下,總共是干了十一次,那得吃十一顆。這一吃下去,問題就大了。眩暈、惡心、嘔吐。那天晚上,她接的是一個非洲人,最短的一次就干了半個小時。年輕體質好,才幸免沒有丟掉性命。可五百塊錢對于她來說,已經是相當滿意的回報。就算是再干十次也劃得來,畢竟沒有什么本錢。可她萬萬沒想到,后來由于長期吃藥的原因,已經得了個不孕之癥。再后來她就被一個香港人包養了,那個香港人比他父親的年齡還長三歲,他不要孩子。
主意還是陳詳嫂想出來的。地點選在四十公里外的江北鄉的一個敬老院。除了陳詳嫂夫婦外,誰也沒見過孩子的真面目,按理說沒必要送這么遠。可張漢貴不放心,非要把這事辦鐵,說送得越遠越好,遠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是一次艱辛的旅程。凹背村是江西省管轄,而江北村是屬湖北管轄。這四十公里的路都是荒蕪的荒原。
頭天晚上,陳詳嫂做足了準備。孩子路上吃的,今后半個月吃的。還有她和張漢貴在路上吃的,滿滿地裝了大半袋。第二天早晨,準備好一切打算離開時。孩子大哭起來,好像知道要把她送到遠方。陳詳嫂在額頭上輕輕一摸,不得了,這孩子燙得厲害。看來去不成了。就這樣又擱了半個余月。
說實話,不是這兩口子不喜歡這孩子。可孩子只有一條胳膊,他們是擔心孩子長大后受到歧視。收養了就要負起責任,現在果斷送出去省心。所以想,即使是領養也要領個好的。孩子的父母就是見孩子少了一條臂膀才送人的。夫妻倆還是痛下決心把孩子送走。
這次孩子真的送走了。天剛亮時,他們把孩子掛在敬老院的鐵門上,然后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鞭炮。親眼看見一個一走一撇的老女人抱了起來,又一走一撇地走進了敬老院。看著那個影子消失的一剎那,陳詳嫂的鼻子一下就酸了。她想跑過去把孩子抱回來。可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回到家,兩口子一直嘮叨著孩子。從這之后,張漢貴再也不睡懶覺了。他自己說是患了失眠癥。
本來故事講到這可以結束了。可是后來,孩子再次被送走了。原因相當簡單,敬老院沒有能力養大孩子。
院長是一名年輕小伙子。之前是鄉干部,自從參加縣青干班后,兼起了民政所長,這算是組織重用。他擔任民政所長之后,就把敬老院長也換了。敬老院長也是他兼任。說實話,全鄉的民政資金80%都要撥往敬老院,這可是民政的重頭戲。
敬老院不可能收養孩子,院長想到的就是麻煩。更不愿意花這筆與自己無關的資金,哪怕是一分錢都不愿意。他想了許久,決定把孩子送到縣民政局去。剛走到民政局門口,緊急剎住了腳步。近些日子,民政局長找他談過話,說民政資金現在十分緊張,有幾個鄉鎮受了冰災,與民政無關的資金一分也不能用。
把孩子送到這里不是給民政上增加負擔嗎?要是惹怒了局長,那以后的前途就等于零。于是他腦袋里靈光一現,趁中午無人的時候將孩子放在了計生委門口。他認為計生委有責任和義務收養這個孩子。
這天縣計生委副主任王忠義在辦公室趕材料,直到1點鐘才下班回家。剛走到門口,發現門口放著一個孩子,哭得臉都紫了。他根本沒有多想,心疼地把孩子抱回了家。王忠義已是58歲的人了,妻子身體不好,根本沒有照顧小孩的能力。“老王,這孩子你打算怎么辦呢?”王忠義的妻子問。“我看寄養到鄉下去吧!等孩子長大了,我們再接回來。”王忠義說。“一定要找個細心的人家。”“你放心吧,看你都病成什么樣了,還嘮叨這些。”王忠義托人在凹背村旁邊的大椿村找到了一戶人家,每月給300元的生活費。那時,王忠義一個月只有600塊錢的工資。
孩子在這里生活了6年。到了上學的年齡。農村里捎信來說,要王忠義幫孩子取個名字,另外還要幾百塊錢的學費。孩子也想上學。王忠義這時已經退休在家,生活費還能勉強承擔,學費卻無能為力了。可他一閉上眼,仿佛看見了孩子求知若渴的眼睛。王忠義左思右想,決定向領導匯報,希望能夠得到組織上的支持。于是找到縣計生委主任王金秋,把過程詳細向她匯報了。王主任對他的善舉表示感謝,對他說,這孩子我看就組織上來撫養吧,只要她成績好,愿意上學,我們一直送到大學畢業。王忠義聽了王金秋主任的話,站起來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說,孩子長大后一定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的。“這都是應該的。你給孩子取好名字,我給財務打個電話,先借支1000塊錢去吧。”王忠義想了許久后說:“我們不知道孩子姓什么,既然是計生委培養的,以后就姓計吧。”王金秋主任聽了,笑了起來。“老王,你的覺悟高啊。孩子是你養大的,按理可以跟你姓啊。”王忠義搖了搖頭。“叫什么名好呢?這孩子是天上來的。”王主任接著問。“那就叫天來吧!”“好,好……”王主任連聲說好。就這樣,從此,有一個叫計天來的獨臂姑娘成長在贛西北大地上。
計天來的學習成績非常好,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喜歡她。計天來小學畢業那年,她寄養的那戶人家出了災禍。房屋被泥石流掩埋了,兩口子不幸遇難。計天來放學回家時,看到的是一片汪洋。她已經習慣稱兩口子為爺爺奶奶。計天來跪在雨地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無論人們如何勸說,就是不愿意起來。“多可憐的孩子啊!”好心的村民給王忠義打來了電話,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他。等他趕到村子的時候,計天來已經不省人事了。孩子送到縣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高燒一直不退。醫生說,孩子患有嚴重的肺炎。要求立即通知家屬。王忠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醫生,我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孩子,她是孤兒啊!”醫生聽了王忠義的話,立即給院長打了電話,要求將孩子連夜轉省城醫院。
接診的是一名叫楊戈仙的女醫生,她年齡不大,醫術很高明,剛剛從美國留學回來。“這孩子病得不輕,但你們不用擔心,我們會盡力治好孩子的。”聽了楊醫生的話,王忠義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在兒童醫院住了7天,計天來的病痊愈了。看著眼前這張陌生而熟悉的臉,計天來懂事地叫了一聲爺爺。王忠義感動得又掉下了眼淚。同房的病友知道王忠義的善舉后,給他送來了錢和鮮花。鮮花收下了,錢一分也沒收。她說孩子是有家的,她的家是計生委,孩子是有親人的,她的親人就是計生委的這些爺爺奶奶和叔叔阿姨。出院的那天下午,正是計天來送到計生委的日子。原計生委主任王金秋已經調離了,新來的計生委主任還是一名女性,她和王金秋主任一道來到了醫院接計天來回家。在醫院的病房里,為計天來安排了生日蛋糕。病房里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計天來何去何從必須重新考慮。王忠義想了許久之后,他把目光投向了渣津光榮院。生活在這里的是一個特殊的群體,都是抗美援朝戰役上退下的老兵。王忠義的父親曾經是這里的院長,現在已經去世十多年。他與老兵們一道都在朝鮮戰場上出生入死,結下了十分深厚的感情。
去的那天,光榮院里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歡迎儀式。“歡迎院民計天來的到來。”這個儀式讓計天來一輩子忘不了,幾個殘缺不全的老人站在門口敲鑼打鼓。那樣子和動作著實讓人震撼。多少年后,計天來想起那情形就會默默地掉眼淚。
計天來自從安家光榮院后,得到了民政部門的照顧。縣民政局局長了解到她的情況后,決定把她作為正式院民對待。她的生活基本無憂了。
計天來在光榮院里一天天長大。初畢業那年,她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而這時她也出落成了一個美麗的大姑娘。光榮院周邊的一些男人對她打起了主意。半夜里居然有人來敲門。甚至有些大膽的男人,在路上碰到她都動手動腳。這事,很快被院長知道了。那天晚上,他趁計天來去上學了,在光榮院內擺了張大桌,說是觀音菩薩上了身,在桌子上又是哭又是笑,末了說,誰要是敢碰我家計天來,我讓他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這招果真很靈,從此再也沒有人敢來侵犯。
2010年9月,這是特殊的月份,計天來考上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飛到光榮院的時候,院長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可是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獨臂姑娘會考上大學。“有很多的孩子都不如我們計天來。”院長欣慰地說。“她雖然少了一條胳臂,可她卻勝過了有胳膊的人。”
對了,有件事情,差點忘記了交代。王貴英回來的第二年冬天懷孕了,第三年8月早產了個男嬰。張泊興晚來得子,高興不已。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孩子與他無關。
2011年,我正在報社編輯部忙著稿子。一個女人匆匆地走了進來。她說希望能通過媒體尋找到她失散的女兒。我問孩子有什么特征,她說只有一只胳膊。“孩子是怎么失散的呢?”我問。女人沒有說,提著包就走了。又過了幾天,還是這個女人來了。她說她的兒子患了白血病,只有找到那個“遺棄”的孩子才可以救他的命。但我不知道,她和丈夫婚后一直沒有生育,通過民政部門在孤兒院領養了一個孩子。這個女人就是王貴英。到現在她都沒有勇氣承認那段歷史。聽說這個領養的孩子也是她親生,只是他的親生父親不是張泊興。到底是誰生的現在十分重要,如果他父親來配骨髓,也就可以不用找那個丟棄的女孩。
汪擔當去過醫院。他的血型就是不對,這事肯定與他毫無關聯。有人想到那個幕后的男人,是不是這孩子與王鄉長有關。當大家說出這種假設時,遭到了很多人的白眼。“不要信口開河,王主任是個好人。”當時的王鄉長,后來當上了民政局長,現在已經是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了。而且幫凹背村做了不少實事,老百姓都稱他是個好官。就連張泊興也給他寫過感謝信,要不是王鄉長他現在還是個民辦老師。
女人并不想把自己曾經有個女兒的事情說出來。她說那一年,她已經有了別人的骨肉。這件事張泊興至今都蒙在鼓里。回來的那天,他騙張泊興到鎮上接她。而她自己卻悄悄坐另外一個男人的車回了村里,夜半三更時把孩子送到了陳詳嫂的門下。她是想看著孩子長大的。沒想到陳詳嫂把孩子又轉送了他人。要找到孩子,陳詳嫂那里是唯一線索,這么多年的恩怨,真不知道臉往哪擱。可是不找到這個孩子,她的兒子可就真沒希望了。“無論如何孩子都是無辜的。”我聽得有點糊涂了,對她說:“我幫你登一則尋人啟事吧。”她開始點頭,隨后又搖頭。“這都是我造孽啊,我對不起我孩子。”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她。我想說的是,她對不起的不只是兩個孩子。
一周后,她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兒子已經快不行了,要是兒子死了,自己也不會活了,現在兒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并再三譴責自己不是一個好妻子,更不是一個好母親。掛上電話后,我陷入了沉思。真為這個女人的不幸感到悲哀。那天晚上,我和副總編輯說起這個事情。他說,你先寫篇文章吧!就寫男孩是個被拋棄的孤兒,急需造血干細胞配對。一定要注意保護當事人的隱私。我點了點頭。那天晚上,我加了個通宵。趕在早上6點報紙印刷前把稿子弄好了。第二天,《白血孤兒期盼社會好心人救助》的消息刊發在第三版頭條。那天下午,我接到了一個陌生姑娘的電話。這個打電話的人就是計天來。她說想去醫院試試,興許可以救他的命。
我也是這樣認識計天來的。那天計天來從醫院里出來,臉上掛滿了笑容。她說,真巧我的血型和他的一樣,打算選擇最佳時間進行移植。“聽說移植對自己的身體不好,你不后悔嗎?”我問。她笑了笑說:“我跟他一樣都是孤兒,我的命是社會給的,應該懂得知恩圖報。”看著她微笑的表情,我也笑得特別開心。可她怎么也不會想到,她救了自己的親弟弟,卻沒喚醒拋棄自己的男人和女人的愛。
男孩出院的那天,張泊興來找過我。把5萬元現金放在我的辦公桌上,他要讓我把這筆錢轉交給計天來。這5萬元是張泊興賣房子換來的錢。他說,為了救兒子自己愿意傾家蕩產。并一再叮囑我,說這筆錢是社會的愛心款。
我給計天來打去了電話,叫她找個合適的時間來把錢拿走。幾天后,計天來在我處領走了這筆錢。拿到錢的那一刻,我看見了她喜悅的表情。嘴里還喃喃地說:“太感謝了,社會真好!”
就在我對這個姑娘的品質產生質疑的時候。我接到副總編輯的電話,說計天來的故事又有了下文。她說計天來用那5萬塊錢救助了一個瘋癲老人,而這個瘋癲老人就是陳詳嫂。“有這么巧嗎?”計天來用這5萬元把陳詳嫂安頓在了縣城的精神病院療養。可惜的是,陳詳嫂現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張漢貴患肝癌死后,她的精神就亂了。不時大喊大叫。“我的兒啊,是媽媽對不起你啊。我的兒啊,是媽媽不該拋棄你啊。”村人都說她是真瘋,從來沒生過孩子,哪來的拋棄?
聽說,陳詳嫂的精神病后來好了。那天瘋得最厲害的時候,醫生都說沒得治了。是計天來喚醒她又活了回來。“媽媽,我是計天來,是你的獨臂女兒啊!媽媽,我回來了啊!媽媽,你看這……”說著計天來把衣袖卷了起來。陳詳嫂緊緊地將計天來抱在懷里。“我的兒啊,你終于回來了。”
你肯定想知道現在的計生來過得怎么樣吧?我可以告訴你,她過得很好。去年的時候,她已經考上了研究生。學校免除了她全部的學費,還幫她申請了助學金。如果你在哪所高校,見到一個學識淵博又漂亮的獨臂女孩,她一定是計天來。記住她是少了一條左臂。計,是計劃生育的計。天來,是從天上來。
(責任編輯 張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