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在江南古城,秋末與冬初交接的過程很是煽情:飄零落下的秋葉,紛落江流邊的老巷里,古橋靜謐而舒展。時有絲雨迷離,結伴而行的南國女子,在碎花綢布傘下語音輕輕,背影迷人。她們偶爾停在巷口,側耳聽幾句帶有蒼涼聲調的評彈,仰頭看一眼無力飄搖的茶幌,繼而轉頭對視、嫣然一笑,輕盈地走向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的新型商街。我猜想,青石深巷、燈火闌珊倘若是一闋宋詞,CBD莫非是一臺時裝舞會?
早年,鎮江不僅街巷很多,亭臺樓榭之間還不乏波光瀲滟,有“一泉路、二道巷、三官塘、四牌樓、五條街、六擺渡、七里甸、八角亭、九如巷、十(石)浮橋”之說。
我喜愛在這座古城的深巷老街去追尋人文遺跡。主要原因,是這座歷史文化名城有其他江南古城所不及之處。城內外的山水因充盈文采而靈秀神秘,或在這里出生、或客居于此的古今人物都在遵循“名利一時榮,文章千古事”的古訓,以做人、做學問為人生最大樂趣。由此,被魯迅稱為十二部中國文學入門書之一的《抱樸子》由當地人葛洪寫成。中國第一部文學理論巨著被客居此地的劉勰著就。為讓中國第一部詩文總集傳世,在此地出生的蕭統竟然放棄皇位,日夜埋頭編纂,直到離開這個世界。為開創“米氏云山”新畫派,北宋四大家之一的米芾在這里精研畫技四十年。鎮江的深巷啊,古代,從那里走出筆記小說首創者、《世說新語》的作者劉義慶,“十一世紀科學坐標”《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中國第一部完整的文化通史《中國文化史》的作者柳翼謀,中國第一部以字典命名的文字著作《康熙字典》的編纂人張玉書……近現代,從那里走出了中國第一部文學史名著《中國醫學史》的作者陳邦賢,中國第一部古橋技術研究專著《中國古橋技術史》的作者茅以升,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地》的作者賽珍珠……夠了、夠了,不需再一一舉例!古人那句“京口(鎮江)江山為天下冠。清淑之氣、扶輿盤礴,以鐘乎人者,代不乏才”之感慨,說得精準。
在鎮江古城及周邊縣市穿行巷陌,不需一一詢問古人遺跡。因為,有時隨手一指,閣樓之上便有可能居住過一位名流。一天,我漫步在一座宅院門前,向老者隨便問問,不想竟住過五柳先生的后人。那日,我在無意間看到張家巷標牌,順口咨詢了一下,原來是清順治進士、文華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張玉書的故居。在丹陽訪仙鎮東街,我沒有見到那位仙家的遺址,卻看到數學大師華羅庚的老宅舊院。在賽珍珠故居門前,我看著滿地黃葉浮想聯翩:與茅以升、華羅庚僅相隔幾年出生于美國的賽珍珠,在襁褓中便來到這座風光秀美的城市,度過了童年、少年、青年。她無數次踏著秋葉在縱橫交錯的深巷內徘徊,構思小說中的人物、情節。把鎮江稱為中國故鄉、把中文稱為第一語言的她,一生中創作了百余部力作,為中西方的溝通、交流做了很多有意義的事。被美國前總統尼克松稱之為“一座溝通東西方文明的人橋。”
深秋的鎮江,景物倍覺清晰。古巷古橋在這里曾為一道風景。史書中記載過的老巷老橋曾被組合為一聯:“石婆婆磨刀劈竹竿萬家箍桶,范公公拖板搭浮橋千秋太平”。由于時間所限,我不可能遍訪石婆婆巷、箍桶巷、竹竿巷等,也不可能一一探尋范公橋、拖板橋、千秋橋等。然而,磨刀巷內的傳經樓豈能錯過? 當年與梁啟超、劉師培等齊名的江蘇學者陳慶年曾集20多萬卷藏書于樓中,包括名人著述、碑帖拓片、清末民初時期的報刊和圖譜等。另有當時出土的甲骨文片若干和兩部珍貴的印度貝葉經卷。內容涉及到經史子集各個門類。為了進一步豐富自己的藏書,陳慶年還自刻《橫山鄉人類稿》、《橫山鄉人叢書》、《嘉定鎮江志》、《至順鎮江志》、《西石城風俗記》等書,除贈送一些大圖書館外,還與藏書家交換圖書。當時,社會名流紛紛向傳經樓贈書,盛況醉人。那天,我也在翰墨書香中陶醉了,彎腰拾起一枚黃葉,舉在晨光中透視,無數粗細不同、長短不一的葉脈在伸延、在擴張,很像一代“書癡”們那帶有想象力的思緒和帶有張力的神經。
因路徑生疏,我沒有找尋到萬家巷。想去這條老巷,不是因為找尋那里的萬家燈火,而是因我仰慕的作家汪曾祺在那里留有一聯一畫,被當地人以“姐弟深情”傳為美談。汪曾祺與姐姐汪巧紋一向手足情深。那年,汪曾祺被打成右派之際,姐夫在政治運動中自殺。自身難保的汪曾祺依然不忘用好言寬慰、用稿費資助住在鎮江萬家巷孤苦無依的姐姐。一次途徑鎮江,送給姐姐一幅篆體條幅,上書:“燈火萬家巷,笙歌一望江”。并送一幅“蘭桂圖”。從此,艱辛度日的姐姐,眼前不再是寒風衰草,而是蘭葉春如水、燈火笙歌的情景。我深深感到作家的襟懷,面對坎坷樂觀向上、愛心依然。
鎮江老巷中的黃葉在我的腳下越來越厚。這些松軟的秋葉下,藏有多少性情中人的履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