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峰
昆蟲三記
◎呂 峰
蟬是自然界中弱小的生命體,朝飲甘露,暮咽高枝,夏生秋亡,在蒼茫宇宙中,如同灰塵那么的渺小,顯得微不足道,但是這個從蟄伏的泥土中掙扎出來的小生物卻博得了人們的喜愛。它喜歡旁若無人地棲息在枝頭,餐風飲露、放聲歌唱,那飛向天空的鳴唱,宛若清涼的水波喚醒了所有關于生命的意義。
每個人在兒童時代,都會對昆蟲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我記得,小時候曾親手捉過蟬、蜻蜓、蝴蝶、螞蚱、螢火蟲等小昆蟲,這些小小的生物,給我們帶來了大大的樂趣。特別是那些洪亮而空靈的蟬鳴,或短促利索、或清麗悠揚,仿佛是在進行一場盛大的比賽,全都亮開了嗓子,拼命地歌唱著,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衰,沉醉在不為我們所知的世界里,把時間和空間都拓展得無邊無垠。但那時候,我不明白蟬為什么要那么不要命地歌唱。

長大了才知道蟬的一生絕大部分時間要在黑暗中度過,只有大約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能在陽光下歌唱。等它完成了繁衍下一代的任務后,便終止了生命。有的蟬會在地下過五年、七年甚至達十幾年之久,并需要經(jīng)歷四次的蛻皮,才能鉆出地面盡情地歌唱。它盡情地歌唱并不是炫耀自己歌喉的表演,是雄蟬在求偶,目的還是為了生命和種族的延續(xù)。這令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蟬的生命存在會如此的短暫和艱難。我覺得自己的身心正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一陣陣地沖擊著,好像一種生命的再啟動,有一種良心的覺醒,一時間我仿佛走進了蟬的世界,看到了蟬不為人知的喜怒哀樂,并沉浸在這種深深的觸動之中。
蟬在泥土中是寂寞的,它不知哪一天才能發(fā)生質(zhì)的飛躍,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在一個適宜的季節(jié)乘勢而出,可以說蟬的一生就是為了生命的尊嚴而在黑暗中忍辱負重。它那一次次痛苦的蛻變,為的就是有一個堅硬的軀殼鉆出地面,而鉆出地面后的歌唱又是為了繁衍生命,隨后死去,生命的意義在蟬這里變得如此的簡單而直接。我想,蟬這樣簡單而艱難地重復生命的歷程,或許快樂的意義就蘊涵在表面上看來匪夷所思的過程之中,至于結果倒顯得不太重要了。
當蟬默默地潛伏在黑暗中達五年、七年甚至十幾年之時,它無法預料是不是能有見到陽光放聲歌唱的一天,生命的意外是隨時都會來到的。但它顯然把這種變數(shù)也看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因而也就坦然了,也就沒有理由不放聲歌唱了。所以,它一旦從殼中飛出,便要清脆歡愉地歌唱。那是一種生命活力最自由的歡呼與宣泄,那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充滿著生命意味的振奮與激揚,那是蟬蘊藏起來的氣勢恢弘的成熟的情感表白。我不能想象蟬這么一種貼在樹上幾乎和樹葉混淆的不起眼的昆蟲,如果沒有歌唱,是不是還能讓人想起它是否在這個世界上出現(xiàn)過。
為了生存,每一種生命都有自己的艱辛和凄涼,蟬的一生充滿了悲壯的色彩,其鳴也哀,所以有人說它是齊國王后受冤屈而自殺,死后尸化而成。王沂孫在《齊天樂》中寫道:“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時凄楚。謾想熏風,柳絲千萬縷。”可以說是蟬最好的祭詞了。
據(jù)說蟬有五德,即饑吸晨風,廉也;渴飲朝露,清也;應時長鳴,信也;不為雀啄,智也;首垂玄縷,禮也。蟬的聲音使整個天空和大地都充滿了生命的氣息與活力。我想自它從地層飛向天空的剎那間,就開始用歌聲來變幻生命的光澤。與之相比,我們?nèi)祟愒趶垞P生命的過程中附加了太多有違自然本性的東西,有太多的欲望讓生命來承受,有太多的愛恨情仇讓生命來演繹,于是我們的身體和心靈總是不堪重負,我們的心變得越來越粗糙,把別的原本和我們一樣有著尊嚴的生命都輕描淡寫地忽略了。
我們都應該關注蟬,看它在黑暗中錘煉出來的軀殼和色彩,傾聽它張揚生命欲望的鳴叫。陽光照射在它那看來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上,想象著它簡單而艱難的生命意義,我們或許從中可以讀懂許多許多的東西,會為所有生命的存在而認真地感動起來,我們應該像蟬那樣認認真真地活一次,活得有感覺,活得有滋有味。
螢火蟲是一種美麗而有趣的蟲兒,從生到死,總亮著一盞燈,即使在冰凍三尺的地下,幼蟲還是點著燈,正是因為這盞燈,它才顯得與眾不同,才富有詩意和情趣。在我的家鄉(xiāng),幾乎沒有什么蟲子的知名度能超過螢火蟲。夏天的晚上,它們?nèi)缤瑥拿髟律戏蛛x出來的光點在草叢中自由自在地漫游,所以,它又被稱作帶著燈籠走的蟲子。
老家在古黃河岸邊,夏夜里,小河邊、樹林中、草垛旁、野地里,到處螢火閃爍,像灶膛里飄出的火星,又如下凡的小星星,讓鄉(xiāng)村的黑夜變得幽深而神秘,給我們增加了許多的樂趣。螢火蟲飛得很輕很慢,飄忽不定,很容易捉到,隨手一撈,便進入你的手掌心了。我和小伙伴們常常廢寢忘食、興致勃勃地捉螢火蟲,有時用麥秸自編的大蒲扇,這些小家伙弱不禁風,用大蒲扇輕輕一扇,就掉到了地上。我們把螢火蟲捧在手心里,微弱的光照亮縱橫交錯的指紋,如細小的水流從指縫中一點一點滴出,或把螢火蟲裝在玻璃瓶中,掛在蚊帳里當燈籠,或是把自己關在一個黑屋子里,將裝在玻璃瓶中的螢火蟲翻出來,看著流螢閃閃地歡舞。
小時候,聽得最多的是古人囊螢讀書的故事,說是捉了不少的螢火蟲,放在紗囊中照著讀書。除了這個想來很美麗的故事外,還有一首流傳較廣的歌謠:“螢火蟲,螢火蟲,掛著燈籠在哪方?誰要念書沒有火,請你過來閃閃光,閃閃光,閃閃光,伴我念書好用功。”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教我的一首童謠:“螢火蟲,找草叢,翻轉(zhuǎn)屎窟點燈籠;自己點燈雪雪光,別人點燈爛褲襠。”意思是說自己點燈好走路,別人點燈會摔破褲襠,告誡我干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動手。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父親諄諄教導我時的神情,那神情包含了無數(shù)的期盼和夢想。
民間一直有螢火蟲是草根所化的說法,《禮記·月令》云:“季夏之月,腐草為螢。”《廣東新語》也云:“螢之類初如蛹,腹下有火。數(shù)日能飛者,茅根所化,為螢……”長大以后,才知道螢火蟲屬昆蟲類鞘翅科,尾端暗黃,有發(fā)光器,其發(fā)光器由多個細胞組成,細胞內(nèi)有可燃物,遇到從支氣管輸入的氧氣后即發(fā)光。由于它產(chǎn)卵在水濱草根,而幼蟲在秋冬之季伏在土中,春夏之季飛出,所以便一直以為螢火蟲是腐草所化了。
印象中,關于螢火蟲的詩很多,每首詩都寫得情真意切、優(yōu)美耐讀,如“巫山秋夜螢火飛,疏簾巧入坐人衣”;如“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等等。我最喜歡駱賓王那篇《螢賦》,他將螢火蟲比作人,盛贊其美德和處事之道。贊美德云:“每寒潛而暑至,若知來而藏往。既發(fā)揮以外融,亦含光而內(nèi)朗。”贊處世隨處流露光彩、不為環(huán)境所拘云:“逝將歸而未返,忽欲去而中留。入槐榆而焰發(fā),若改燧而環(huán)周。繞堂皇而影泛,穎秉燭以嬉游。”他稱贊螢火蟲“光不周物,明足自資”“處幽不昧,居照斯晦”。正象征了人生有自知之明,不會因黑暗而迷失方向。在可能范圍內(nèi),也可沖破一點黑暗,但在光明到來之時,則不妨韜光養(yǎng)晦了。
自從離開老家后,已經(jīng)多年沒有見過螢火蟲了,故園舊事真是飄零的夢境了,但我卻銘記住了那些螢火閃爍的神秘輕盈的夜晚,正如一位詩人所寫:當我老了/你是我眼眸中/最后一滴微弱的亮光。我知道,那些給了溫暖回憶的燈籠,會永遠在我心頭靈動而活潑地閃亮著、漂浮著。
蟋蟀是一種常見的昆蟲,很早就為人所關注,除了蛐蛐的俗名外,還有許多獨具古典韻味的名字,如促織、懶婦、寒蛩等等。蟋蟀的記載最早見于《詩經(jīng)》的《豳風·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詩經(jīng)》之后,關于蟋蟀的記載就多了起來。《爾雅》中有“蟋蟀,蟄也”的解釋,《羲疏》注釋說:“蟋蟀似蝗而小,正黑,目有光澤如漆,有魚翅,幽州人謂之趣織,督造之言也,俚語促織鳴,懶婦驚”。蟋蟀的鳴聲有一種遠離煙火的味道,很容易使人陷入沉思,讓我想起遙遠童年的秋夜。
自古以來,人們把能夠欣賞它優(yōu)美動聽、令人生情的鳴聲當做是人生的一大樂趣,有不少人還是愿意到草叢和墻角去聽“哀音似訴”,甚至有人不便于到草叢墻角,就變革辦法,把它養(yǎng)在枕邊,《開元天寶遺事》的所記為證:“每至秋時,宮中妃妾輩,皆以小金籠捉蟋蟀閉于籠中,置之枕函畔,夜聽其聲,庶民之家皆校之。”這一樂趣的極致是攜蟲養(yǎng)蟲于懷,以便隨時隨地都能聆聽其獨特的韻律。古代喜好蟋蟀的文人雅士,歸納出蟋蟀有五德:鳴不失時,信也;遇敵必斗,勇也;傷重不降,忠也;敗則不鳴,知恥也;寒則歸宇,識時務也。《聊齋志異》中有《促織》一篇,寫官府逼人上交蟋蟀,九歲孩童為了父母身家性命,魂投蟋蟀之身。這篇故事寫出了人的精神力量,生不可為之事,死以魂魄為之,這是一種堅定執(zhí)著、無畏無懼、山河為動、金石為開的力量。
蟋蟀喜歡晝伏夜鳴,要捕捉,必須等它振翅發(fā)聲的時候,我和小伙伴一起拿著手電筒去草叢里、瓦礫中尋找蛐蛐。鄉(xiāng)間的晚上是闃寂的,走夜路不免有幾分心悸,自己也聽出腳步的急迫,手電筒的光柱搖動,像水暈一樣在黑暗里浮蕩,一轉(zhuǎn)出村子,蛐蛐的鳴聲就多了起來。這時節(jié),你若閉上雙眼,便有被蟲聲包圍、湮沒的感覺,又仿佛恍若隔世、置身于一個童話世界。但是只要側(cè)耳一聽,我和小伙伴就能分辨出,是真正的蟋蟀,還是沒用的油葫蘆。如果叫聲清脆響亮、悅耳高亢,那準是體壯油亮、口齒堅利的猛將。我們一定會小心翼翼循聲而去,捉住它,希望它打遍街巷無敵手。
養(yǎng)蟋蟀有許多研究的門道,可我無意此道,我喜歡在自然環(huán)境中聽蟋蟀的歌聲,那是一種天籟,那是一種獨屬于秋天的音樂。我覺得在冷燭殘宵、西園夢斷的時候,枕上能聽到床下的蟋蟀聲,就可以略減一些凄涼。狄更斯在《爐邊的蟋蟀》里形容蟋蟀的叫聲“像一顆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閃爍,歌聲到最高昂時,音調(diào)里便會出現(xiàn)微弱的,難以描述的震顫”。我記得年輕的時候,住在鄉(xiāng)下,每天的晚上,我都是伴著它的鳴唱而入夢的。后來,離開老家后,以為很難聽到蟋蟀的鳴聲了,意外的是每到秋來,街上都有賣蟋蟀的,把山野農(nóng)田的聲響帶進了城里。于是我會買來懸掛在窗邊陰頭底下,聽它振翅鼓腹、演奏妙音,尤其是午后或晚間睡醒,在萬籟俱寂中,聽取陣陣送來的清脆翅聲,更感到天地的清幽和人生的美韻。
“晚風庭竹已秋聲,初聽空階蛩夜鳴。”“細聽蛩聲無自樂,人愁卻道是他愁。”蟋蟀為整個秋天振羽長鳴,不惜用盡丹田之氣。獨自坐在窗內(nèi),一切靜無生息,你便可聽到那墻角階前的奏樂。蟋蟀的作響真不是凡響,如一支洞簫在月下湖上獨吹著,如流水淙淙地從溪石間流過,如颯颯的松風在足下拂過,它唱的是秋之歌、是露之曲,它們的歌聲如秋風之掃落葉,如思婦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遠而凄迷,低徊而愁腸百結。“唧唧蟋蟀鳴”,喚起的是人們的幾多惆悵或是歡快之情,在蟋蟀這小小的昆蟲身上,我們也能感悟到生命存在的意義。
(責任編輯 張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