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草
一方水土
◎鹿 草
去年剛過陽春,老家來信,久病三叔去世,遂舉家奔喪。
老家屋場,面貌稍變。矮瓦房變成平房的,三成不到,兩層或者以上的稀少。宋家挨身,正三間,偏兩間,現叔嬸一家。四十年前,兩間偏廂房里,娘親生下我?,F如今,走進門,感恩雙親。小叔和嬸子,見了我,淚眼婆娑,兩個堂弟數年在外,難得回家一次,非不孝,而為生計。叔嬸滿腹牢騷,數落給我,我只好小心地端著,不知從何勸說。
和小叔房子挨房子,便是三叔家。靈前拜過,給鄰居們散過煙,和支客耳語,端盤子、端菜、撒盅筷、抹桌子等,這些活兒只管向我言傳,干啥都應該。支客七十多歲,笑著說:“好娃哩,你現在回來都是客了,這些活兒有人干,都安排好了,不消得你動手?!彪S后手指三叔家,大門左邊一張紅紙,“場子上有玩兒牌的,你去坐在哪兒,我給你喊幾個來支差的,都打小點兒哈。”我隨之勸阻。這種場合,大小牌面絕不能碰。走近紅紙看,從總管、支客,到端茶燒水,洗鍋刷碗,各掌一差,錯時分工,協調明確。程序上,和我走出老家之前,無任何變化。只嘆是:這些人里,不論幫忙,還是負重當八仙,竟無一人不在五十歲以上。單年齡論,皆我父輩。扭轉身,稻場上,或坐或站,不是老人,便是小娃兒家。和我一茬子長大的,寥寥無幾。不禁莫名心酸。
小河邊,捧一把水,澆在臉上。冰冰的,手在臉上,久捂不熱。這主河道,是丹江一支流,謂之湘河。順河而上,與趙川毗鄰地,便是湘河垴。這綿綿的湘河水,喂養我四十余年。這輩子,永遠嵌入骨子里,血肉中。
抬頭看,對面是陰坡。下有小溝、正溝、反溝、西溝和楊樹灣。小時候,砍柴,挖藥,剝楊育麻,燒葫蘆苞,足跡踏遍這溝溝岔岔,坡坡垴垴。那時候,上山總感覺艱難。而今,這些山,竟低矮了很多,不再高不可攀,滿山的黃連木,花栗樹,熟知的樹種,剛泛出嫩芽,翠翠綠綠,鋪罩于坡面,盡顯生機。
在老家,誰家老人不幸去世,謂之白喜事。場面悲傷不足,打鬧有余。夜里,聽得這悲涼曲調,咿咿呀呀,耳邊婉轉。再看這忙進忙出,無不白發老漢。再想著明天送亡者安葬,都是白發戴白布。支客冷笑話說:今天抬別人,不定明天誰抬誰呢!說者無心,我卻只覺得,后背上冷風嗖嗖。
父輩一茬兒,上世紀四十年代,歷苦出生,數磨險難。兒時抓東抓西,難飽肚皮,不時野果涼水充饑。少年缺書讀,大字識不得幾個,飽受無學之苦,說話間顛三倒四,句無章法。唯有躬耕勞作,勤儉持家,寄殷切期望于兒孫,耕讀傳香火。中年艱辛勞作,孝老育兒。雖日夜奔忙,依舊捉襟見肘,入不敷出。眼瞅得兒女齊肩,心中石頭未落,世道卻如日中天,出學拜別爹娘,外出闖世道。撇下雙親,進出門來,冷暖自知。本該晚年清福,然兒女山高水遠,雙手不沾泥土。為謀生利落,留下孫輩,爹娘膝下照料。小娃兒家,有個頭疼腦熱,爺輩急瘋。就是半夜三更,也得披衣起床,翻箱倒柜,找出錢財。忘卻夏天蚊蟲叮咬,冬季刺骨寒風。有路沒有車,有車騎不走,只好邁開老腿,一二一疾奔。只怕伺候不周,兒子抱怨媳婦怪,出力難討好。回得家來,有老伴兒的,一口熱水遞跟前。孤老一人的,冰鍋冷灶。吃喝,對搭著不餓了事。兒子多的,三分田,五塊兒地,都需打理。稍有差池,便牽動手心手背。收回莊稼雜糧,得分出三四一二。
臘月忙慌天氣,兒孫大包兒小包兒涌入。吃喝端上桌,飯后碗一推。麻將三代,笑聲滿堂,爹媽雖然勞累,卻滿臉堆笑。刷完鍋灶,還要燒水泡茶,招呼過往。稍有怠慢,屋里喊,場外叫,孫子外甥懷里抱。這都說兒子大了,老子得力。今之景象,倒是打了顛倒。吃過年飯,姑娘姑爺登門,更得喜笑顏開,忙大忙小。出得正月初四五,今天閨女走,明天兒孫跑。熱鬧鬧一個年景,只剩著老兩口,塞東塞西,看臉摸手。屋里收拾齊當,送出大門。晚輩兒上車,搖窗揮去,卻再次年頭年尾。大路兩邊,老手招風,不免觸景情傷,淚眼婆娑。
一年十二月,隔三差五人情,兒女大多不問。常言說,家有錢糧心不慌。守家老人,如今是地一樁,糧滿倉,雙手缺銀兩。忙得腰酸背痛,但凡手中無農務,還得挖窟窿生蛆,變著法兒的找活路。河里半車砂,工地翻水泥,換回塊兒八角,零存整收,一分也得掰著花。張家娶媳婦兒,李家嫁閨女,不在多少,在乎兩張老臉,也得湊個人數。家中油鹽醬醋,非急不買。開門來,四眼兩張嘴,好對插。兒女大凡小事,家里待客,收單數錢,老臉絕不跟前湊。厚道點兒,隨手甩幾張。摳門的,錢的面兒都看不到。但客走后,茶不能涼。來的這不是老親故友,便是左鄰右舍。哪里遇到哪里聊,承不完的人情,還不完的債。四季光景里,還得是這兩雙掌繭老手,刮股割肉,只為讓兒女知曉,是父母撐起我們一片天。
有不負父母的,或學業有成,或生意翹起牛尾巴,在小城安家落戶。老家孩子,就學愈遠。原上下三村,現僅留寇家村一小學。三幾歲毛孩兒,書包尚且不堪,更難起早摸黑,早上挨凍,晚上摸路,撩得上下幾輩兒人擔心。寬裕的,買房置業。緊巴的,租房管娃,其名曰:一切為了孩子。家中老人,坐車暈,走路遠,兩眼一抹黑。進得城來,出門不識路,身邊無家常,倍覺孤單。雖在兒女家,總覺人檐下。吃飯太準時,餐桌跟前不自在。進出衛生間,心里覺得怪。酷暑沒有樹下風,冬天沒有暖陽兒曬。兒女飯后,或上班,或悠閑,難與父母聊聊天。三幾日,就像過了好幾年。坐也不是,站也不對,夾板氣里轉圈圈,也為父母難舍故土之主因。
歸鄉日多,感慨逐增。閑聊時,都說我輩艱難,喝酒看品牌,抽煙比檔次,都感覺相識皆緣分,不論遠近,是否老鄉,都會散財一聚,只圖得閑時一口茶,難時拉一把。誰拷問:晚輩在外,呼朋喚友,推杯換盞,只喝得東倒西歪,看不清抵頭面孔。只知不忙小聚,最后知曉皆說好友?爹娘護家,孤燈夜守,兩頭暖腳,唯記得兒女生日,電話輕聲叮嚀。但凡難事臨頭,第一感念豈非喊我爹娘?
工作之余,閑暇無事,筆下數說老家記憶往事。假以時日,我與后輩話家常,權當吐沫佐料。好人永遠銘記,壞賴去其糟粕。且為某種念想,萬不可對號入座。
不為何故,但求心安。
(責任編輯 張海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