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由撰稿人,興趣涉及各門類藝術,理論及其界限之消融。
“Outman” No.1
奧特曼偶遇都市浪子
昏暗的清晨,奧特曼(Outman)一覺醒來,一瞬間他似乎忘了到底身在何處?
睡眼惺忪中,對面的墻壁恢復了四角方方的形狀,那個令人眩暈、凸形畸變的世界似乎消失了。這一變化還緩緩飄蕩在奧特曼的頭腦上方,并沒有使他立刻驚醒。
也許還在做夢,奧特曼昏沉沉地想。
夢境里,的確有個光亮的出口天堂般地沖著他緩緩張開。奧特曼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一只白色蠟燭在他的頭頂上方靜靜地亮著。奧特曼環視左右,發現自己的床被一個狹長的箱子替換了,裸身蓋著一塊單薄的白布,而身體一片冰冷。
“身體”?!上帝啊!
這一次,醍醐灌頂地,奧特曼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沒錯,那天,也是一覺醒來—身體、黑色、硬殼、觸角、翻爬、驚叫、恐懼、死寂、黑暗、變態、自卑、哭泣、昏睡,然后緊接著,又是—封閉、樹葉、攀爬、失足、跌落、蘋果、劇痛、重傷、昏睡,最后—
“復原”?!
等等,難道,這只是眾多夢境中的一個?
奧特曼試著動了動,背部凹陷的疼痛像是被喚醒了一樣,如期而至。
是啊,這不是夢,奧特曼有些沮喪。可迅速地,這沮喪被另一種更為平靜的情緒替代了,因為他分明記起了在這之后的另一個夢—飛升、緩慢、門、光、無比的溫暖、輕盈、澄明。
奧特曼的眼睛再次回到了那只蠟燭,他發現蠟燭雖然安靜地燃著,但焰尾在微微顫動,仔細分辨,還能看到焰尾的上方有一線細若游絲的氣流在緩緩上升、上升,最后消失在黑暗里。
慢慢地,逐漸清醒的大腦從臥室的門外捕捉到了輕微的嘈雜聲,這聲音似乎暗示了某種輕松溫情的氛圍,但也帶有一點人際交往的局促與不安。
奧特曼試著從箱子里坐了起來,當雙手撐起身體的一刻,他覺察到了改變—這一次雖然仍舊很細心,但手臂傳遞來的力量馬上使他意識到似乎不用再小心翼翼,骨骼關節并沒有像以往一樣發出脆弱的“咯咯吱吱”的聲響,更沒有身體反轉帶來的手足無措感,就連背部的疼痛也似乎減輕了一點。
門外的嘈雜聲越來越清晰,不時還伴隨著杯盤相碰發出的脆響和恣意的歡笑,透過門縫還能嗅到飯菜的香味。這香味和房間里那股莫名的蘋果腐爛后帶來的酸腐味混合在一起,帶給人一種現實世界的雜質感—這倒是他熟悉的。
奧特曼努力從箱子里爬了出來。雖然雙腳踏實地站在了地面上,但分別挪動雙腿的節奏也讓他險些一個踉蹌。奧特曼開始手扶著墻壁向前移動,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他一步步挪到壁櫥,從里面翻出衣服,安靜地穿好。然后,走到門邊,輕輕擰動了門閂。
盡管有所預感,但門外的場景還是讓他吃了一驚—他看到常常怒氣沖沖的父親、無奈悲傷的母親,以及那個時不時對自己報以鄙夷神色的妹妹,還有一大群久未謀面的親戚朋友,大家都擠在餐桌旁大快朵頤地碰著杯。他們兩腮潮紅的臉上寫滿了難得一見的快活表情。
一瞬間,喧鬧聲的戛然而止。過了幾秒鐘的停頓,整個房間突然爆發出更大分貝的驚呼!就好像他們同時在沙拉里發現了蟑螂,又好像一場猛烈的風暴瞬間席卷了餐廳,把一切擊得粉碎。在這風暴中心,奧特曼真切地聽到了小外甥那稚嫩的聲音—“天啊!他、他,……沒死?!”
不知道為什么,這聲音明顯刺痛了奧特曼。
他想哭,但只是鼻子抽搐了一下。這些曾經熟悉的面龐、氣味、墻上的油畫、餐桌上的吊燈,還有桌布上的手工瞬間變得陌生。這種陌生讓奧特曼意識到他并不屬于這里,并且要盡快逃離這里。他想說句告別的話,努力了半天也沒有發出該發的音兒,他最后只能在一片錯愕中無奈地甩了甩手,側著臉奪門而出。
奧特曼一口氣跑到了街上,面對著清晨嶄新的陽光,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透過淚眼,他看到向著各自目的地旁若無人行進的人流,沒有人停下來在意自憐自哀的自己。
奧特曼擦去淚水,長長舒了口氣,清晨冷冽的空氣讓奧特曼絕望的內心稍顯平靜。他發了會呆,慢慢開始挪動腳步,匯入前行的人流。
不知不覺,奧特曼走過了好幾個街區,心情也慢慢平復了下來。他開始被街上忙碌的人群和五光十色的街景所鼓舞,這是一個如此喧鬧、熱情、充滿活力的世界,被各種五彩的圖像和新奇的設計包裝的世界,那些商店櫥窗里陳列的商品是如此柔和、鮮艷、圓滑、閃亮、惹人憐愛。漸漸地,奧特曼沮喪的心情被一種止咳糖漿式的甜膩膩的情緒包裹了起來,開始變得愉快了些。
就這樣,奧特曼興奮地向前走著。漸漸地,他感覺自己似乎又產生了和人交流的欲望。于是,奧特曼放緩了腳步,面對一張迎面而來的熱情洋溢的面孔停了下來。但“你好”這個詞還沒有說出口,奧特曼就被身后前行的人瞬間撞到了。這一跤跌得他背部又是一陣劇痛。等他爬起來的時候,那個撞倒他的人只留下了一個遠去的背影。沒有人停下腳步,更沒有人在意這個偶然的插曲,就連那張迎面而來的熱情洋溢的面孔也瞬間消失在了身后的人群中。
驚魂未定的奧特曼迅速跑到了街邊站定,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裹挾在其中的人流原來是由一些彼此十分相像的圓滾滾的人組成的,他們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如此按部就班地行進著,這些奔向各自目的地的人群就像工業流水線上進入生產流程的商品一樣容不得一絲紊亂與停頓。他們抬腿邁步,按照頭腦中既定的程序向前從容不迫地走著,如果不仔細分辨,真的看不出在從容不迫中還夾帶著些許麻木。就像剛剛出門的自己一樣,他們的目光也被那些五顏六色的商品和圖像吸引著,并情不自禁下意識地發出輕聲的感嘆。他們在十字路口默不作聲地等待著信號,排著隊從電動旋轉門走進公司,熟練地打卡又準確地找到自己工作的卡位,打開電腦,拿起電話;他們走進商場,掏出貨幣從營業員的手中接過高分辨率的超真實(Hyperreal)的商品,臉上隨即溢滿了滿足的神情,然后愉快地重新匯入人流,奔向下一個目的地。那些華麗的商品似乎具有一種魔力,它們不再是一些身為客體的無生命的物品,他們似乎在持續散發著一種魔力。這種魔力幽靈般地隱形游蕩在人群中,向每一個路過的人諂媚的移情,并最終尋找到投射的歸宿。endprint
奧特曼感到些許悲哀,但也無計可施。想起剛剛奪門而出那個似是而非的家,如今在內心更像是“異鄉”,或許還留有些許溫度,但也隨即凝成水汽蒸發了。真正屬于這個“異鄉人”的故鄉又在哪兒?奧特曼的腦海一片茫然。
這時,他內心的悲哀更準確地應該被叫做“憂郁”(Melancholy),這并不是意識到“失去之物”的悲哀,而是與某種模糊的欲言不明的“未得”相關。或許是奧特曼基因里根深蒂固的膽汁氣質隨同土星的旋轉發生了作用,并將靈魂從外部世界招至內在世界從而上升到這顆距離日常生活最高最遠的行星的高度令其備感寒意;或許是悲哀、貪婪、懶惰、不忠的靈魂在某一特定時刻展現出了智慧與思辨天才的一面,從而使“崇高的憂郁”從“有害的憂郁”里離析了出來令其與眾不同;又或許是憂郁的遲疑不決、畏縮不前和選擇恐懼與西裝人活動的、前進的、勤奮的、孜孜不倦的日常精神氣質無緣,并最終促使奧特曼選擇與不滿意、不滿足、不選擇,進而不舍棄為伍令其總是矯枉過正。
總之,正是在這種憂郁的氛圍中,奧特曼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個與其說在走動還不如說是在躍動的瘦長的人。
這個人浪浪蕩蕩地,在人群里走著。
與那些圓滾滾的西裝人比起來,這個人的身高、穿著、姿態,甚至顏色都不一樣。他有一種接近透明的純白色,需要仔細分辨才認得出來。他同樣按照人流前進的方向向前走著,但聳著雙肩,一副隨心所欲的樣子。同時因為走得過于寫意,他時常被周圍的人撞來撞去,但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在轉過一個街角后,這個人也看到了奧特曼,似乎也發現了奧特曼在注視著他。只見他遲疑了一下,然后修改了路線,朝著奧特曼的方向一躍一躍地徑直走來。
這個人走到奧特曼面前,一雙透明的眸子滴溜溜地亂轉上下打量著奧特曼,絲毫沒有陌生人的距離感或初次見面的窘迫。
這下子,奧特曼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他屏氣凝神,帶著一絲緊張面對視野里這個鮮活生動的形象略帶木訥地發出了那個音兒—“你—好”。聲帶在經歷漫長干涸的死寂后終于開始顫動,帶著一絲甜腥的癢,聽起來這聲音又像是來自口腔之上的另一層空間,陌生得讓奧特曼都覺得驚訝。
這個人也是一愣,似乎又聽懂了奧特曼的話,眉毛向上一挑臉上露出了孩子般驚喜歡快的神情。隨即張開嘴巴,發出了“支支吾吾”的聲音。他支吾了半天,臉色漲得通紅,也沒有個結論。忽然像是恍然大悟似的,頓了頓首,鄭重其事地向奧特曼伸出了手。
是啊,握個手不就認識了嗎?
奧特曼也迅速伸出了手,握住了那只向他伸過來的看起來纖細、修長、半透明的,握起來又是異常柔軟,帶著沁人心脾的舒爽的手。長久以來,我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令人厭棄的奧特曼沒有被人厭棄的第一個朋友。
朋友總該自我介紹一下吧,奧特曼想—“哎,我的名字是Outman,你叫什么?”
—“……”
其實,如果有可能,就叫他“閑逛者”或者“散步者”吧,等一下,可他走起路來又那么奇特,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或者叫他“浪蕩子”(Flaneur)更準確吧—奧特曼在心里盤算著。
浪蕩子依舊紅著臉,支吾不出個子午卯
酉來。
奧特曼擺擺手,意思“算了”。
不知為什么,奧特曼擺手的樣子卻吸引了他,只見浪蕩子一副驚奇的神情順著奧特曼擺手的方向望過去,隨即沖著奧特曼用力地點點頭,同時嘴里支支吾吾出一種貌似肯定的語氣。隨后,用他那透明的臂膀挽起奧特曼單薄的手臂,示意他—走吧。
被這樣溫潤、舒爽的手臂挽著,奧特曼不由自主邁動了雙腳。
當奧特曼重新回到人流之中時,他感到了些許改變。浪蕩子明顯加快了步伐,他引導著奧特曼在人群的夾縫中自由穿梭,卻不再被撞得東倒西歪。在與西服人的接觸中,你也分不清是自己變得輕盈了還是他們變得透明了?
就這樣,浪蕩子一路帶著奧特曼左轉右拐,不知是從哪個街角開始,來到了一個奇異之所。(待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