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

我家住在橫嶺的邊上,村邊有一條官道連接了兩個集,一個是許廟,一個是三官廟。三官廟往西延伸,有個金山集;許廟往北延伸,有個厚鎮集。我的童年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各集的集日都是星期日,傳統的過會被取締。會就是集,過會就是集日。許廟的會老,大,遠近聞名,連西安人都跑了去趕會。我村里人說上會呀,就是去許廟趕會,或者說趕集。
星期日天蒙蒙亮,官道上已經有行人了。我村里沒有秘密,方圓幾十里人家,也沒有秘密。我貪睡,耳朵卻常常逮住窗外頭大人的對話:
“剛才誰摸黑過去了?吆喝豬!”
“還有誰?高嶺旺生么,牽著狗。”
“我聽見豬哼哼。”
“那一定是沈家貓娃,那個懶貨,倒把豬喂肥了!”
高嶺、沈家是西邊的兩個村子。旺生、貓娃都是名人,貧農里的貧農。一個有點瘋,娃們又怕又愛逗,看見他走近了就跑,走遠了就喊:“瘋子旺生!瘋子旺生!”氣得旺生貓腰尋土塊,等手里有土塊了,喊叫聲遠,影兒也遠了。貓娃有點神,能掐會算,聽說一算一個準。光棍一條,住個風能刮倒的歪歪茅庵。去了一趟青海,領回來一個媳婦,臉俊白,精神有點不正常。貓娃也愛狗,但他說養狗是為了看家護院。村里人笑他:“是為了看你媳婦吧?”他說:“為了看豬。”他真把狗拴在家門口,嚇得豬和媳婦都不敢出門。他倆是逢會必去的,去的早,回的遲。村里人說:“就是怕見人!”
如果交豬,還得趕早,晚了日毒,豬受不了,掉膘。天亮后,過路人開始漸多,男的一伙兒,女的一堆兒,脊背、肩上、胳肢窩都是東西,有的推個獨木輪車,有的拉個架子車,有的肩上忽閃著扁擔,說說笑笑,嘻嘻哈哈,絡繹不絕。這時候,東鄰西舍都有了動靜。女聲問:“你上會呀不?”女聲答:“你先走,我得伺候豬!”到晌午的時候,路上人稀了,村里人空了。幾個老太太坐一塊兒擇菜,一個問:“你媳婦上會了?”一個答:“磨磨蹭蹭了半天,打扮呢,照鏡呢,給臉上抹粉呢,倒說伺候豬呢,你說家里就恓惶的一個碎豬娃,用得著她伺候?”另一個接話:“咱老了,干不動了,吃了睡,睡了吃,可不是豬么?”我當時正在場畔的樹蔭下讀書,耳朵逮住了對話,“噗嗤”笑出聲來。
村子離許廟10華里,遇會,小孩一般不去。有的也鬧著要去,大人不許,纏緊了大人也許愿,說是回來買黃瓜,買西紅柿。也有賞一個巴掌的,小孩捂著臉哭,卻無奈。我長大后才明白,大人的口袋緊(沒錢),集上的誘惑多(吃的、喝的、玩的),小孩都眼尖、嘴饞,沒有不指著要的。我爸在許廟供銷社工作,我做夢都想上會。我媽每次上會,我都想廝跟,有時候允許,有時候不允許。不讓廝跟的時候多,我媽許愿的時候也多。我媽一去,我就惦記了我媽許的愿,想象我媽會買啥好吃的。眼看著上會的村里人扎堆兒回來,就是不見我媽的影子。我站在村口的大場上望到日落月出,淚眼花花,村人從面前經過,勸我:“別等了,你媽不回來了。”我媽第二天回來,必帶著好吃的:油糕、麻花、點心等,都是我爸食堂里做的。有好吃的塞嘴,也就不撅嘴了。
幾個玩伴密約偷著去。腿長在自己身上,大人不在跟前,大人管不著。我是“娃王”,少不了我。等人去村空,幾個玩伴便上路了。溝深,樹深,秋天的苞谷地深,一路陰涼,不怕迷路,怕迷糊鬼。下坡,過河,上坡,穿越一個大村,看見官道繼續走,再下一個坡,再過一個河,到了。人聲鼎沸,沒有進集市,耳朵先嗡嗡,旮旯拐角都是人頭攢動。我們稀罕的是路邊的吃攤,葉葉涼粉(神仙粉)攤、蕎面饸饹攤一字兒排開,都是低桌。涼粉1碗5分;蕎面饸饹1碗2角。西瓜攤擺放著八仙桌,大西瓜被切成牙,滿桌面上排列,紅瓤黑子,眼饞得不敢多看一眼。賣瓜的喊:“紅沙瓤,曬冰糖。”冰糖沒吃過,理解那就是個甜么。走不動,也得走,兜里一分錢也沒有。集上有個廣場,是人民公社開大會的地方,人山人海。各種土特產隨地擺放,小心翼翼都不免撞了貨擔。賣梨的,賣棗的,賣沙果的,賣拐棗、核桃的,應有盡有。我們沒錢,只能亂轉。從前街轉到后街,街和街不一樣,后街是賣菜的,蔥、蒜、生姜、辣子擺了一地,水瓜、南瓜摞成山,心里替他們愁:“何時賣完呀?”黃瓜黃,西紅柿紅,真想咬一口。走進牛市,牛虻比人多,每個牛身上都叮了一堆,趕都不走。心想:“牛不癢不疼嗎?幸虧自己不是牛!”兩老農袖了手,袖子短的捂一個帽子,那是玩什么把戲呢?好奇,站立,看個究竟,明白了,他們是在交易(捏碼子)。數錢,拉牛,就是成交了。一條路上,兩側都是住戶,家家賣熟食,油糕油汪汪的,油餅油乎乎的,麻花像半截繩子,黃燦燦的。不能看,趕緊走,我們都不約而同。實在是走累了,卻踅摸不到一個坐的地方。走過橋,橋下是灞河。哈,坐石頭上去,還能涼腳。就到了河灘上,頭頂著太陽,熱辣辣的;腳伸進水里,涼滲滲的。
耳里的嗡嗡聲弱了,水流聲倒響亮了,我說:“天不早了,快回呀!”卻站起來頭昏,肚子餓,走路搖晃。只能去找我爸了。供銷社大院的鐵門被鎖著,走小門,被擋住,我說我找我爸,告訴了我爸名字。擋住的人說:“你爸在百貨柜上幫忙。”手指了方向和位置。我不明白,我爸為什么不是“售貨”,而是“幫忙”。我聽說,賣貨的都叫售貨員。我不知道我爸是干部,平時不站柜臺的。供銷社的門市部很大,剛才擠不進去,我們才沒有擠,現在松泛(寬松)多了。一眼看見了我爸,卻怯了,羞了,不敢走近,但不走近又不行,只有硬著頭皮走到柜臺跟前,叫了一聲“爸”。我爸轉身,看見了我,驚訝:“跟誰來的?”我臉紅了,沒回答。我爸認得后邊跟的玩伴,交代了別人幾句話,領著我們,進了那個小門,就是我爸的房間。我爸去食堂買了洋面饃(白麥面饃),一個娃一個;又買了西瓜,一個娃一牙。正吃,我媽來了,生氣。我以為她生我的氣,后來才知道她在黑市上偷賣自己紡織的土布,讓市管會人給沒收了。市管會的人就住在我爸隔壁。我爸說:“你生啥氣?晚上就送過來了。”我媽說:“等錢用呢!”我媽要等布,我就和玩伴們先回家去。這一路上,我不說話,心里難受。我家是缺糧戶,年年糧食不夠吃,生產隊按人頭分了糧食,工分不夠頂,還得額外補。我爸的工資不夠,我媽只能織布了。往后,我再也沒有擅自約了玩伴去上會,去,一定要跟了大人。endprint
我身體不好,常去我爸那里住,最長住過一個月。許廟不遇會,早晚都空蕩蕩的,擺賣的都是些零貨擔,好像市管會的人還常攆。供銷社門市部每天早上10點開門,下午4點關門,雷打不動。平日,門市部里,進出賣貨的人稀少,男售貨員多在磨牙,或者和女售貨員打情罵俏;女售貨員多在打瞌睡,或者嘴在說笑,手在打毛衣。我爸不去柜臺,出出進進,不知道忙啥。我還是盼會。9點,供銷社食堂開飯,職工都圪蹴在露天的地上,幾乎飯往嘴里刨。呼哧呼哧吃完,洗碗,放碗,急急火火去開門,已經有人在門外等候了。我喜歡到街上轉悠,看街上的人漸漸增多。其實天不明街上就有人占攤了,就地楔個橛,這個攤位就名花有主了。趕早其實就是趕個吉時,搶個利市,圖個利好。眨眼間,街上的人由稀落而稠密。人擁擠了后,我就回我爸房間了,安下心讀書。晌午,不斷有人敲門,都是尋我爸的。認得的,就讓進房子,坐在我爸的床上。來得多的是村里人,或者親戚。村里人來,多為歇個腳,喝杯茶,吃一根紙煙。也有事不由人,求我爸幫忙的。那時物資緊俏,稀缺的更不少,多買煤油、鹽堿都要走后門。紅、白糖是特供,婦女坐月子才能買,必須大隊開證明。尋我爸的,可能就為此吧。送村里人出去,我也跟到街上,人已經少了。一些攤位人去而位空了,一些攤位還在廝守,貨框其實也亮底了。供銷社是下午4點開飯,飯后的街道狼藉,幾個狗在東聞聞,西聞聞,尋著打牙祭。我喜歡到灞河去,一個人坐在石頭上看書。落日余暉,天藍云高,真美啊!
突然就恢復傳統集市了,許廟、厚鎮、三官廟的會都錯開了日子,天天都有會了。對一些人來說,逢會必去,上會真成了趕會。我那時已上縣重點中學,可以說胸懷大志,對上會、趕會一百個不解,所以一百個不屑。農民么,不好好種地,天天跑會,不煩、不累么?風里來,雨里去,累,可一些人真富了。我有倆表姐,都有經營頭腦。小表姐夫辭職不干公社的會計了,在許廟會上賣布;大表姐夫也辭職不當民辦教師了,在許廟會上賣成衣。只要遇會,她們必當街安營扎寨。聽說他們買了手扶拖拉機,天天趕會,沒遠沒近。我小表姐家后來成了許廟的首富。
暑假,我在家里“用功”。遇會的日子,我喜歡拿一本書,坐在路邊的苞谷地里,隱身,卻把上會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頭頂上是柿子樹,太陽曬不著;南來的風,北來的風,涼快又享受。少年心事,自知之明。我是揣著期盼的,并不明確目標,忐忑中獲取一種滿足。鮮艷的顏色出現在西梁上,就忍不住翹首以待了。會是誰呢?是姑娘就好,漂亮最好,認得的好上加好。漸近,看清了模樣,不認得,反而坦然了。盯,一雙眼睛,一對探照燈。粗黑而長的辮子,辮梢在屁股后搖擺風情;白衫子,藍褲子,黑布鞋,腳步輕盈而生動;劉海掩眉,眉低垂,臉飛紅,嘴角似笑非笑。她知道我在窺視嗎?
目光送遠一個目標,又迎接下一個目標。由遠而近的姑娘面善,我在哪兒見過呢?西梁上過來的姑娘,我知道的不多。腦海緊急搜索,立即有了熟悉的臉譜。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認出了她,真想現身,讓她也認出我。來不及了,也沒有那個膽量。再說了,咱也只是給眼睛過年而已。我是志不在腳下,她呢?我知道她屬于故鄉,不論她怎樣努力。她已經輟學了,唯一改變命運的門關閉了。我只能祝福她,但心里惆悵復惆悵。她穿了一身新衣服,三個婦女跟在她后邊,我認得一個是她媽,另一個是她妗子。她是上會呀,還是相親呀?咯噔,心沉了一下。那天下午,我一直等她歸來。日落西梁的時候,她真出現在我面前了。我走出了苞谷地,咳嗽,走遠。我沒敢回頭。往后,再沒有見過她,也不知她的下落。我放棄了打聽,不能,也不便。但是怪哉,往后多少年,常夢見她。我每回故鄉,遇會,必聯想到她,偷看她上會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我上大學了。寒假回鄉,年末最后一天,年例,村里人都上許廟會。今非昔比了,家里有余糧,糧食可以換錢,大人都帶著小孩,去集上買年畫、年歷、鞭炮。年貨無須我操心,但我也去上會,算是一種回味。飄著雪花,冰凍的地面已經漸白。路滑,走路得小心翼翼。常被后邊人趕上、超越,也常趕上、超越前面人。心里想:這就是趕會了。不知去過許廟多少次,唯有這一次有了趕的意思。人生就是趕會么?自己會心地笑了,笑洋溢到臉上,一個同村人問我:“大學生,想啥美事?”我反問:“你有美事么?”他撓頭,老實答:“唉,我一個農民么,能有啥美事?”我端詳他,實際上是端詳我。他與我同齡,當農民是他的宿命。他一直看天,忽然問:“天會變么?”我有些驚詫,不知道是問我,還是問天。古往今來,一些農民嘴里有禪。多年后,他進城打工,漸漸摸出了掙錢的門道,收城里人的舊家具,轉賣給鄉下人,折騰了幾年,鄉下蓋瓦房了,鄉下蓋樓房了,卻都空著,妻子兒女都進城了。聽說他在城里買了房,故鄉人背后議論他:“人家和咱鄉下拜拜了。”我以為農民是他的宿命,我錯了。天會變,人也會變。
那天步入許廟會,沒有了兒時那種大的感覺了。被人群擠來擠去,有點不習慣了。擠到小表姐的攤位跟前,如釋重負。布匹摞了一堆,鞋襪擺了一地,成衣掛了一圈。我幫表姐看著攤子,感覺衣服那邊站立的女子形影半掩,偏要看個清楚。竟是昔年夢里人。讓我吃驚的是她竟伸出了手,握后讓我慚愧了許久。她開口笑:“大學生,認得我不?”我當然認得,但說:“不認得,因為我的女同學里,沒有像你這樣漂亮的。”記憶里的女同學都樸實無華,她卻時尚了。心里感嘆:“真個人是衣服馬是鞍。”她斂了笑容,不笑比笑更嫵媚,問:“我漂亮嗎?”我沒有敢說她的衣服漂亮,卻說:“你變了呀!”從她身上,我感受到了農村一如這許廟會,不可謂變化小,不可謂變化大。我認得眼前的她,不等于她還是過去的她。她比我開通,我就想知道她嫁給了誰,是在種地,還是在干別的。她坦率而真誠:“農民嘛,難道嫁給工人?也種地,也干別的。”我因為遇上了熟人,和她匆匆握別了。事后才知道她和我倆表姐一樣,都是趕會發了家。她先賣涼皮,后來就開飯館了。
我每年都要回故鄉去。許廟會依然在,但上會的那種感覺只能夢里回味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