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愛軍 鄭保衛
陸定一新聞思想的知識社會學視角考察*
■齊愛軍 鄭保衛
論文對陸定一新聞思想產生的科學語境進行了分析,指出陸定一的新聞思想是以事實為核心建構的黨報新聞理論,是一種建構論的新聞觀。其知識困境則在于以辯證邏輯替代了形式邏輯。
陸定一;科學語境;科學邏輯;知識社會學視角
考察60多年來我國新聞理論的建構過程,可以發現,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理論資源和指導思想,以不同的知識面貌和知識路徑,指導、影響、參與著我國新聞理論的建構過程。陸定一新聞思想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早期探索的重要成果,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一方面,陸定一關于新聞本源的論述和關于新聞的定義奠定了我國目前新聞理論框架的基礎部分,盡管不斷有對其定義的質疑聲和修正聲,但依然難以撼動其作為主導性定義的地位;另一方面,學術界不斷通過各種紀念研討會的形式,對陸定一的新聞思想進行言說,試圖通過這種言說活動來尋找黨報理論與時代創新之間的聯接點。本論文也是這種言說活動的一部分,所取的則是知識社會學的視角,關注的重點在于陸定一新聞思想的知識語境、知識邏輯以及知識困境問題。
有學者指出,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要做政治層面和學術層面的區分。①另有學者進一步指出,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有兩條路徑:黨的理論化路徑和學術化路徑。黨的理論化路徑的主體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黨中央領導集體,其理論化路徑直接指向現實,以理論的現實化為直接目的,具有極強的具體的現實指向性;學術化路徑的主體是黨的理論工作者、廣大哲學工作者,其學術化路徑直接指向學科體系、結構內容和概念范疇等理論體系建構。②本文贊同這種劃分思路,其意義在于可以使我們對文獻的研究更有區別和側重。
陸定一的新聞思想集中體現在《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一文中。該文是“解放前黨報理論中最有學術色彩的文章”③,是“中國新聞學高聳的一座燈塔”④。按照上述劃分思路,我們可以這樣認定:陸定一是站在黨的理論化路徑和學術化路徑中間的人,陸定一的該篇文獻也自然成為被反復解讀的經典,其對新聞實踐的指導意義和對新聞理論的建構之功都是巨大的:實踐指導意義主要表現為在我們黨的新聞工作者內部,形成了圍繞事實工作的良好傳統;理論建構之功主要表現為辯證唯物論基礎上的新聞本源論(事實論)和新聞真實觀的建立。
近些年來,關于陸定一新聞思想的研究有一個很重要的突破,就是超越以往對陸定一新聞思想簡單的觀點羅列式分析方式,進一步把陸定一的新聞思想放到特定的知識生產語境和知識生產邏輯中去考察。比如陳力丹教授把陸文放到“新啟蒙”的歷史語境中去考察,認為新啟蒙運動將馬列主義哲學觀和階級分析方法提上日程,從而對陸文的論證方式產生了影響,即簡單的“馬克思主義”分析思維模式和大批判傳統。⑤黃旦教授則把陸定一的定義與徐寶璜的定義進行比較,指出徐寶璜的定義是建立在經驗事實論的知識基礎上的,在中國新聞思想史上第一次確立了以“事實”為本位的新聞觀,建構出“公共機關”式的辦報模式。而陸定一的定義是建立在辯證唯物主義反映論的基礎上,其事實報道已然不只是對事實存在與否的判斷,更不是徐寶璜所謂的事實和意見分開,而是包含了意見和傾向,從而建構出“用事實說話”的報刊樣式。⑥
在知識社會學看來,知識總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并得到辯護,因此對任何一種知識的考察都必須將其放置于特定的知識語境下進行理解。理論知識的生產語境一般包含著兩個維度:科學(信度)維度與社會(功用)維度。科學(信度)維度是某個理論知識對自身科學化追求的努力;社會(功用)維度則是社會和文化因素對理論知識生產的牽引作用。科學(信度)維度和社會(功用)維度之間常常存在著高度的緊張關系,但又時常糾結在一起,經過意識形態化的作用機制,最終形成標準化的社會知識。
很顯然,正是借助上述這樣一種知識社會學視角的考察,我國新聞理論界初步達成了對陸定一新聞思想學理價值的深度思考:陳力丹教授的研究是從社會(功用)維度進行的開掘,黃旦教授的努力則偏于科學(信用)維度。但總的來看,近些年來,我們的很多研究成果更多地是從社會(功用)維度(延安整風、救亡與啟蒙的變奏、黨的意識形態建構)來完成對陸定一新聞思想的再解讀的。現在,我們需要把它科學(信度)語境的一面凸現出來,并沿此路徑作進一步“接著說”的努力。
陸定一《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一文,開篇便強調了一個核心詞“科學”:“辯證唯物主義,主張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去解釋它,而不做任何曲解或增減。通俗一點說,辯證唯物主義就是老老實實主義,這就是實事求是的主義,就是科學的主義。”陸定一接著指出:“這套思想意識,這套新聞理論(指舊的資產階級的新聞理論——作者加),是很糊涂的,是不大老老實實的,甚至是很不老老實實的,也就是不大科學的,甚至很不科學的。”⑦很顯然,在這里,“科學”是作為一種元敘事存在的。在三個簡單自信的“主義”排比句敘述話語背后,存在的是“科學=辯證唯物主義+老老實實主義+實事求是主義”這個不證自明的常識邏輯判斷,這一常識判斷無疑又承擔著對新的新聞理論建構的學科合法性與合理性頗為自信的宣稱。這構成了該敘述話語的“顯性因素”。但現在我們需要追問的是這個敘述話語背后的“隱性因素”是什么。這個“隱性因素”就是當時的“科學”語境。
首先,我們必須了解“科學”一詞在五四時期作為元話語的崇高地位。
“科學”一詞是康有為從日語中引入,1915年以后開始流行的。據楊國榮先生研究,二十世紀中國對近代科學的追求有其較為獨特的背景。一方面,明清之際,西學東漸之時,中國傳統儒學內部出現了經學實證化的傾向,即清代學者的經學考據方法以“實事求是”為原則,體現了歸納與演繹、邏輯分析與實事驗證、無征不信與大膽推求的統一。這種方法論系統揚棄了理學的思辨性,在相當程度上將經學引上了實證性研究。另一方面,隨著經學獨尊時代的過去,各門學科的分化與獨立逐漸成為可能,知識系統與價值系統得以分離。同時,在學術思想的領域,向經學告別又意味著傳統的知識統一模式的解體,如何重建學術、知識與思想的統一變得突出起來。于是,二十世紀初的一些中國思想家以科學的普遍滲入和擴展來溝通各個知識領域,呈現出一種以科學來重建學術與知識統一的趨向。⑧
五四時期主要有兩類思想家承擔著“科學”的傳播工作。一類是聚集在中國科學社及其同人雜志《科學》周圍的一批職業科學家,他們將科學嚴格限定為自然科學的知識譜系和蘊含于其中的方法、理念,傾向于從純知識學的角度普及科學原理、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以此變革國人的思維方式和品質;一類是以《新青年》雜志為主要陣地的一批啟蒙思想家,他們將科學的實質和精髓理解為一種具有客觀性、實踐性雙重品格和征服自然改造社會——人生雙重功能的新型宇宙觀、價值觀和人生觀,側重于從社會人生理念和意識形態的角度宣傳科學普及科學,以此更新國人的價值觀念和精神信仰。⑨
這樣,在“五四”前后,在各種“主義”的引入和論爭中,科學的觀念經過由“技”(科學方法)而“道”(科學精神)的形上化過程,并最終被提升為一種主義(科學主義),成為當時的理論支點,并且滲透到學術、政治及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從重建學術、知識的統一,到入主人生領域;從生活世界的存在,到社會政治領域的運行,科學的影響涵蓋了社會的各個方面。隨著向各個社會領域的這種擴展,科學的內涵也不斷被提升和泛化:它在相當程度上已超越了實證研究之域而被規定為一種普遍的價值——信仰體系。”⑩
其次,我們必須了解馬克思主義在五四時期的“科學”身份和“科學”內涵。
五四時期,馬克思主義剛剛傳入中國,還沒有產生一定的影響,而科學的觀念卻早已確立(至三十年代,從事實出發、講邏輯、重經驗、偏實證的科學精神已經深入人心)。馬克思主義本身具有高度的科學性,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為了讓其思想易于接受,便注意展示這種科學性。但這個時期的許多先進知識分子都用“實證科學”的眼光看待、接受和宣傳馬克思主義。比如陳獨秀早在1915年寫道:“科學者何?吾人對于事物之概念,綜合客觀之現象,訴之主觀之理性而不不矛盾之謂也。”(11)這時陳獨秀的“科學”還主要指自然科學。1920年,陳獨秀將科學界定為狹義的自然科學和廣義的社會科學,并指出“凡用自然科學方法來研究、說明的都算是科學”,而“歐洲近代以自然科學證實歸納法,馬克思就以科學的歸納法應用于社會科學,馬克思搜集了很多社會上的事實,一一證明其原理和學說,所以現代的人都稱馬克思的學說為科學的社會學,都是以這種科學歸納法做依據,所以都可相信,都有根據的。”(12)這樣,馬克思主義者就將科學擴展到了人生觀領域。他們認為,科學應該成為人生觀的基礎(這一點與科學派的認知相同),但作為人生觀基礎的科學覆蓋面要廣,包括唯物史觀(這一點與科學派不同)。在1923—1924年科學與玄學論戰中,陳獨秀作為唯物史觀派的領袖更是明確指出:唯物史觀是一種屬于社會科學、當然也是屬于科學的哲學,而“不是指本體論宇宙論的玄學,即所謂形而上的哲學”(13)。這樣,在陳獨秀那里,“科學與唯物史觀具有同一涵義”(14)。
而在1930—1936年的辯證法論爭中,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傳播的重點,由前一階段的唯物史觀轉向唯物辯證法,唯物辯證法成為理論主流。此種轉向的意義在于,馬克思主義在五四時期得到了廣泛傳播,并在五四前后的中西文化論戰、科學與玄學的論戰中初步顯示了其科學性。但它“在當時主要仍是以一種政治學說(即‘主義’)的面貌出現的,人們普遍尚未將之作為一種探討‘問題’的學理來看待,所以它對思想學術領域的影響還比較有限”(15)。這次論爭中,唯物辯證法能否作為真理、方法適用于實踐主體的行為是論戰的焦點,而對焦點問題的討論又是圍繞著“純粹哲學”與“實踐哲學”“哲學”與“科學”的關系問題展開的。經過論爭,“唯物辯證法風靡了全國,其力量之大,為二十二年來的哲學思潮史中所未有。學者都公認這是一切任何學問的基礎,不論研究社會學,經濟學,考古學,或從事文藝理論者,都在這哲學基礎中看見了新的曙光”(16)。
陸定一《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一文,是緊緊圍繞“物質”“事實”“新聞”“報道”四個關鍵詞來建構其新聞本源觀和新聞定義的:“唯物論者認為,新聞的本源乃是物質的東西,乃是事實,就是人類在與自然斗爭中和在社會斗爭中所發生的事實。因此,新聞的定義,就是新聞是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道”,“新聞的本源是事實,事實是第一性的,新聞是第二性的,事實在先,新聞(報道)在后,這是唯物論者的觀點”(17)。
在上述論述中,物質等于事實,新聞等于報道。在對其論證邏輯進行分析中可以看到,一方面,“事實”和“報道”是在哲學認識論的層面上運行的:“事實”必須被理解為一種客觀實在(此時等于“物質”),“新聞”必須被理解為是對這種客觀實在的意識的反映。另一方面,“事實”與“報道”實際上還承擔著第二個層面的含義,即新聞操作的微觀層面。“事實”是單個事件(事情)的真實情況,“報道”是新聞的采編與寫作(此時新聞等于報道)。在這兩個邏輯層面中,“事實”是一個交集點,是邏輯起點。
現在,我們必須再回到五四時期的知識語境中,看一下“事實”與“科學”的關系。五四時期,關于“科學”與“事實”的觀念存在著兩條路徑。科學派們更多傳播的是一種邏輯實證主義的科學觀和事實觀,事實、實驗、邏輯成為關鍵詞;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者們則更多地信奉一種辯證唯物主義的科學觀和事實觀,事實、思想(理論)(規律)、實踐是關鍵詞。在這兩種觀念中,“事實”是共同的概念,但一個指經驗事實,一個指客觀事實。
這里需要先區分一下兩個事實概念:經驗事實和客觀事實。經驗事實從內涵上講,是指人們通過一定的實踐活動,在頭腦中獲得的對客觀存在的事物和過程的印象后,又通過語言文字表達出來所形成的經驗陳述。經驗事實構成科學的經驗基礎。客觀事實則是指客觀事物的存在狀態和發展過程,是獨立于人的意識之外的客觀存在。客觀事實是一個本體論意義上的范疇,無對錯之分。而本體論范圍內的“客觀事實”/“客觀存在”,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里是用物質范疇加以概括的。列寧指出:“物質是標志客觀實在的哲學范疇,這種客觀實在是人通過感覺感知的,它不依賴于我們的感覺而存在,為我們的感覺所復寫、攝影、反映。”(18)
我們看到,中國科學社的成員們在宣傳科學時,特別強調“事實”作為科學的內涵和特質的重要性。比如王星拱指出:“科學方法是什么呢?換一個名字,就可以叫做實質的邏輯。這實質的邏輯,就是制造知識的正當方法”,科學的方法有五個特征,即“張本之確切”“事實之分析”“事實之選擇”“推論之合法”和“試驗之證實”(19)。丁文江認為:“所謂科學的方法,不外將世界上的事實分起類來,求出它們的秩序,等到分類秩序弄明白了,再用一句最簡單的話來概括這許多事實,這叫做科學的公例。”(20)任鴻雋則強調科學精神有二要素,一是崇實:“吾所謂實者,凡立一說,當根據事實,歸納群象,而不以稱誦前言,憑虛構造為能。”“故真具有科學精神者,未有不崇尚事實者也。”二是貴確:“吾所謂確,謂于事物之觀察,當容其真象,盡其底細,而不以模棱無畔岸之言為足是也。”(21)
在上述論述中,“事實”成為“科學”的同義詞。這里的“事實”是經驗事實,是可證實的經驗事實,是邏輯實證主義視野下的經驗事實。科學是事實之學、實驗之學、邏輯之學。它所涉及的主體問題主要是秉持科學的方法和態度,盡量將對經驗事實的認識提升到科學的水平。
據此,我們發現,徐寶璜的新聞闡述正是在上述認知框架內進行的。徐寶璜認為“新聞者,乃多數閱者所注意之最近事實也”。同時,他又指出:“新聞須為事實,此理極明,無須解釋,……茍非事實,即非新聞。若登載之,是為假冒。”(22)為什么徐寶璜認為“無需證明”呢?很顯然,“科學”等于“事實”,“事實”依托“證實”手段而呈現出“客觀”效果——這已成為那個時代的“常識”,而“常識”自然是無須證明的東西。盡管徐寶璜認為“事實”是一個無須證明的概念,但是在他的使用脈絡里,我們還是能夠大體看出“事實”的含義。首先,“事實”是與“真”聯系在一起的,是與對事實的“正確”和“完全”的表現聯系在一起的;其次,“事實”是與“意見”分開的,是客觀性的操作手法。最后,“事實”是與“誠”與“公”聯系在一起的,是與記者的“公人”身份聯系在一起的。徐寶璜“事實觀”走向的是被稱為“新聞本位”的新聞觀。
而早期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者更多地強調的“事實”是客觀事實。在1930年—1936年間的唯物辯證法的論爭中,他們就用主觀和客觀辯證統一的思想對論戰方作出了批判。比如陳伯達指出:“腐敗哲學家以為邏輯是獨立于事實之外的,與事實無干,而我們則以為邏輯只是事實的反映,邏輯的發展與事實的發展相一致,沒有事實就沒有邏輯。”(23)這里的“事實”表面看來是經驗事實,但實質上已經多少含有“客觀事實”的意思在里面了。1941年5月19日,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的報告中,借用中國一句古語“實事求是”,并加以改造,賦予科學的新意:“‘實事’就是客觀存在著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觀事物的內部聯系,即規律性,‘求’就是我們去研究。我們要從國內外、省內外、縣內外、區內外的實際情況出發。從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規律性。即找出周圍事變的內部聯系,作為我們行動的向導。而要這樣做。就須不憑主觀想象。不憑一時的熱情。不憑死的書本。而憑客觀存在的事實。詳細地占有材料。在馬克思列寧主義一般原理的指導下。從這些材料中引出正確的結論。”(24)在整個延安整風運動中,毛澤東反復地闡述、發揮這一思想。唯物辯證法終于獲得了中國式科學化、通俗化的解釋。這樣,我們看到,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眼中的“科學”成為“事實之學”“實踐之學”和“唯物辯證之學”。
1943年陸定一寫作《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一文時,正是運用當時被公認為“常識”的“最科學”的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來架構新聞理論。物質與意識的關系,物質等于客觀實在,客觀實在等于客觀事實,在這樣的邏輯下,自然出現了文章開頭的陳述方式和知識邏輯。黃旦教授認為陸定一定義的中心是“報道”。本文認為,實際上,陸定一新聞定義有兩個并置的中心詞,即“事實”與“報道”,這兩個中心詞共同支撐起一種建構論的新聞觀。而這種建構論的新聞觀正是馬克思主義新聞理論的重要科學性之所在。
陸定一新聞思想的論證邏輯中存在一個很大的知識困境:陸定一既然以科學的方法論建構了事實第一、政治第二的規范,為什么在我黨后來的新聞實踐中,依然出現了“新聞,舊聞,不聞”這樣的操作規范(這種操作規范明顯是一種把對事實的報道和不報道作為一種政治表態,將事實的政治性看得高于事實本身的做法),甚至在文革中徹底走向虛假新聞呢?為什么陸定一在去世前都在強調新聞真實性為何如此經不住政治性的沖擊呢?
前面我們談到,陸定一的《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一文是在兩個層面上展開論述:一是從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的哲學層面展開的對什么是新聞的知識論證,二是從新聞操作的層面展開的什么是新聞的論證。這兩者交叉在一個點上,這個點就是新聞的定義:“新聞是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道”。這其中,按照哲學邏輯,新聞的本源是事實。保證新聞的真實性,應該是認識主體在認識事實的過程中要運用辨證的、聯系的、全面的觀點,并在報刊的有機運動中為受眾提供真實、全面和理性的報道,它不應該落實到對每一則單個新聞報道的操作要求。然而,新聞定義中的“事實”在新聞操作的層面上又承擔著單個“事件”的含義,而“報道”被理解為就是“新聞采寫”“新聞選擇”這樣的一種微觀層面的活動,而不是一種人類傳播行為或活動,這樣就可能導致對人類整體傳播活動的宏觀要求落實到每一個具體的報道中。斷裂就這樣出現了,從而為政治性壓倒事實性打開了方便之門。順著這一邏輯,自然地衍生出“用事實說話”這樣一句易懂生動的話。“‘用事實說話’不只是中國共產黨黨報上與舊新聞的不同之處,而且也正是在這一基礎上,形成了報紙管理、運作的指導思想和基本模式。”(25)后來這一方面的邏輯缺陷一直沒有被指出,黨報理論只能在原有的邏輯方向上繼續拓展,直接導致八十年代“本質真實”理論話語的出現,這一概念給實踐帶來更多的困惑甚至消極影響。
陸定一的《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一文中兩個層面論證邏輯的斷裂,從邏輯學的角度看,其實質就是用辯證邏輯替代了形式邏輯。盡管陸定一在微觀操作的層面上沒有否定“新聞五要素”和記者親自現場采訪這兩個技術性手段,但由于對記者的勞動投了不信任票:“我們新聞工作者,必須時刻勉勵自己,做人民的公仆,應知我們既不耕田,又不做工,一切由人民供養,如果我們的工作,無益于人民反而毒害人民,那就比蠹蟲還要可惡,比二流子還要卑劣”,所以在無形中記者通過科學的方法(形式邏輯的方法)對新聞事實給予保證的能力也就被徹底否定了。再加上對“新聞價值”相關要素的否定,徹底斷裂了事實變為新聞事實的獨特條件,所以雖然陸定一一再強調辯證法的思維是唯一科學的思維,但辯證法的思維一旦與簡單的“馬克思主義”分析思維模式和大批判傳統結合到一起,那就只能陷入“政治化的辯證法”(26)的困境中。
注釋:
① 許全興:《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政治層面和學術層面區分》,《理論前沿》,2003年第18期。
② 孫芳:《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路徑解析》,《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07年第8期。
③ 陳力丹:《新啟蒙與陸定一的〈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現代傳播》,2004年第1期。
④ 劉建明:《陸定一的歷史遺產》,《同舟共進》,2003年第12期。
⑤ 陳力丹:《陸定一〈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思維模式對后世的影響》,《湖南大眾傳媒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
⑥ 黃旦:《中國新聞傳播的歷史建構——對三個新聞定義的解讀》,《新聞與傳播研究》,2003年第1期。
⑦(17) 陸定一:《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延安《解放日報》,1943年9月1日第1版。
⑧ 楊國榮:《科學的形上之維——中國近代科學主義的形成與衍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9、124頁。
⑨ 吳效馬:《民國時期科學社會化思潮的歷史軌跡》,《教學與研究》,2005年第5期。
⑩ 楊國榮:《論五四時期的科學主義》,見載于郝斌、歐陽哲生主編:《五四運動與二十世紀的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183頁。
(11) 陳獨秀:《敬告青年》,見載于《獨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頁。
(12) 陳獨秀:《馬克思的兩大精神》,見載于《陳獨秀著作選》(第2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4頁。
(13) 陳獨秀:《〈科學與人生觀〉序》,見載于張君勱、丁文江等:《科學與人生觀》,山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14) 鄧金文:《五四時期陳獨秀科學思想論述》,《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
(15) 盧毅:《20世紀30年代的“唯物辯證法熱”》,《黨史研究與教學》,2007年第3期。
(16) 艾思奇:《二十二年來之中國哲學思潮》,見載于《艾思奇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6頁。
(18) [俄]列寧:《列寧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8頁。
(19) 王星拱:《什么是科學方法》,《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5號。
(20) 丁文江:《玄學與科學——評張君勱的〈人生觀〉》,見載于張君勱、丁文江等:《科學與人生觀》,山東人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頁。
(21) 任鴻雋:《科學精神論》,《科學》,1916年第2卷第1期。
(22) 徐寶璜:《新聞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6、10-11頁。
(23) 陳伯達:《腐敗哲學的沒落》,《讀書生活》,1936年第4期。
(24) 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見載于《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01頁。
(25) 黃旦:《中國新聞傳播的歷史建構——對三個新聞定義的解讀》,《新聞與傳播研究》,2003年第1期。
(26) 王學泰:《先講形式邏輯,再說辯證法》,《同舟共進》,2003年第8期。
(作者齊愛軍系煙臺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教授;鄭保衛系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劉 俊】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馬克思主義新聞理論體系建構的知識邏輯和創新路徑研究”(項目編號:11BXW00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