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高峰
《做點能改變現狀的事》一文獲第23屆中國新聞獎一等獎,可以說,我是有點意外的。作為此文的作者,我也一直在思考,究竟是什么讓這篇報道獲得如此殊榮。我不知道評委老師是如何評價的,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如果說這篇文章有其成功之處的話,主要應該是兩個方面:一是題材和立意,二是走轉改式的采訪。撇開這些,這只是一篇普通的人物通訊。
因此,今天在這里我也想從這兩方面談一談我的創作體會。不當之處,希望得到各位的批評指正。
一、采寫經過
先說一說這篇文章的采寫經過。文章的主人公徐桔桔這一典型,線索來自上海市社聯黨組書記沈國明。事后我也因此與沈國明熟識。這時才了解到,他也是黑龍江的老知青,他與徐桔桔、賈愛春起初也并不認識。這篇文章是2012年9月采寫刊登的,沈國明是在7月底的一次黑龍江知青聚會上見到兩人,從旁人處得知她們重回第二故鄉幫助當地鄉親的故事,覺得很欽佩,因此也希望有媒體能夠報道,弘揚這一典型。
我輾轉了解到這一線索時,已經是9月初。當時我其實是有些猶豫的,從線索來看,內容和題材挺好,但很多時候,作為一個時政線的記者,因為接觸了太多典型宣傳,反而對典型有天然的排斥。倒不是說典型不好,而是覺得很多典型都有刻意性,有一些人為地拔高。這兩位知青的故事是不是也存在這樣的可能呢?我想到,當地也有媒體,如果真的有好的故事,應該也會留下只言片語,但搜遍網絡,并沒有關于兩人的任何報道。
這讓我很糾結,兩位主人公所處的地方很遠——遜克縣奇克鎮山河村,一個緊鄰邊境線的小山村,去一趟并不容易,有沒有必要花那么大的精力?我將這一情況匯報給我們的領導,領導也十分猶豫有沒有必要走這一趟。我們的領導比較為下屬考慮,讓我實在不行就電話采訪下。
得到徐桔桔的電話后,我給她打了過去。就是這個電話,改變了我的想法,堅定了我走一趟的信心。電話中是一個十分爽朗的女聲,說著上海味的普通話,但講的卻是帶著泥土氣的內容。做過自我介紹后,我講了自己的意圖,她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你不要來,最近我們很忙的。”問她近期或者國慶回不回上海,她更驚訝了,回答說:“怎么可能,我們馬上就秋收了,今年玉米和黃豆都增產了,老鄉們積極性很高,收完莊稼還要分配好,事情很多,短時間內不可能回去。”
那種感覺,像一下子被拉進到了一個熱火朝天的生產場景,我從她的語氣里能感到自豪與匆忙,風風火火的樣子,樸實卻生動。我被打動了,那種語言和語境之間的差異,讓我感覺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我反復跟徐桔桔說,很想過去看看。這一回,可能是感受到了我的誠意,她很爽快地同意了,并且在電話里詳細地告訴我怎么到她那里,坐什么飛機,換什么火車,再換什么汽車。我這才知道,她所在的縣城不通飛機火車,去那里一趟來回就要近4天。
說一句有些慚愧的話,對于常年在外奔波的調查記者來說,這些困難簡直不值一提,但對我來說,當時確實有點畏難情緒。因為我有嚴重的過敏性鼻炎,我很怕來北京,因為這里很干燥。而長途火車對我來說也是最不愿經歷的。旅途上的煎熬讓人很疲憊。因為鼻子受不了火車上干燥、污濁的空氣,雖然乘的是臥鋪,但根本無法入睡,只能用一張濕紙巾沾了水搭在口鼻上,聽著臨鋪此起彼伏的鼾聲,熬過了長夜,回程時也是如此。到了當地,正好是早上,徐桔桔已經按照約定的時間來找我,采訪馬上開始。一開始我很疲憊,泡了濃濃的茶,才不至于打瞌睡。
連續兩天的采訪跑的地方比較多,時間也比較緊張,一直沒有很好的休息,但我感覺來得值得。近距離的觀察和采訪,不僅讓我得以親身感受兩位主人公的性格品行,聊出了許多具體生動的細節,也讓我親眼看到了小山村因為她們的到來所發生的變化;與老鄉的交流,更是獲得了許多個性化的語言和生動事例。這些,都是典型站得住腳的基礎,心定了,材料充實了,寫稿才不會沒底。
這也讓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走轉改”的重要。事后再想,如果采訪在上海進行,就算也是采訪當事人,但談得肯定不會這么細,也會少了兩位當事人相互交流中吐露的一些生動細節,更加得不到當地百姓的反應。我想,這正是“走轉改”的意義所在:到現場去,到人物的身邊去,這是每一位記者的基本素養。更重要的是,貼近采訪對象,收獲的是心靈的感動,我覺得這種感動是寫作的靈魂,要打動別人,首先要打動自己。
二、主題和立意
再說一下主題和立意。無論是采訪中,還是采訪后的寫稿階段,我一直在思考,兩位老知青所做的一切,究竟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啟示,有什么樣的現實意義。畢竟,在新時代的洪流下,去講一個過去的時代流傳下來的精神,是不妥的,更難以引起共鳴。
在兩位主人公身上,最打動我的是兩點。一是實干。對于兩位已經退休的老人來說,這種精神尤其可貴。前面說過,我接到采訪線索后,給徐桔桔打了電話,想問她近期有沒有回滬的計劃,她告訴我快秋收了,不可能回來。那時候我就特別欽佩,也特別好奇,她們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決心和勇氣呢?
后來的采訪,我領會到她們對這個曾經插過隊的地方,的確有我所不能理解的深情。我記得采訪結束后,她們拉著我去看小鎮的夜景,對于兩個從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出來的人,那樣的夜景實在算不上什么,但可以看得出來,她們是發自內心的自豪。她們對我宣不宣傳她們其實并不在意,卻想方設法希望我能多宣傳遜克這個地方。她們告訴我,這是她們魂牽夢縈的第二故鄉,她們在這里走上社會,在這里走向成熟,在這里入黨,度過了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年華,有著很多美好的回憶。
我后來想,是不是僅是這種情感促成了她們下定決心去做這樣一件事呢?我覺得不僅如此。在這里插過隊的人很多,回去重溫舊夢的也有不少。也許回到當地的時候,在此情此景的感染下,激情涌動,會生出做一些事改變這里的沖動,但真正能夠堅持,能夠去實干的卻不多。我覺得這一點才是徐桔桔、賈愛春最了不起的地方,她們沒有止步于想象,她們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步一個腳印。沒有經歷過那種艱難,根本無法完全體會這種實干精神的可貴。就像她們說的那樣,做一些改變現狀的事情,我覺得這是她們身上最具有現實意義的東西,也跟現在提倡的實干興邦精神是吻合的。
二是“無私”。在這篇報道里,我寫了兩位老知青為了給當地村民爭取利益,做了不少看起來比較魯莽的事。比如,她們二話不說就沖進縣委書記辦公室,她們今天堵這個局長、明天堵那個局長。初看起來,好像是這些官員不作為。其實,這些官員也有很多難處。為什么他們肯給兩位老知青面子?最重要的是,這些官員都知道,兩位知青爭的是百姓的利益,而不是她們自己的利益。她們不遠千里來到這里,不是來作對的,而是來做事的。說到底,是被她們的無私所打動。
因為篇幅所限,很多故事后來見報時被刪掉了,也很可惜。比如,徐桔桔在當地住的房子,條件很艱苦,但就是這間房,也不是無償使用的,而是她換來的。她打聽到當地有一家人在上海打工,就把自己在上海住的房子讓給這家人住,然后才住進他們的房子。還有,她們為了豐富當地村民的生活,組建了舞蹈隊,參加縣里的表演,每一次演出的費用,全都是兩位老知青掏的腰包。
最讓我感動的是徐桔桔很自豪地告訴了我一個細節:村民們不管誰家做了好吃的,都會給徐桔桔送去。經常一開門,門外都是村民送來的吃的東西。所以說,有沒有私心,老百姓心里最清楚,正因為如此,她們在做事的時候,不管多么難的事情,老百姓都支持,縣委書記都沒她們說話管用。無私,我覺得這不僅是她們的品質,也是她們能夠成功的要素。
文章見報后,出乎我的意料,反響異常強烈。許多讀者來電來信或者發來郵件,他們中大多數是有那一段人生經歷的人,還有知青的家人、子女,來電來信的語氣都很激動,他們或為重溫自己曾經奉獻的青春年華而激動,或為自己的同輩人的所作所為而自豪,也有的想向兩位老知青提供幫助,想出錢、出力、出技術的都有,他們特別為兩位老知青想做點實實在在、改變現狀的事的那種扎實而贊賞,認為這是知青們多年沉淀下來的良好品質。
在這些人當中,有成功的企業家,有上海的政協副主席,有曾經的上海市副市長。最讓我意外的是,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的俞正聲同志也在這篇文章上面寫下批示,他說,文章的主人公讓他既敬佩又感動,也讓他增添了信心與力量,并專門向我表示感謝。后來上海電視臺還專門趕赴當地,拍攝了上下兩集的紀錄片。播出后,同樣反響強烈。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并沒有知青經歷的年輕人,也感動于兩位主人公的奉獻與實干精神,有一位青年社區民警給我寫了一封郵件,讓我感觸尤深。他說,平時天天與瑣碎的事打交道,經常在怨氣中生存,感覺自己也充滿了怨氣。現在看到兩位老人在踏踏實實做這樣一件事,很慚愧也很受啟發。他認為,在這個時代光靠埋怨是沒用的,只有認真做事,才有可能改變自己和他人的命運。這些讀者的強烈反響,讓我也感到振奮,因為這說明兩位主人公的行動,的確非常值得關注,具有現實意義。
三、關于寫作
回到上海,文章該怎么寫,也讓我頗費思量。
寫人物通訊,寫一個典型,其實是記者的基本功,但要寫好卻不容易。寫典型首先是寫人,寫人就要像人,而像人的關鍵除了采訪深入、個性化寫作之外,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把握分寸感。不要不及,也不要過。通過我和徐桔桔、賈愛春的接觸,我認為她們的特點是樸實、真實,一個情感充沛卻不輕易流露,一個風風火火、不拘小節,這是屬于她們的獨特氣質。
所以從一開始我的想法就是,寫作要客觀描述、真實表達,盡量不帶入自己的情緒與情感。最好是站在旁邊,不動聲色地介紹。
而且在我看來,兩位主人公的所作所為,與以往那種可歌可泣的人物相比,還是有不同的,她們所做的雖然也很不容易,一般人難以做到,但其實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也沒有作出巨大的、難以挽回的犧牲。在整個事件的發展過程中,她們也有自己的困惑,也有過畏難情緒。比如徐桔桔最初認為去邊疆種地是“天方夜譚”;賈愛春在遇到困難時也會號啕大哭,也會耍賴說要回北京。恰恰是這一切讓她們顯得更加真實、更加可愛,也更有讓人信服的力量。她們付出的一切,值得弘揚,也并非無法模仿。
所以,在整個寫作過程中,我時刻告誡自己要收著寫,盡量克制,通過客觀的描述和群眾的語言去表達,盡量不帶入自己的評價和感情過于充沛的話語。真正有要表達的一些想法,也是通過文章后記者手記的形式來展現。
寫作時,還有一個問題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那就是我寫這兩位老知青,目的是什么,我希望向讀者傳遞什么,典型背后究竟想要寄托什么。
我個人理解,一篇成功的人物通訊,要通過細微的筆墨呈現人在時代大背景下的角色扮演。我記得以寫典型人物見長的老記者郭梅尼也曾經說過,一篇好的典型報道,要扣準時代的脈搏,因此記者也要有一雙時代的慧眼。在徐桔桔和賈愛春身上,什么才是我們這個時代要弘揚的?顯然不是當年的知青精神,雖然這也很打動人,兩位受訪者也一再強調這種精神對她們的影響,但我在與她們的仔細交流中發現,這其實只是她們作出選擇的誘因,真正能夠支撐她們一直走下去的,卻是徐桔桔說了好幾次的一句話:“想做點事情。”“想做點改變現狀的事情。”
這其實也就是前面寫主題和立意時提到的那種實干精神,她們兩人心中所想的,是靜下心來做事,努力去為改變現狀做一些努力。我感到,這其實正是我們這個喧囂浮躁的時代所缺少的。正如我在標題中提到的那樣:在她們身上,感受心靈的質樸與純凈,我也希望可以用這種質樸與純凈,去滌蕩當下一些人心靈的霧霾。我想,這也正是這篇文章的新聞價值所在。所以,再一次回到之前的話題上,我覺得在文風上,也應當盡力避免浮夸,盡量用樸實的話,多用白描的手法,去講兩位人物的故事和品行。
在動筆時,我又有些糾結,對于徐桔桔和賈愛春,究竟是主要寫一個人,還是筆墨并重?因為從地域的接近性和我們報紙的市民化屬性來看,徐桔桔是上海人,理應聚焦,但考慮到這兩個人本身在這一事件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互相影響、互相推動,所以我最終決定用同樣的筆墨去寫兩個人的故事,這樣更真實,也更有說服力。
據我了解,事后,當地和其他地方的媒體也曾去采寫這一內容,但一些報道可能從不同的需求出發,只報道了其中的一位主角,結果反而弄巧成拙,這也是值得汲取的教訓。
“走轉改”提出了改文風的要求。這篇文章最初我也想在寫作上有所改變。我試圖將其中的部分內容通過對話的形式來表現,但可能是因為功力不夠,后來寫出來感覺效果并不好,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傳統的敘事方式。
此外,最讓我感到糾結的是,雖然我已經盡量在文字上簡潔精練,但篇幅還是超過了4000字,而且仍有一些好的細節沒有放入,后來經編輯刪節,一些自己感覺不錯的內容也被刪掉了,這可能是限于文字功力,希望今后可以在不斷的學習中有所進益。
(作者單位:新民晚報社)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