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忠+陳媛媛
【摘要】新聞史研究要容納不同流派與做法。《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在具體呈現、窮盡歸納的史料搜集、研讀的基礎上,以“新聞生態”視角為結構框架,架構了絢麗多彩的桂林抗戰新聞事業的歷史圖景。專著的最大特色是比較成功地再現了“抗戰文化城”的媒介與新聞生態的歷史面貌,將桂林抗戰新聞史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歷史高度。
【關鍵詞】桂林抗戰新聞史;新聞生態;治史精神
地方新聞史和抗戰新聞史的研究是我國新聞史研究中的兩個重要領域。近年來,馬藝的《天津新聞傳播史綱要》、王綠萍的《四川近代新聞史》、曹立新的《在統制與自由之間:戰時重慶新聞史研究(1937-1945)》、張夢新的《杭州新聞史》、蔡罕等的《寧波新聞傳播史(1845-2008)》、唐惠虎等的《武漢近代新聞史》、王文科等的《浙江新聞史》及王曉嵐的《喉舌之戰:抗戰中的新聞對壘》等著作不斷問世,相關研究機構也相繼成立,足見當下中國地方新聞史、抗戰新聞史研究的新熱度。最近,靖鳴教授和他的團隊所著的《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的問世,為地方新聞史、抗戰新聞史的研究又加了一把火。該書不僅填補了某些空白,在研究方法上更是可圈可點,值得后學借鑒。作為新聞史研究領域的青年后學,喜見同行兼同事大作的問世。口頭的祝賀是必須的,但實惠的是為同行的新作獻上“讀后感”,讓更多的讀者能拜讀到大作。
一、“新聞生態”視野下的研究致思
中國近現代新聞業最為突出的特色之一是政治色彩過于濃厚,新聞本位的發育先天不足。新聞業參與了近現代中國的每一起重大事件,并在每一起重大事件的歷史演變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可謂重大事件的見證者、建構者。研究對象的特殊性,勢必會影響研究取向。在我國近現代新聞史的書寫中,始終存在著如何安排、處理、評價新聞業與政治系統的關系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新聞史學界有兩種研究傾向值得警惕。一是夸大政治系統對新聞事業的制約、影響作用,用大量的篇幅描述政治系統,使新聞史淪為政治史、革命史的翻版;二是完全規避政治系統,以所謂的“新聞本位”來書寫新聞史。前者常被冠名為“階級史觀”或“宏大敘事”,后者目前基本處于“紙上談兵”階段,鮮見有分量的學術專著的問世。歷史研究要論從史出,評價要客觀公允,這是史學研究的基本常識。因此,正確的做法是既不刻意突出新聞事業的歷史作用,也不刻意回避政治系統的背景作用,不能為了凸顯某個政治派別的新聞事業,而淡化、遮蔽、貶低敵對政治派系的新聞事業。但受各種主客觀因素的制約,在民國新聞史研究中,“土匪史觀”的影子始終揮之不去。桂林抗戰新聞業是在特殊的政治、歷史、文化環境中所孕育的一個非常特殊的新聞業態。對桂林抗戰新聞事業的研究,亦存在這個問題。故選取恰當的研究理念、研究路徑與編纂方式才有可能比較好地解決這一問題。
由于“消極抵制”國民黨、“禮遇”共產黨的新桂系采取了比較開明的文化政策,大批受戰火威脅的學者、文人、知名報人紛紛來到桂林,桂林一躍成為著名的“抗戰文化名城”,文化事業興盛一時,新聞事業活躍于其中。長期以來,對桂林抗戰新聞史的研究雖然一直在進行,也有不少成果問世,但在研究路徑上卻鮮有突破,歷史敘述、歷史評價也鮮有突破“階級史觀”。這可能在于研究者尚未找到契合研究這段新聞史的最佳致思路徑。靖鳴和他的團隊在“竭澤而漁”式地搜集史料、研讀史料的基礎上,以媒介生態學中的“新聞生態”為研究視角架構《桂林抗戰新聞史》的做法,既巧妙地規避了對各政治派別的新聞事業的歷史評價問題,也巧妙地處理了桂林政治生態與新聞生態的關聯。這一研究路徑獨具特色、別具一格,是我國新聞史學研究方法的一個突破。
“媒介生態”(media ecology)的提法最初源于加拿大傳播學者麥克盧漢、尼爾·波茲曼等紐約學派,他們的努力形成了傳播學中的一個重要流派:媒介生態學(或翻譯為媒介環境學)。媒介生態學研究的是符號、媒介和文化彼此之間的一套復雜的關系,關注的是媒介技術及其所營造的信息環境對人的影響。中國的媒介生態學研究關注的卻是“以媒介為有機體,思考社會環境對媒介生存的影響”。[1]中國媒介生態學研究興起后,有學者將“媒介生態”概念引用到新聞史研究領域,但闡釋不多,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博士生陽海洪,在其博士生導師吳廷俊先生的指導下,發表的題為《探索中國新聞史研究新范式——基于媒介生態的視角》的博士論文,對媒介生態視角下的“中國新聞史研究的新范式”作了系統的學理闡釋。但真正成功地將“媒介生態”理念運用于新聞史研究的著述至今鮮見,這在于媒介生態系統是一個宏大的概念,它是指一定的時空條件下媒介群落構成的內部生態系統及其媒介系統與社會系統之間構成的具有特征性的結構形態和動態平衡的有機體。這意味著以媒介生態為理論資源,研究特定時空中的媒介生態的變遷,需要海量的史料,尤其是大量檔案資料的支撐。《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寫作的巧妙之處是,作者在媒介生態的基礎上提出了比媒介生態略小,有操作性的新聞生態的概念,并以此作為該書的重要理論支撐。所謂新聞生態,是指“在一定社會環境中新聞各個構成要素、新聞之間、新聞與其外部環境之間相互良性制約而達到的一種相對平衡的結構,是實現受眾—新聞—政府—社會這一復合生態系統整體協調而達到一種穩定有序狀態的動態過程”。
在新聞生態的視野下,《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呈現了多個歷史面相的新聞媒介的歷史景觀,而不是教科書中勾勒的以共產黨新聞業為主的單一的歷史畫面。主要表現在其一,在媒介群落方面,專著既濃墨重彩地論述桂林地區的主要大報,也給予了抗戰時期的桂林小報、通訊社、廣播電臺一定的篇幅。其二,抗戰時期桂林大報之間的媒介生態是《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的論述重點,專著用了六章篇幅予以論述,從新桂系、國民黨、共產黨的微妙的政治生態中詳細闡釋了各報的報道、言論、副刊、經營管理等層面的新聞生態。對于桂林大報內部新聞生態的論述并非完全按照報道、言論、副刊、經營管理四個層面展開,而是根據各報在這一時期的特點有所側重。總體而言,新桂系的《廣西日報》(桂林版)、共產黨領導下的《救亡日報》(桂林版)、《大公報》(桂林版)、國民黨軍報《掃蕩報》(桂林版)基本是按照報紙沿革、新聞報道、言論、副刊、經營管理五個層面展開,《新華日報》在桂只有發行而沒有桂林版,專著則著重于該報在桂的翻印與發行、共產黨的新聞策略、涉桂報道等方面。具體而言,新桂系的《廣西日報》(桂林版)以“救亡圖存,推動地方建設”為宣傳主旨,注重新桂系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建設等方面的報道,其報道不僅與抗戰的時代背景聯系密切,還兼具廣西地方特色;言論的題材、體裁多樣,有著獨特的言論操作方法;副刊《桂林》《南方》《漓水》特色鮮明,特刊林林總總。共產黨的《新華日報》以“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為宣傳旨趣,在桂林新聞界發揮了新聞堡壘的作用。專著詳細論述了《新華日報》桂林分館設立、經營與關閉的過程,著重于該報在復雜政治生態中所采取的新聞策略,其報道深刻、全面,形式多樣。共產黨領導下的、唯一完全依靠市場運作的《救亡日報》(桂林版)以“促進全民族抗日救亡”為旨趣,其報道“超黨派”,兼容并蓄、客觀公正,文字精辟簡練、富有文采,針對性強;其社論繼承了中國政治家辦報的傳統,針砭時弊,縱論國際形勢,預見性強;副刊形式多樣,亦莊亦諧,深得文藝團體、各界知名人士的關心和幫助;民間大報《大公報》(桂林版)成為桂林地區“區域性抗戰輿論重鎮”,其新聞專電、特寫、通訊和專刊文章配套成龍,有血有肉,其新聞通訊記載詳實、黑白分明、顯現底蘊,足見大公報人的新聞專業精神;其言論切合時政,獨立敢言,深受讀者喜愛;副刊《文藝》以抗戰宣傳為宗旨。國民黨軍報《掃蕩報》(桂林版)除以“戰況報道和戰爭動員見長”外,還善盡報紙的角色提供全球訊息,其戰況消息和國際新聞報道在桂林各報中較為出色;副刊欄目多樣貼近新聞,且傾向進步,內容充實,文藝性與思想性兼備。不僅如此,專著還詳述了《廣西日報》(桂林版)、《救亡日報》(桂林版)、《大公報》(桂林版)的經營管理特色:新桂系對《廣西日報》(桂林版)采取了“只管人,不管事”的管理策略,這使該報有了相對的獨立性,能積極開拓市場,多渠道引進人才,建設新聞采訪網;《救亡日報》形成了“內外兼攻”的經營管理理念,既面向社會籌款,也開展多種經營,以擴大營銷市場;《大公報》(桂林版)形成了“不私”“不盲”的人才管理模式,既重視報社內部組織機構建設,也重視人才的選擇、使用和培養等。其三,歷史是人的活動,新聞史亦是新聞人活動的歷史。專著單列一章對活躍在桂林抗戰新聞界的范長江、徐鑄成、胡愈之、俞頌華、莫乃群等著名新聞工作者作了細致的歷史勾畫。總之,《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詳實、細致地再現了“抗戰文化城”語境下的新聞產品層面上的桂林抗戰史,以及這一歷史形成背后的新聞業界的活動簡史。endprint
二、史料爬梳剔除的孜孜以求的治史精神
史料是治史的根基,第一手的史料歷來被史家所看重,窮盡史料、竭澤而漁更是不少史家的終極夢想。《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是靖鳴教授領銜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抗戰時期國共合作背景下桂林新聞事業史研究”的結項成果。在國家社科基金的支持下,靖鳴教授組建了十余人的科研團隊,他們搜遍廣西地區的圖書館、檔案館、資料室,并在全國范圍內四處搜集相關史料,可謂“竭澤而漁”。靖鳴教授涉獵廣泛,對新聞業務、手機媒體、新聞發言人等均有所攻,治史只是他其中的一個愛好。但他的新聞史學文章扎實厚重,令人信服。他對1953年《宜山農民報》事件的研究,讓我油然而生敬佩之情。2010年,我與靖鳴教授同時進入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任教,相識相知三年來,我更是感受到靖鳴教授對史料孜孜以求的治史精神,他曾多次為沒有找到《中央日報》在桂林發行及《中央日報》為何不出版《中央日報》桂林版的相關史料而苦惱。
《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最大的亮點之一是詳實完備的史料,但該書不是史料的堆砌,而是經過作者精心加工、巧妙安排的有序、有論、有亮點的力作。專著對《廣西日報》(桂林版)、《救亡日報》(桂林版)、《大公報》(桂林版)、《掃蕩報》(桂林版)及《工商新聞》《國防周報》《正誼》等報面史料有系統的爬梳與整理,詳細呈現了多元、立體、多樣的桂林報業的新聞景象,可見作者團隊在報面史料的研讀、爬梳、提煉、精選中的心力。
歷史最迷人的地方是歷史事件的細節和歷史人物的細節。這種細節能以一當十,起到畫龍點睛、耐人尋味的作用。有了這些細節,歷史不再是干巴巴的報刊出版流水賬,歷史的復雜性、深刻性,歷史人物的多元性亦在這些細節中全面徹底地展現出來。在《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中,這樣的細節描述也相當多。如新桂系對《廣西日報》(桂林版)“管人不管事”的管理策略,共產黨在桂林與國民黨報刊緊密合作,《掃蕩報》的副刊經常刊登進步人士的文章,其副刊傾向進步等歷史細節,突破了很多讀者的歷史想象;再如共產黨領導下的《救亡日報》創刊二周年在搶眼的版面上發表蔣介石和孫科的題詞,記者彭子岡的通訊在重慶發不出,徐鑄成便以“重慶航訊”的方式在《大公報》桂林版上刊發等,這些細節意蘊深長、耐人尋味。正是這些細節的大量存在,《桂林抗戰新聞史》才擺脫了流于膚淺的概括與規律總結,而顯得既妙趣橫生又發人深省。
當然,新聞報面資料浩如煙海,檔案資料極度缺乏及分布零散的特性,常常會使新聞史研究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令人滿意之處。《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也有讓作者感到遺憾的一些地方,如專著對于桂系、蔣系及共產黨在抗戰語境下的新聞合作與博弈,對于不同政治立場的新聞人之間的交往與合作,對于桂林地區新聞讀者群的特征、閱讀行為及閱讀效果等方面的論述略顯單薄。但這些遺憾不足以遮蔽該書的光輝,反而是后續研究的新起點、新征程。
新聞史研究要創新,要打“深井”,但任何創新都是在前人基礎上的進一步發展。《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以具體呈現、窮盡歸納的方法,在“新聞生態”理念下巧妙架構全書結構、安排各章秩序,錯落有致地編纂新聞史實,構建了新聞生態視角下的一幅壯麗多彩、色彩斑斕、多元多樣,涵蓋日報、小報、通訊社、廣播,包容新桂系、共產黨、國民黨、民營資本等多元報業及著名新聞人物的桂林抗戰新聞事業的宏大歷史圖景。這個新聞生態的歷史圖景既考慮到了政治生態與新聞生態的關聯,也有中觀層面的新聞事業、制度、新聞思想的歷史互動,微觀層面的報道、言論、副刊、經營管理等的新聞業務生態,更有許多耐人尋味的歷史故事與歷史細節,總之,作者團隊比較客觀、完整地勾勒了桂林抗戰新聞事業的生態圖景,是研究桂林抗戰新聞事業的補白之作。該書的出版標志著桂林抗戰新聞事業研究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對于青年后學來說,《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至少有三點啟發:一是新聞史研究要重視史料,尤其是第一手史料的挖掘、搜集、研讀與整理,任何脫離史料或借助二手資料的創新都不可能走遠;二是新聞史研究要走出新聞學的學科藩籬,在扎實的史料基礎上,拓寬研究思路,實現與傳播學、歷史學、政治學等人文社會科學的對話與交流,尋找到契合研究對象的研究范式,提升研究水準;三是“新聞生態”視角下的新聞史研究方法,是適合中國近現代新聞史研究的有效范式,但并不是唯一范式,目前這個范式尚處在探索、積累的初級階段,《桂林抗戰新聞史》(上、下)在這方面做了有益的、積極的探索,其成功之處值得后學借鑒。因此,對于研究抗戰新聞史、廣西新聞史、桂林新聞史的學人來說,此書是必備書籍;對于地方新聞史、民國新聞史研究的學人來說,此書也非常值得一讀。
參考文獻:
[1]陽海洪.探索中國新聞史研究新范式——基于媒介生態的視角[D].華中科技大學博士論文,2008.
(劉繼忠為南京師范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博士;陳媛媛為南京師范大學新聞學院碩士生)
編校:張紅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