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蕊英
美麗的記憶(五題)
陳蕊英
人生中大多事只不過是過眼云煙,轉眼之間就忘了。不過,也有些事雖不大,卻印象很深,永遠留在心頭。
記得五歲那年一個大清早,我被一陣響動吵醒,朦朧中覺得媽媽不見了。我就“媽媽媽媽”地叫喊,可就是沒有回音,就哭了起來。原來那次媽媽和阿姨約好,一起去上海堂姐家玩,瞞著我走了。爸爸過來哄我,實在哄不好,只好把我送到老家元文房、交給奶奶去管我。
奶奶帶著我的姐姐、哥哥住在離小鎮不遠的鄉下老家。那可是一個七間兩進兩弄的大臺門,族內人合居的,和大畫家陳洪緩的故居相鄰。據說古時候這個大臺門是豎旗桿,頗有來頭。為了方便,奶奶就選了臺門口樓下一間老屋住。我生下后一直和爸爸媽媽住在鎮上,從沒跟奶奶住過,所以和奶奶有點陌生。姐姐倒跟我很親熱,像極了做大姐的樣子,百般呵護我,帶我到叔叔、伯伯、嬸嬸家玩,大家對我很熱情,也挺喜歡我。
晚上一張大床四個人睡,哥哥跟奶奶一頭,我和姐姐一頭。我很想媽媽,眼淚汪汪的,叫人看了怪心疼。姐姐怕我太委屈,就講故事給我聽,一直講到我呼呼入睡為止。晚上我睡相不老實,時不時蹬掉被子。姐姐怕我凍著,幾乎沒合眼,一直守著我,不時給我蓋被子。
第二天,姐姐、哥哥吃了早飯就上學去了,家里就剩下了奶奶和我,覺得好寂寞。奶奶讓我坐在小凳上,她顧自己念佛,不再顧我。從小我還沒有被這么冷落過,好委屈,思念媽媽的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似的往下掉。委屈了一陣子后,我想自己回鎮上去找媽媽,就趁奶奶不注意,鼓起勇氣,悄悄兒溜了出去。
我沿著弄堂一直走,覺得弄堂太長太長,不過終于走到頭了,卻是后臺門口。
當我一跨出后臺門,哇,這天地多么靜美。我仿佛聽到了野花兒的低語,感受到它們在草叢中傳遞著歡樂的氣息。每一縷空氣都是綠的,每一根青草都有陽光的色彩。可這世界一定不知道,我曾一心只想著媽媽,正像遠處的河流在不斷地起伏奔騰。可這刻兒,似乎把那點子想念和逃回鎮上去的打算都忘卻了。
后園的大草坪碧草如茵,繁花似錦。我仿佛感到自己在這里是個驕傲的公主,是一朵熱烈地綻放在天地間的優雅的花朵。我就開始采摘那些花兒,我要等媽媽歸來時把這些花獻給她。累了,就坐在草地上,靜靜地看白云在藍天中悠閑地玩耍……
我一直生活在鎮上,還從來沒見過這么美麗的田野風光,我小小的心靈就愛守護這個純凈而空靈的世界,一個美得不忍觸摸的夢境,陶醉了。
這時,剛好有一只五彩的蝴蝶在我眼前翩翩飄飛,我一下子又樂開了,不累了,有精神去撲蝶了。蝴蝶飛到東我跟到東,飛到西我又追到西。它一忽兒又停在草叢中,我撲上去,可它一閃又飛走了……我已沒有了力氣再撲,又累又餓,迷迷糊糊躺在花草叢中,睡著了……
當我醒來,竟已在爸爸懷中,旁邊老奶奶、姐姐眼睛哭得紅腫,還圍著左鄰右舍一大幫人,好不熱鬧。我什么也不曉得,真不知怎么回事?好奇怪呵!后來還是姐姐悄悄地告訴我,“是堂房三叔去后園轉轉,發現了你,抱回家來的。當時找你找不到,把奶奶嚇煞了,爸爸也趕來了,剛要報警,三叔就把你抱回來了。”
幸好這是一場虛驚。后來幾天姐姐向學校請了假,一直陪我玩,直到媽媽從上海回來。奶奶則一直嘮叨著:“找不到你,我還能活嗎?真是的,眼睛烏溜溜,不是好朋友!你可把我嚇死啦……”
“對不起,奶奶!”我心里一直默默地在說,但嘴里就是說不出來。
離開故鄉已經好多好多年了,童年的情景卻依舊是那樣清晰,仿佛剛剛從昨天的夢中醒來。
有一次放學回家,天上下起雨來了,我一忽兒躲在涼亭里避雨,一忽兒又在雨中奔跑,覺得蠻好玩。結果回到家,成了一只落湯雞,全身濕淋淋的;早上剛穿上的新衣服全不成個樣子了。媽媽覺得有些心疼,責備我不懂事。這時,叔叔剛巧從外面進來,聽到了媽媽的責備,就說:“小孩子嘛,淘氣點,算得啥,來,小妞妞,等你過生日,叔叔送你一把油紙傘,那么下雨就不怕淋濕了。”
八歲那年生日,叔叔果然送了我一把小小油紙傘,是縣城老牌傘店定制的,特漂亮,傘骨上還刻著我的名字。我真打心眼里喜歡。
自從有了這把小小油紙傘,我就盼望下雨。可那幾天老天偏偏晴得不得了,陽光無限,心里好失望。好不容易有一天終于下起雨來,我樂了,抓住機會,撐著油紙傘不停地在雨蒙蒙的路上走,直覺到傘下是屬于我的天地,真好!雨絲飄飄,四顧茫茫,傘下的我油然而生一份溫馨,一份親切。聽傘面輕柔清脆、時疏時密的雨點聲,我小小的心中蕩開了一股神秘的詩意。
這把傘做工精細,撐合靈活自如。想想工人師傅要經過多少道工序,才做得成功這樣一把好傘,所以我特別小心,總是保護著它,不辜負叔叔一片心意。
社會變了,油紙傘慢慢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我也漸漸長大了,小小油紙傘則早就丟在老家不用了。可我夢中始終有一把傘陪伴在我左右。
在人生的路上,在“細雨濕流光”的陰暗日子里,我就會想起它——那一把帶給我詩意的溫馨的小小油紙傘。
小時候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外婆家,不管學校放什么假,只要有幾天不用背小書包上學,我都會去外婆家玩。外婆最疼我了,知道我要去,總會在村頭小橋邊等候,碰見熟人問起,就說:“等我寶貝外甥女唄!”好像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記得那年我十歲,已會用小扁擔挑起兩小竹籃東西去離家十來里地的外婆家了,每次我去,媽媽總要給外婆買好多吃的、用的讓我帶去,可外婆拿到后卻總是埋怨多于高興,再三叮囑我以后東西別買,只要人去就好了。我才不管那么多哩,只要說是去看望外婆,就要媽媽多買點東西,還說“我挑得動的”。當我到了外婆家,把竹籃里放著的花花綠綠的糖果分給小伙伴,他們有多高興呀!也難怪他們,小山村連一家小店也沒開,花花綠綠各式糖果別說嘗過味道,有的還沒見過哩!覺得太好吃了,太好奇了,于是分頭相告,不一會就會有好多小朋友來。好熱鬧呵!平常外婆一個人多孤單、寂寞,我來了就把這一份熱鬧也帶來給外婆了。晚上,同外婆睡在一起,外婆說:“囡囡,你把甜蜜帶來了。”我卻說:“同外婆睡一起才甜哩!”
有一次同以往一樣我去外婆家,湊巧外婆家好不容易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外婆少女時代的閨蜜。分別五十年,這次來看外婆。倆人一見又悲又喜,抱頭淚流不止。我知道他們有多少說不完的悄悄話。雖然那時我年紀還小,也很懂事了。就跟外婆說:“今晚我睡舅舅家小床,兩位外婆好好聚聚。”
舅舅家在后山邊,是茅草屋,爛泥地,說我要去睡,舅母打掃得干干凈凈,我覺得蠻好。山野人家多的是冬暖夏涼的茅草屋。門前一條溪,屋后一片竹園,一年到頭有各種花兒在屋前屋后開,多美!這一次和小伙伴們玩累了,我就睡舅舅家小床,睡得可香哩,可到了半夜,老覺得背上有東西往上頂,頂得背脊不舒服,翻個身又來頂一下,更痛,不過不一會,我又睡著了。第二天玩心一上來,這事兒也就忘了。到晚上還在那兒睡,我覺得床下的東西頂得更厲害起來,朦朦朧朧中聽得“啪嚓”幾聲,我背上像被什么戳了幾下,醒了。一摸,床下面戳出一段東西,我叫了起來。舅母擎著洋油燈過來,問我什么事,我說床下老有東西戳我,大家覺得奇怪,舅母就把被褥拿開一看,棕棚上頂出幾個洞,是山竹林延伸過來的毛竹筍拔節,筍尖從茅草屋的泥地里頂了出來。原來如此!真有趣,我反倒也不感到痛了。
回來跟媽媽、小朋友們說,他們也覺得很有趣,后來就當故事說開了。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直到今天,我回憶當年情景還歷歷在目,韻味無限呢!

童年的歲月,是人一生中最最難忘而美好的日子。
古鎮街上一起成長的小伙伴們,如今該都已六十有余。人老了,可還會在夢中常常相聚。大伙兒還是老樣子,沒變!可不是扎著羊角小辮、走路一跳一蹦,一付天真爛漫調皮相。但夢畢竟醒了。醒來后,我細加品味,覺得最有味兒的還是采桑葚。記得當年一等學校放暑假,我們女同學相伴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桑園里采摘桑葚,那情景,如今還歷歷在目哩!
杜鵑鳥叫的時候,蠶寶寶快要二眠了。綠海洋似的桑林中,飄散著桑葚成熟的甜香。鎮西頭馬院橋邊那一片桑樹林像翡翠樣綠,把初夏的太陽嚴嚴實實地擋住,桑地變得清涼涼的了。我們挽個籃子,在林間快活地竄來竄去采桑葉。當一發現枝頭有紫嘟嘟、胖鼓鼓的桑葚時,忙不迭地一把把采來塞進嘴里,桑葉還沒采幾張,滿臉都已涂著紫色汁水了。
真是忘不了,在那一場美麗的采摘中,我總是第一個爬上樹椏,摘下黑里透紅的桑葚放進小籃子。那種聚精會神采摘的樣子,往往會逗得樹下昂頭看我的小表妹說:“表姐,你真好看。”我就不時拋落幾顆桑葚給她,去染紅她的小口和牙齒。她也吃得可有味。樹上樹下,兩個人一齊飽餐了一頓。但雪白襯衫也被濃濃的汁液染成了紫醬色,我擔心回家被姑媽罵……
但興奮使人顧不到這些,依舊從這棵樹爬上那棵樹,像猴子般敏捷。聽到大伙的稱贊,心里甜滋滋的。
豐收的喜悅的代價是大伙的衣襟上也都染著了桑葚紫汁,個個像個大花臉,可小伙伴們還高興得哼童謠呢!不過,我卻又擔心起來,哎,這副樣子回家……
夕陽西下,天邊涌起薄薄的紅霞,我們只得回家了。爸爸媽媽一定站門口在等我們吃晚飯了吧!想到這里,我心里好像不擔心他們會罵我們了。
今天,我回憶到這里,真想讓爸爸媽媽對自己的頑皮能罵上一頓。可他們已在哪里了呢?
星期日小伙伴結伴去春游,走過帶露的花徑,迷人的清香沾上了衣袖,個個笑顏如若桃花,眉宇間透出個樂呀!
春天的確美,該綠的都綠了,該紅的都紅了。清靈靈的水脈動在河床里,綠草如茵、大麥飄香。那一大片垅上的豌豆成熟了,夾殼里面豌豆裝得飽飽的,大家情不自禁地想起魯迅先生在《社戲》寫到的雙喜和阿發來了,做一回他們倒挺有趣呢!于是個個動手采摘豌豆夾,然后坐在地里一邊唱唱歌,講講笑話,一邊從豆夾里剝嫩綠豆子,每個人都滿滿裝一袋,可以回家去嘗鮮了。
我想:弟弟妹妹吃這樣鮮嫩的豌豆一定會很高興的,所以一到家我就要媽媽煮。媽媽見狀,放下臉說:“這么多豆,哪里來的?”我支支吾吾一時回答不上,臉漲得緋紅。媽媽說:“不對頭!看樣子是豌豆地偷的,還不老實講。”我心里想:怎么是偷的呢?學雙喜阿發好玩,隨便摘點罷了,干嗎說得那么難聽!不過,把媽媽的話轉回一想,我感覺問題嚴重起來了。是不是今天真的闖禍了?我躲到灶角落悶聲不響。
想不到晚飯后媽媽把我硬拖到豌豆地,見地主人正在叫喊:“誰這么缺德呀,糟蹋成這個樣子?”媽媽忙上前賠不是說:“真對不起,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損失多少,加倍賠你們,請多多原諒!”地主人一看媽媽抱著我賠罪的樣子,心軟了,都是鄉里鄉親,也就轉了口氣說:“算了,今天當我請客!”
看看地里一片狼藉,豆夾滿地,我的心里十分慚愧。想想地主人這么大度,自己這么自私,不懂事,我忍不住哭起來。忙收拾起豆莢,粗粗把地頭整理一下。地主人看在眼里,反說:“早知道是你們小鬼頭干的,我也不罵了。你們回去吧!”但媽媽不肯走,一定要給錢,主人一定不肯收。為了這事兒,后來兩家一來二去,竟當成親戚走動了。到了來年,新豆上市,那地主人還送一籃子豌豆給我們嘗鮮。
弟弟吃著嫩豌豆,向我做了個鬼臉說:“學雙喜阿發還是好的,嘻嘻……”
我瞪了弟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