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春 日
(延邊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吉林 延吉 133002)
近代我國東北地區是東北亞多民族會集的地方。由于多種原因,日、俄、朝等諸民族19世紀后半期開始不斷流入我國東北地區,以此為歷史舞臺,留下了豐富多彩的歷史文化景觀。這些歷史文化景觀作為我國近代東北史的一個歷史符號,讓人觸景生情,常常激起目擊者的歷史記憶和各種解讀。有的讓人想起東北亞諸民族友好往來的歷史,而有的卻讓人追溯到鋒刃相接的往事與場景。近年來,日本對當年在我國東北乃至亞洲各地留下來的象征侵略歷史的文化景觀視而不見,欲蓋彌彰,指鹿為馬,屢屢試圖翻案,與中韓等國引起歷史紛爭和話語對峙,讓人們對對軍國主義歷史毫無反省和悔改的日本驚愕不已。
就此,本文以中國東北地區歷史文化景觀為切入點,就日、朝、俄等民族近代以來以我國東北為中心跨國而居的社會背景、他們在東北地區留下的歷史痕跡、以及圍繞這些文化歷史景觀為什么東北亞諸民族產生話語對峙等進行考察。
近代東北亞地域文化的顯著特征是,東北亞諸民族不斷向我國東北地區流動,最后形成跨國而居的生存形態。所謂地域文化,是“在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社會因素等多重要素綜合作用下,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中逐步孕育和形成的”。[1]但是,地域文化的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社會兩個因素中,起首要作用的還是自然地理環境因素,因為生活在特定自然地理環境中的人們,必須過著與這個自然環境相適應的經濟生活。而所謂社會文化,也是人們與自然環境相搏斗、克服過程中,逐漸順應自然環境的社會活動的總稱。當然,在社會文化形成和發展過程中,政治的、軍事的等諸多社會人文因素曾予以的重大影響也不可低估。看近代以來東北亞諸民族不斷遷徙、流動的過程,的確與所在國或地區的自然地理環境和生存條件有密切關系。這種線索,可在近代以來日、俄、朝等諸民族流動中很容易找出其原因。
毋庸置疑,中國東北地區在自然地理條件和人類生存環境等方面,在東北亞諸國中處于優越地位。中國東北三省面積近80萬平方公里,物質資源極其豐富。一望無際的東北大平原,無所不產,無所不藏。據統計,至20世紀30年代初,東北的未耕地尚存整個面積的55%。在這里,木材、鐵礦、煤炭、石油等資源無所不有。僅以鐵礦資源而言,20世紀30年代東北的埋藏量為4億7千萬噸,這比日本當時的埋藏量1億2千萬噸多達4倍。[2]東北還有廣闊的海域和豐富的海域資源,特別是東北南端有大連、旅順、營口等“不凍港”,為一年四季航海運輸業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天然條件。因此,近代以來我國東北地區一直成為西方列強虎視眈眈的肥肉,其中日俄兩國尤甚。
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不斷向大陸發展其勢力。所謂“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于四方”,成為明治維新后日本對外政策的主導思想。為此,日本一直推行軍事侵略和海外移民并舉的“大陸政策”。值得一提的是,歷代日本的移民政策,除了日本領土擴張野心外,與他們生存的自然地理條件和生態環境不無關系。眾所周知,大和民族生存的自然條件非常惡劣,領土面積只有37萬平方公里(相當于中國云南省)的日本,山地和丘陵占日本陸地總面積的70%,平原很少。特別是火山多達200多座,常有火山爆發,日本里氏6級以上的地震占世界的二成以上。盡管水源充足,但是河流多發源于中部山脈,河流短小湍急,容易洪水泛濫。因為耕地少,資源也極度貧乏,糧食、煤炭等資源大多從國外進口。
相比之下,中國東北地區資源如此豐富,生存條件十分優越,日本把中國東北地區當作“現代地球上最有力的移住地”。[3]日本作為在帝國主義陣營中后起的國家,欲急起直追其他列強。但是,版圖的狹小、原料的貧乏限制了其發展。而東北無所不有的資源,令其垂涎。若占領滿蒙,滿蒙資源可為日本工業發展注入血液。因此,號稱“大東亞論客”的大川周明極力主張日本向中國東北擴張,說“舍滿蒙之外別無他途”。[4]1927年,日本首相田中義一在“東方會議”上提出,中國東北對日本來說“在國防和國民生存上有著重大的利害關系”。他在其所著的《滯滿所感》中也寫道:東北土地肥沃,可容納多數移民,向大陸發展是日本民族生存的第一,經營大陸是國家的生存、民族發展的必然需要。1931年春,前滿鐵副總裁松岡洋右在一次演講中也鼓吹:“滿蒙問題是我國存亡攸關的問題,是我國民之生命線。無論在國防上或經濟上都應這樣考慮”。[5]總之,日本把侵略東北思想概括為“生命線”、“利益線”、“主權線”。
基于這種理論和思維,日俄戰爭后,日本通過《樸茨茅斯條約》、《中日會議東三省事宜條約》、《圖們江中韓界務條款》(即“間島協約”)、《關于南滿洲及東部內蒙古的條約》(即《滿蒙條約》)》等諸多條約,在我國東北攫取了很大權益,并積極推行移民政策。日本策劃者們企圖通過移民來壯大日本在中國東北的勢力,掠奪東北資源,同時為保障這些權益,又以強大的軍事為后盾,防御俄國的反攻和其他列強在東北的插足。據《滿洲開發四十年史》載:1906年日俄戰爭剛剛結束時,在大連和滿鐵附屬地的日本僑民只不過16 612人。但是,以后逐年增加,1910年為61 934人,1915年為84 572人,1920年為135 470人,1925年為174 162人,1930年為215 463人。[6]也就是說,25年內,在大連和滿鐵附屬地的日本人增加了13倍。他們之中,一部分是鐵路職工和行政人員,一部分從事工商業、礦業、農業和水產業,還有少量的自由職業者或無職業者。“九·一八”事變后,通過《二十年百萬戶移民計劃》,日本政府企圖讓更多的日本移民來到東北。
俄羅斯人19世紀末大批流入中國東北地區,也是與當年俄國遠東地區的地理環境有很大關系。沙俄除了在遠東地區擴大領土外,在太平洋地區獲得“不凍港”,是其在遠東地區不斷擴張的原動力。俄國從東歐小國,膨脹為橫跨歐亞大陸的大帝國,但是基本上只作為內陸國,由于受自然條件的限制,交通運輸尤其是海運業極不發達。為此,沙皇彼得一世指出:“俄國必須占有涅瓦河口、頓河口和阿穆爾河(黑龍江)口”,它們“對俄國未來的發展異常重要”。[7]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沙俄通過《璦琿條約》和《北京條約》攫取了中國黑龍江以北、烏蘇里江以東近百萬平方公里的富庶土地,其中包括遠東的重要港口——符拉迪沃斯托克。1896年俄國又迫使清政府“欽差頭等出使大臣”李鴻章簽訂《中俄密約》,以“共同防日”為由,獲得了“借地接路”權利,也就是在黑龍江、吉林境內建造鐵路,其終點為符拉迪沃斯托克。
然而,符拉迪沃斯托克并不是不凍港,不可能滿足沙俄胃口。1898年,沙皇利用膠州灣事件,逼迫清政府簽訂《中俄旅大租地條約》,取得了租借旅順、大連及附近水面25年的特權,及修建中東鐵路南部支線(哈爾濱經今長春、沈陽至旅順、大連)的特權。對此,時任俄外交大臣的穆拉維約夫指出:“近幾年來俄國的一切努力,都是在遠東尋求一個交通便利的不凍港”。[8]旅順、大連是居于西北太平洋中樞的天然良港,獲得旅順和大連標志著俄國尋求不凍港宿愿的基本實現。隨著沙俄對中國東北地區的擴張,直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成千上萬的俄羅斯人潮水般地涌入我國東北各地定居。
朝鮮民族現已成為東北亞地區較為典型的跨國民族。他們與日、俄民族不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大部分繼續留在我國東北地區,成為我國的56個民族之一。19世紀后半期朝鮮民族大量遷入我國東北地區,也是與朝鮮咸鏡道惡劣的自然地理條件有密切關系。朝鮮咸鏡道是高原山區,以磨天嶺山脈為界,分為南關和北關,其地域相當于現在的咸鏡南道和咸鏡北道。不過,南關和北關在地理、人文等方面存在明顯差異,“南關,則山川風物,與畿甸大同小異,既逾摩天,則已見山益高峻,野益荒遠,民物謠俗漸覺殊異”,[9]“其地右挾山而左接海,長則二千余里,廣不過百里,郡邑元不錯列,一直不在于沿路,且間之以咸關、磨云磨天、鬼門、茂山嶺之絕險,地勢如瓶如筒”。[10]即咸鏡北道屬高原山區,平均海拔1 000米至2 000米,全區崇山峻嶺縱橫起伏,平地窄小,農業條件非常惡劣。在這里,因地高水低,落差很大,河水雨水幾乎起不到灌溉作用,更何況咸鏡北道的可耕地根本無法滿足這里居民的需求。20世紀10年代初咸鏡北道的農業可耕地只占咸鏡道總面積的12%。為了生存,咸鏡道農民大力開墾荒地,放火擴地,但都在陡峭的山坡上,即使“耘鉏糞治,全不致力,比之南農,功力不能半之也”。因此,咸鏡北道的農業以粗糙的農法聞名于朝鮮。咸鏡北道農民的主要食物為粟、稷等,但鹽、醬、油等生活必需品非常缺乏,蔬菜也幾乎不產,他們的口糧一般維持不到一年,時常以糠皮糊口,調味品和酒等副食品更是奇缺。
1860年8月,朝鮮咸鏡道發生空前的大水災,這一年咸鏡北道富寧等十邑完全浸沒在水中。1861年和1863年又相繼發生類似的水災,致使咸鏡道饑民叢生,疾病橫噬,生靈涂炭。在連年發生的自然災害中丟失土地、無法維持生計的咸鏡北道農民,只好離井背鄉,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地逃荒到自然環境條件和生存條件相對好的圖們江以北的中國境內。
不可否認,近代以來日、俄、朝等民族在中國東北地區的流動、遷移,與他們本國的生態條件有密切關系,這也是遷移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事實勝于雄辯,大和民族和俄羅斯人往中國東北地區的流動,明顯帶有領土擴張的野心;而朝鮮人流入主要出于生計的目的。
近代以來東北亞諸民族在不斷流動、遷徙過程中,在我國東北或長或短地都經歷過跨國而居的歷史時期。其中,日本人、俄羅斯人跨國而居的生活早已告終,只有朝鮮民族最終發展成為我國的朝鮮族。然而,一個時代的結束,并不意味著文化符號的消失。東北亞諸民族在我國東北跨國而居的生活中,留下了數不清的帶有本民族特色的文化景觀。這些文化景觀作為歷史遺址,可讓人們追溯到當年各民族在東北生活的歷史畫面,也能感受到這些文化景物所散發出的歷史內涵。
日本人在中國東北跨國而居的生活,若從1905年日俄戰爭后南滿地區變成日本的勢力范圍算起,直至1945年日本投降為止有40多年時間。其間,不僅大量的軍隊及其隨軍家屬在東北活動,還有日本領事館、南滿鐵道株式會社、東洋和東亞拓殖會社等許多政治、經濟、文化團體或企業在東北從事侵略活動。特別是1932年開始推行的滿洲移民政策,使在東北的日本人數又急劇增加,至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時,包括內蒙古東部“三盟一市”的整個東北地區共有日本僑民大約155萬人(不包括關東軍和偽滿當局的日本軍事人員)。[11]
1945年日本人在中國東北的殖民統治宣告結束。但是人走物在,近半個世紀的殖民統治,他們在中國東北留下了數不勝數的歷史景物,這里包括建筑物、工廠、鐵路、機場、公路、軍事要塞、戰跡地、集團部落等。例如在大連、旅順修建的關東都督府民政府部、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滿鐵調查本部、旅順監獄等;在長春修建的關東軍司令部、關東憲兵司令部、偽滿治安部、關東軍100細菌部隊遺址以及偽皇宮等;在哈爾濱修建的關東軍731細菌部隊總部大樓及其實驗殘址;在延邊修建的日本駐間島總領事館和頭道、琿春、百草溝領事分館等,還有分布在延邊各地的如楓梧洞、青山里、小汪清、車廠子等當年日本討伐抗日民眾的歷史遺址。在經濟方面,為了掠奪東北經濟資源鋪設了京圖鐵路、拉濱鐵路、海克鐵路、泰克鐵路、北黑鐵路、寧霍鐵路、霍黑鐵路、長白鐵路、白溫鐵路、圖佳鐵路、虎林鐵路、四西鐵路、梅輯鐵路、鴨大鐵路、錦古鐵路、綏佳鐵路等鐵路,其總長達5 700公里。其中,圖佳(圖們到佳木斯)鐵路、京圖(長春至圖們)鐵路是為了大力開發圖們江流域,通過陸海路把中國東北、朝鮮和日本連成一片,以朝鮮北部“三港”(清津、羅津、雄基)為基點,在其北修筑圖佳鐵路和京圖鐵路,開辟橫渡日本海直達日本西部的最安全、最經濟的交通線,使日本海變成日本的“內海”,構建以日本為中心的“環日本海經濟圈”,借此達到“內鮮一體”、“鮮滿一如”的目的。這兩條鐵路現在還在使用中。
日本人在中國東北留下的各種歷史文化景物的特點是,數量多、分布廣,與殖民地統治有關的建筑物和戰跡地頗多,具有濃厚的侵略和軍事色彩。
俄羅斯人在中國東北地區生活的文化蹤跡,現主要集中在哈爾濱、黑河等地,但是歷史上俄羅斯文化對東北地區產生的影響不能低估。俄羅斯人在東北的生活時間,若從中東鐵路正式開工的1897年開始算起,至1947年蘇聯政府向旅居中國的僑民正式發出返國號召為止,正好是半個世紀。其間,他們在我國東北分布也很廣,隨處可見俄羅斯人,特別是中東鐵路沿線的大小城鎮幾乎都有他們的身影,人數最多時達14萬人。[12]其中,哈爾濱是俄羅斯人的主要聚居地。現在哈爾濱的很多建筑具有歐式風格、充滿異國情調,其風格在中國其他城市幾乎是罕見的。哈爾濱帶有這種歐洲建筑文化風格,當然首先要歸功于俄羅斯建筑文化曾對哈爾濱的重大影響。據統計,1912年居住在哈爾濱的俄羅斯人(不包括軍隊官兵及鐵路員工)有4.3萬,占哈爾濱總人口的63.7%。到1917年十月革命以后,居住在哈爾濱的俄羅斯人已接近10萬,遠遠超過當地中國居民的人數。[12]因此,哈爾濱一度被視為在華俄僑的“首都”。這些俄羅斯人,在1947年蘇聯政府號召他們返國后,一部分返回蘇聯,另一部分則輾轉遷往其他國家。
俄羅斯文化一直對東北的經濟、文化、宗教等方面有著重大影響。在經濟方面,除了在東三省境內建成了長約2 489公里的中東鐵路及其支線外,1900年還在哈爾濱設立秋林公司(屬下有灌腸廠、面包廠、香料廠、卷煙廠、酒廠等一系列加工廠)。特別是創辦于1904年的一面坡中東啤酒公司,是1936年以前在東北地區規模最大、機械化程度最高的啤酒廠,產品曾榮獲法國巴黎和西班牙馬德里國際金獎。在宗教建筑方面,于1907年建造的哈爾濱索菲亞教堂,目前成為哈爾濱的一大旅游景點。這座教堂,外觀富麗堂皇,造型獨特,充分體現了俄羅斯建筑的特征,是典型的拜占庭式的建筑代表,被冠名為哈爾濱建筑藝術館。在文化方面,現哈爾濱工業大學,其前身是中東鐵路管理局于1920年創辦的哈爾濱中俄工業技術學校;現哈爾濱醫科大學的前身是俄羅斯人于1926年創辦的哈爾濱藥劑師傳習所。
俄羅斯人在東北留下其文化痕跡的特點是,與當年沙俄推行南下政策相吻合,隨著中東鐵路及其支線的鋪設,俄羅斯人沿著中東鐵路從北向南擴張,帶有鮮明的殖民擴張性質。
朝鮮民族是在東北亞諸民族當中唯一發展成為現代跨國民族的群體。朝鮮民族由于在中國東北移居生活中,創造出燦爛的民族文化,在中國東北地區多元文化中獨樹一幟,為我國東北邊疆的開發和建設做出了重大貢獻。朝鮮民族大批遷入中國東北地區,從19世紀后半期到1945年大約有一百年時間,人數最多時達230萬之多。[13]其中,近100萬人1945年返回朝鮮半島,所剩130萬人發展成為當今的中國朝鮮族。
歷史上,朝鮮民族較早流入中國東北地區,分布范圍也很廣,東北三省各地基本上都留下了他們的歷史蹤跡,特別是延邊地區的開發,基本上靠朝鮮移民。他們成為開發和建設延邊的主力。19世紀后半期,朝鮮北部連續發生前所未有的自然災害,民不聊生,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朝鮮災民為了生計,“犯禁”潛入圖們江以北我國境內,聚眾而居。1881年,這種狀況被清地方官衙發現,本擬悉數遣回。然而,朝鮮墾民在此墾殖多年,人數又過數千,返遣實非易事,加上此時正值清朝在東北地區推動移民實邊政策,清只好“準其領照納租”,并“查明戶籍,分歸琿春暨敦化縣管轄”。[14]繼而,1885年在圖們江以北劃定朝鮮移民的“專墾區”,即“圖們江北長約七百里,寬約四五十里為收納韓民之地,所予韓民權利,且較華民為優”。[15]1891年吉林將軍在局子街(今延吉)設撫墾局,1894年在圖們江上游朝鮮移民墾殖區統建4堡39社,以資墾荒。
現在,延邊一帶“泉坪、泉水坪、清水洞、清川、藥水洞”等諸如此類的地名頗多,這與朝鮮移民的土地開發有關。19世紀后半期,朝鮮移民來到延邊時,沉睡二百多年的延邊到處是荒原和塔頭甸子,腐水久積,人飲此水,便得大骨節和粗脖子病。因此,朝鮮墾民們四處尋找水土好的地方,一旦找到清泉汩汩的好地方,便圍泉而居,把地名或命名為“泉坪”、“泉水坪”,或起名為“清水洞”、“藥水洞”。這樣,冠以“泉”、“清”、“藥”字的地名在延邊各地相繼出現。[16]另外,東北地區的水田開發,也是朝鮮民族的一大功勞。眾所周知,公元926年渤海國被契丹滅亡之后,水田農業在中國東北地區失傳,再沒有出現,導致東北地區長期以來維持以旱田農業為主體的單一的農業經濟結構。但是19世紀后半期,隨著圖們江、鴨綠江以北朝鮮移民逐年增多,他們在這一帶試種水稻的成功,開創了近代東北水稻種植的先河。此后,水田農業在東北逐漸得到普及,水稻成為當今東北農業的主要品種之一。朝鮮民族文化的另一個特點是,他們在我國東北地區抗日斗爭中做出過重大貢獻。現在延邊各地建立了許多烈士紀念碑和抗日斗爭歷史遺址,“山山金達萊、村村烈士碑”這一著名詩句,就是朝鮮族革命歷史的真實寫照。
總之,近代以來日、俄、朝等民族在中國東北地區留下了帶有本民族特色和含有不同目的的文化景物,為后人解讀和詮釋近代東北史提供了事實依據。
如前所述,近代以來東北亞諸民族頻頻流動、遷徙,歸根到底是與他們生存的自然地理條件和生存環境有很大關系,即資源、氣候、火山、地震、出海口等多種因素促使東北亞諸民族不斷向自然地理條件和生態環境更好的方向流動,而我國東北地區成為他們首當其沖的目標。
然而,東北亞諸民族的流動、遷徙,內涵不盡一致:有的為了生計,而有的則伴隨著領士擴張和殖民野心。因此,他們在我國東北留下的歷史文化景觀,作為一個文化符號,無論是所建位置,還是結構設計、內涵構思,都流露出他們當年來到我國東北的最終目的。也就是說,歷史文化景觀作為歷史見證者,除了反映本地區的地理特征外,作為一個過去與現在共存的空間,還有解讀歷史的社會功能。正如美國學者凱文·林奇所說:“景觀也充當著一種社會角色。人人都熟悉的有名有姓的環境,成為大家共同的記憶和符號的源泉,人們因此被聯合起來,并得以相互交流。為了保存群體的歷史和思想,景觀充當著一個巨大的記憶系統”。[17]我國東北地區的歷史文化景觀,作為東北亞諸民族在此活動的歷史符號,反映著一個時代的歷史。但是,事實證明,東北亞諸民族在解讀這些歷史文化景觀時,他們的歷史記憶大相徑庭,話語對峙也無以復加。
首先,日本對歷史記憶和解讀至今一直離不開當年的軍國主義史觀,視而不見或歪曲他們在中國東北留下的這么多象征侵略的歷史文化景物,還在美化他們的侵略行為。特別是近年來日本右翼勢力越來越猖獗,圍繞著歷史問題一直在以一種極不負責任的態度和荒謬無恥的言論來挑動中、韓等亞洲國家敏感的神經和感情。
近年來,日本的歷史記憶和話語與中、朝等民族如此背道而馳,其主要原因除了戰后對日本軍國主義歷史清算不徹底外,是日本社會根深蒂固、揮之不去的近代亞細亞主義(區域主義)思想使然。這個思想的影響,讓日本政界、學界乃至社會很難擺脫皇國主義史觀的陰影。
所謂日本亞細亞主義,是19世紀70年代末面對亞洲危機在日本社會形成的一種思想,初期應該說是具有“亞細亞連帶”、“亞洲命運共同體”等聯合亞洲國家共同抵抗西方侵略的思想意識。因此,初期的日本亞細亞主義具有“在東方文化認同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倡導區域內團結、合作共同抵御外來西方勢力的思想與行動”的性質。[18]也就是說,面對東方民族的共同危機,在儒家文化認同的基礎上,形成一種區域內團結、平等、合作,共同抵御外來西方勢力。因此,1880年日本成立“興亞會”時,除了日本人外,中國駐日本公使何如璋、黎庶昌及朝鮮的金玉均、徐光范等均成為會員之一。
然而,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日本打敗了清軍后,近代日本的亞細亞主義發生“質變”,“日本盟主論”代替了“亞細亞連帶論”。日本要企圖擺脫亞洲窮國,與西方列強為伍,日本的國家利益被置于亞洲各國利益之上。盡管如此,日本思想家們為了辯護和美化日本對亞洲的侵略,仍然打著“東洋是東洋人的東洋”旗號,借此欺騙亞洲人民,把日本的侵略合理化和正當化。日本把甲午戰爭說成是“文野之戰”,是為了“東洋和平”進行了一次內部調整;把日俄戰爭爆發的原因,說成是中國和朝鮮“非常衰落”所致,日俄戰爭是一場日本“拯救亞洲的戰爭”,“沒有軍國日本,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亞洲”等。[19]日俄戰爭后,日本民族自大情緒高度膨脹,大力宣揚“日本民族優越論”,蔑視亞洲其他國家和人民,自認為應該成為亞洲其他民族的主人和救星。
此后,日本在發動的“九·一八”事變、中日戰爭及太平洋戰爭中,始終打著亞細亞主義的旗號,一直延續著這種侵略邏輯。“九·一八”事變后,日本為了美化偽滿洲國,提出類似于亞細亞主義的“區域主義”理論,強調日滿特殊關系,借此麻痹中國民族主義運動的興起。他們把偽滿洲國說成是“新國家”、“新社會”,鼓吹“滿洲事變使得滿洲變得非常穩定,發展速度是中國的好幾倍”,[19]說日本給中國東北“這一落后地區帶來了現代文化”,甚至說“在滿洲事變后的十五年,日本全力以赴的殖民地活動,使滿洲實現了全面的現代化工業”,[20]“將日本的技術引進到這一新天地,使之舊貌變新顏,建設起一個新時代的國家”。[21]中日戰爭爆發后,又開始倡導所謂“東亞新秩序論”,而“區域主義”就是其理論基礎。日本稱,“支那戰爭是試圖建設日滿支(指日本、偽滿洲國、中國)一體的東亞新秩序的日本與美英蘇結盟的蔣介石的一場斗爭”,“民族主義無法成為救助亞洲的原理”,“中華民族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須清醒地認識到超越民族的區域連橫的必要性”。[18]也就是說,日本發動中日戰爭的原因,是因為中國的反日民族主義運動妨礙區域合作。日本美化太平洋戰爭的邏輯也大體相同。日本主張,“大東亞戰爭”的結果,“使亞洲各民族擺脫了歐洲列強的統治獲得了獨立”。[22]
因此,戰后亞細亞主義影響在日本社會根深蒂固,他們還在認為日本是為亞洲做出了犧牲。他們把亞細亞主義美其名曰:“它的最大特征表現為與中國等亞洲國家連橫,對抗西方列強的壓迫。在主張將亞洲從這種壓迫中解放出來的同時,它有意無意地使自己搶先于列強侵略了亞洲,或者說,亞細亞主義發揮了使日本取列強而代之侵略亞洲的作用”。[23]這種邏輯和思維,只能讓日本當權者和右翼勢力始終無法擺脫軍國主義史觀。
俄羅斯對遠東的歷史記憶也是充滿著沙文主義色彩,經常為當年沙俄對中國東北地區的侵略加以辯護。俄羅斯史書多處記載,“遠東乃無主之地,有野民,臣服大清,定期給大清上貢,但不算大清之民,和朝鮮越南地位相同”。對在東北地區進行的日俄戰爭,說只有“日本是真正的侵略者”,戰爭之爆發主要是由于“日本采取了發動戰爭的堅定方針”,而俄國是“力圖避免同日本發生戰爭的”。[24]由于俄國的干涉,“使中國保住了遼東”,并因此“顯著地改善”了中俄關系。當然,列寧和蘇維埃政府曾經對過去的歷史有過反省,并在《加拉罕次宣言》中,多次提到廢除沙俄與中國定立的一切不平等條約的意向,但是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其實,向遠東擴張是歷代沙皇的既定國策。從19世紀末葉開始, 沙皇的整個機器都為謀求遠東太平洋地區的霸權而轉動,其中包括俄國當時一些著名的探險家、一流的法律學家、歷史學家、哲學家、漢學家以及沙俄的親王等。他們的活動為俄國對遠東的擴張提供了強有力的意識形態和理論的支持。他們認為,由于俄國文化處于歐洲文化和東方文化之間,因此俄國有把西方文化傳播到東方去的“歷史使命”。沙俄的御用文人還紛紛著書立說,進行宣傳:“可憐的亞洲人切望著俄國權力向前推進”,“俄國在亞洲的不斷前進對世界文明有好處”,[24]俄國必須征服亞洲,以保衛歐洲不受“黃種人勢力”的侵犯等等。
19世紀后半期朝鮮民族大批流入中國東北,也是帶有復雜的歷史情感而來,從而也引起了中韓話語對峙。中國認為,朝鮮移民“犯禁”遷入我國東北地區,理所當然是“非法”行為,大量的歷史文獻和考古資料證明,東北地區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但是,韓國學界認為,朝鮮自古有“故土懷舊論”的主張,朝鮮民族流入東北是17世紀以來朝鮮實學派的北方領土意識在行動上的表現。[25]也就是說,朝鮮李朝時期推行“北拓”政策,是出于對高句麗、渤海故地的懷念。事實上,19世紀的朝鮮社會充滿著“故土收復論”,向北方開拓疆土成為社會潮流。這一時期朝鮮實學派打破“華夷”觀念,非常關心民族問題,專心研究朝鮮地理、歷史和文化,以此樹立起民族自我意識。特別是他們通過著書立說,把高句麗、渤海曾經活動過的地方當作朝鮮民族失去的土地,激發人們對古代朝鮮疆域的懷念。其實,這種言論在韓國一直延續到當代。
可見,東北亞諸民族圍繞同一文化景觀產生如此較大的歷史記憶差異和話語對峙,不同程度上反映了自我中心主義的觀點和視覺,特別是曾經給亞洲人民帶來極大危害的日本還在堅持軍國主義史觀,為自己的侵略行為千方百計地找出合理化的借口,實為可悲。
綜上所述,日、俄、朝等民族在中國東北地區近半個世紀的生活中,留下了豐富多彩的歷史文化景觀。但是,其內涵可謂大相徑庭,有的伴隨著侵略歷史,而有的就是為生計。然而,未曾想到,東北亞諸民族對這些文化景觀的歷史話語莫衷一是,特別作為加害國的日本至今根本認識不到自己留下的文化景觀曾經給其他民族帶來的傷痕,不時散播受害國無法接受的言論,造成東北亞民族間的隔閡。因此,東北亞諸民族若想今后和平相處,互惠互利,首先必須清算歷史,消除隔閡,建立起可信賴和經得起考驗的東北亞民族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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