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葵
2014年1月25日,31歲的李娜澳網折掛,令中國人提前過大年了!李娜個性強烈,表現在她的言說方式上。她的言說方式大致分為三種情況:以“娜式幽默”面對國際鏡頭談笑風生;以“毒舌”席卷中國記者問;以武漢話與老公姜山吼來吼去。在兔年首場國際比賽中,手握4個賽點卻被逆轉,李娜沮喪極了。姜山獲準以教練身份進場指導,兼安慰。不料李娜火了:“你莫碰我撒!”姜山只好直奔主題談技術,如火上澆油,李娜又吼武漢話:“冒得不曉得 (我不是不知道)!你說的都是些屁話!你說那么多煩不煩?”姜山灰溜溜地撤了。據說,那晚熬夜看球的網友將這一段錄下來當手機鈴聲。在另一場比賽中,李娜贏了,血干凈!觀眾沸騰了,姜山顯得過于安靜,李娜又吼開了:“加哈(下)子油,莫在那里坐著!”
論婚姻關系,李娜曾這樣感慨:“他對我很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是免費的。”免費的人或關系,是我們在人世間的最后停靠。在這種親密的關系中,鋪陳的是樸實真摯的俚語俗詞,是活蹦亂跳的“小話兒”。“小話兒”上不了臺面,卻最洞見肺腑。人們最輕松自如地表達思想感情的語言,一定是方言。
也是在1月份,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發出通知,要求廣播電視節目規范使用通用語言文字,除節目特殊需要外,播音員、主持人一律使用標準普通話,不得模仿地域特點突出的發音和表達方式,不使用對規范語言有損害的俚語俗詞。各大衛視紛紛自查,湖南衛視表示:像《快樂大本營》、《天天向上》等在青少年中有影響力的品牌節目,要為形成良好的語言環境積極承擔責任。不過,觀眾對此不完全茍同,希望能夠保留地方電視臺的方言節目。
一方面是大力推廣普及普通話,不允許普通話與方言有勾連,堅決剝離、撇去在普通話中沉浮的俚語俗詞,捍衛普通話的主流地位。另一方面是由官方發起的方言數據庫建設在全國各地展開,“莫讓鄉音成鄉愁”的方言保衛戰如火如荼。方言與普通話的矛盾又被提及,方言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據研究統計,目前我國處于瀕危狀態的語言達20余種,其中,使用人數在千人以下的語言有15種。預計在未來的20年到50年之間,將會有20%的語言不復存在。以恰當的方式保護、拯救方言,真的是勢在必行啊!
打人家什
打人家什,是指精湛的技術、完美的手藝。一個人有了技術、手藝,才能參與競爭、與人較量。在外地人眼里,東北人手荒兒,一沒錢,二沒手藝。沒手藝,沒打人家什,怎么能有錢呢?看南方人,打小就講究學手藝,將那些不起眼的手藝練成了絕活兒,練成了養家糊口的打人家什。
一大連姑娘大學畢業后去北京工作,芳齡26歲,長得挺“辣眼”(大連話,意思是很出眾、很完美),談戀愛非“富二代”、“高富帥”不談。今年春節,姑娘領回一個“富二代”,幾間寒舍蓬蓽生輝,父母點頭哈腰低至塵埃了。惟有“海南丟”出身的老祖母敢于盤問:“你爹有錢有什么用?富不過三代,那錢是你的嗎?你有什么打人家什?”一身滄桑的老祖母說著一口滴哩嘎啦的山東話,小嫩兔子“富二代”聽得一頭霧水。
“富二代”的父母沒看好姑娘,對當今姑娘憑姿色謀生亦謀愛甚是反感。怎奈兒子與她蜜里調油拆不散,只好到大連登門造訪以探虛實。這個工薪家族的平衡感完全被富人顛覆了,還是老祖母從頭到腳一派淡定。她坐在一張大床的中央,身子沐浴在金燦燦的太陽光里,像一個巨大的能量場,散發著不盡的暖意與慈悲。老人家大嗓門說話,任憑世事變遷滄海桑田,這一口山東話不曾有一絲更改。那富人逐漸變了臉色,原來他的祖輩也是“闖關東”。鄉音柔軟了他的心,輕輕扯去了那張傲慢的臉皮,他明姿冶態,放松又虔誠,像游子回到母親身畔,偎在母親的鄉音里不愿離去。
方言常常是這樣,在外人聽來,可能是粗鄙傖俗極不受聽,但在自己人聽來,卻是嬌俏嫵媚聽不夠。
有人說,在大連,每個家庭就有一個人和大連港有關。這種說法并不夸張。據史料記載,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九成來大連的“海南丟”選擇在碼頭上安營扎寨。力氣,是“海南丟”最原始的謀生工具。那些身懷精湛技藝、有打人家什的,可以四海為家,即使落于爛石礫壤,也可以繁衍生息,生如夏花。
一條斑駁滄桑、遺跡重重的老街,它的名字叫東關街。走進它,近鄉情怯的痛楚與留戀交織在心頭。當年的小崗子,今天的東關街,是當年一大批“海南丟”來大連的落腳之地。在這條街上,他們開始了各種各樣的討生活。以齊魯人的不屈不撓向命運討一份生活。1938年,14歲的陳立文在大連下了船,城市的光怪陸離令他感覺那么新鮮歡喜,但他很快冷靜下來,生存大計儼然擺在眼前。他摸了摸掛在身上的胡琴,掂了掂手里的喇叭,這是他的打人家什,是他的生存手段。他找到了大龍街76號的福順喇叭,他在這里成了一名吹鼓手。小崗子的老百姓逢婚喪嫁娶都要到喇叭房請吹鼓隊,這支吹拉彈唱的演奏班子分四人制、六人制和八人制。老百姓根據自身的經濟實力,請不同規模的演奏班子。那時婚喪嫁娶和今天一樣大擺宴席,陳立文吃遍了小崗子上的飯店。窮人家去不知名的小飯館,有錢人家去大飯店,什么杏樂天飯店、天成飯店、中央飯店、東京飯莊……大飯店都有自己的八大碗、招牌菜。鮑魚、海參,不過是尋常角色,陳立文還見識過黃瓜大的海參。憑著吹拉彈唱這副打人家什,陳立文在大連街扎下了根,并娶妻生子,還將山東家的父母接到了大連。
據老輩人說,當年,闖關東的福山人即使不做廚子,也愿意到飯館打雜討生活。福山是中國魯菜的發祥地之一,舊時京城流行一句話:“東洋的女人西洋的樓,山東的館子福山的廚。”福山人有打人家什,來到大連,先是做廚子,有了資金和膽量,就開起了飯館。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新開路西側的儒林村飯館、桃源村飯館等,都是福山人的生意。
先輩“闖關東”,若沒有一份精湛的打人家什,怎么能在天地間扎根生息,活出了令子孫后代瞻仰不盡、取之不竭的“闖關東”精神呢?
論當下,隨著后工業化時代的來臨和學習型社會的發展,一個全新的“能力主義時代”已然來臨。能力不是“一紙文憑”,能力的最終體現途徑是實踐,是“能夠為之”的力量,是一份卓而不群的打人家什。世界銀行曾對世界各國的資本存量作過一個統計,推出了“國民財富新標準”,認為全世界人力資本、土地資本、貨幣資本三者的構成大約是64∶20∶16。也就是說,人力資本是全球國民財富中最大的財富。傳統的“人才”觀念是“守規矩的人”和“有學歷的人”,新的人才觀念強調學習新技術和新知識的能力,換句話說,是人才必須有打人家什。打人家什是經過千錘百煉才傍上身的。endprint
迂里刮外
迂里刮外,是大連坊間說得最頻繁的一條大連話,至今仍時常掛在人們口頭。大致意思是沒有正經精神,是外路精神,不怎么靠譜。
甲和乙,從小光屁股在一個大院里長大,小學、初高中又是同窗,是高考將他們分開,并拉開了人生差距。甲大學畢業后在要害部門衣輕馬肥,下海又賺得盆滿缽滿;乙沒考上大學去工廠當技工,下崗后在社會底層沉浮掙扎,朝不保夕,債務纏身。某年同學聚會,甲乙喜相逢。這以后,乙常找甲,今天安排一頓飯,明天安排一頓酒,后天安排一次桑拿,甲從來不拒絕。乙覺得倍兒展揚,常跟窮哥們大肆吹噓,窮哥們不僅不羨慕,反而譏笑他:“你就是迂里刮外,你同學那么有能耐,你怎么不找他要個項目干?”乙說:“人家干的是大買賣,需要高管、CEO,咱能干什么啊?”“越是大生意,需要人的地方越多。你成天迂里刮外,誰會瞧得起你?”受窮哥們挖苦式的啟發,乙當真去找同學。同學聽明他的來意,露出欣慰之笑:“你終于不再迂里刮外了,我這兒正好缺保安,你來吧!”
迂里刮外之人,為人不實在、不靠譜;迂里刮外之人,好高騖遠,眼高手低,是塊荒料;迂里刮外之人,好吹噓,窮嗖嗖,兜里永遠比臉干凈;迂里刮外之人,大多嘴賤話多,骨頭也沒硬哪去。
相聲演員陳寒柏以大連話為元素在中國相聲界表演了20多年,廣受歡迎。20世紀80年代,孟凡山和范仲波有一相聲名叫《大連話》,陳寒柏聽了特有感覺,就試著表演,不料贏得一片喝彩。從此,陳寒柏就以大連話為元素進行相聲表演。有人說陳寒柏把大連話搬上舞臺,是在糟蹋大連人。陳寒柏強烈反駁,用樸實、趕勁的大連話說相聲,能夠生動表現大連人的豪爽幽默、樂觀善良的性格,外地人聽著好玩,大連人聽著過癮。《無價的情》是陳寒柏自己創作的相聲,講一個外地人來大連旅游,在海邊不慎落水,大連人向他伸出援手的故事。陳寒柏用大連話模仿了大連男女老少的表現,其中一小伙子扔下200元轉身就走,外地人說你給我留個名吧!小伙子回頭說:“我讓你開了,多點事兒,你知道我是大連人就行了!”陳寒柏說,用大連話表演相聲,不失為一個宣傳大連的好方法。
胡適先生曾說:“方言的文學越多,國語的文學越有取材的資料,越有濃富的內容和活潑的生命。如英國語言雖漸漸普及世界,但它那三島之內至少有一百種方言,如蘇格蘭文,愛爾蘭文,威爾士文,都有高尚的文學。國語的文學造成之后,有了標準,不但不怕方言的文學與它爭長,并且還要倚靠各地方言供給它的新材料,新血脈。”(見《胡適文存》卷一)胡適先生對徐志摩以硤石方言創作的詩歌《一條金色的光痕》大加贊賞,對魯迅先生未能用紹興土話作《阿Q 正傳》深表遺憾。
方言都可以用來做詩,用來講相聲有什么不可以!而且,方言最應與傳統民間藝術結緣。在陳寒柏的相聲里,經常會聽到“迂里刮外”一詞。既然“迂里刮外”是形容一種生活態度,那么,生活之河緩緩流淌永存人間,這條大連話就不會消失吧。
來欣賞《一條金色的光痕》中最精彩的幾行: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過!
老阿太已經去哩,冷冰冰歐滾在稻草里,
野勿曉得幾時脫氣歐,野嘸不人曉得!
我野嘸不法子,只好去喊攏幾個人來,
有人話是餓煞歐,有人話是凍煞歐,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風野作興有點歐。
雖然不是江南人,卻也依稀讀懂詩里窮人的悲哀與苦難,讀出胡適先生所贊的“這是真正的白話,這是真正活的語言。”
有趣的是,近年來,各地人為了展示所在地域方言的特色,紛紛以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來演繹,這首膾炙人口的抒情詩,被各地人以千奇百怪的方言輕吟慢誦,其爆笑勝似趙本山小沈陽師徒。
五脊六獸
五脊六獸,是北方話,是說閑著不知該做什么好,閑大發了,百無聊賴,難受死了!
這是一棟家屬樓。家屬樓是專供工廠或軍隊家屬居住的樓房。計劃經濟年代,男人才享受分房福利,這棟樓里的男人都在一個單位上班。后來大家都下崗了,加盟引車賣漿者流。住一樓有開店的便利,幾乎家家都開個小門臉兒,朝耕暮耘一天又一天。老張也住一樓,他沉疴多年不能承重,媳婦卻超級能干,不足一米六的個頭形氣羸弱,卻在附近幾個高檔小區身兼數職,早晨給一戶人家送孩子,中午給一戶人家的老人做飯,晚上去接另一戶人家的孩子放學。周末還要給兩個新婚家庭做保潔。每天像機器一樣旋轉,月收入極為樂觀。家中有頂梁的女漢子,老張毫無擔待感心安理得地閑著。早晨,女漢子前腳出門,他后腳也跟著出去了。去菜店抽支煙,再去建材店喝口茶。茶當然是自帶的,他長年隨身攜帶一個大號塑料杯,里面漚著一堆爛茶葉,就像他這個人似的,渾濁破敗,沒有一點滋味兒。上午打發過去了,中午回家吃口飯,打個盹,下午又出來逛蕩。跟收廢品的小媳婦泡一泡,再跟磨刀的老漢侃一侃,很快暮色四合,倦鳥也歸巢了,這一天結束了。有鄰居背后啐他:“媳婦在人家做牛做馬,他卻貓在家里閑得五脊六獸的。”都說東北男人疼老婆,其實東北男人吃起軟飯來,傾軋起女人來,是相當令人發指的。
在大連話中,“五脊六獸”是少見的具典故出處的。多數大連話找不到什么依據或出處,像從石窠里蹦出來似的,讓人摸不著頭腦,細品之下又覺得大有來歷。這就是大連話的魅力所在。
據說,在中國古代建筑里,起脊的硬山式、起脊的懸山式和廡殿式建筑都有五條脊,分別為正脊、垂脊、戟脊、圍脊、角脊。其中最頂上的水平方向的脊為正脊。在垂脊上常見四個小跑(小獸),小跑類型按瓦的形式來定。古代建筑的瓦,分為琉璃瓦和黑活瓦(磚雕瓦),琉璃瓦上的小跑第一個是仙人,后面依次是龍、鳳、獅子;黑活瓦上的小跑,從前往后依次是仙人、獅子、天馬、海馬。仙人在小跑中單算人的一類,而獸只有三個。垂脊有四條,共有12個小獸。
在古代,律法森嚴階級分明,琉璃瓦多為皇家使用,老百姓家只能用黑活瓦。以建筑形式來論,硬山式建筑是老百姓住宅,懸山式是商業建筑,廡殿式建筑宏偉壯觀、美輪美奐,是至高無上的建筑形式,只有皇家方可樂享。硬山式建筑只有前面的兩條垂脊有小獸,后面的沒有,所以就是六個小獸。
大連人從表面上理解,那垂脊上的六個小獸長年累月蹲在那兒,啥活兒不干,多閑啊!閑大發了,閑死了!適度地清閑,忙中偷點閑,內心是愉悅明亮滿足的,而一旦閑大了,徹頭徹尾地停擺了,就絕對不美妙了,心里就不太平了以至于猙獰起來。
在過去的《國語詞典》里,“五脊六獸”是個正經成語,形容心煩意亂、忐忑不安。老舍《四世同堂》第69章:“這些矛盾在他心中亂碰,使他一天到晚的五脊六獸的不大好過。”此處,有人說“六獸”是指“六畜”,即牛、馬、羊、豚、雞、犬。城鄉民宅不敢張狂,只設“六畜”。但作家彌松頤表示質疑:“六畜”多為安詳動物,絕不會不成體統,而“六獸”個個猙獰不堪,一天到晚不大好過。還是以“六獸”為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