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燕霞
荔枝村:那些樸實中的輝煌
□ 李燕霞

如今廣西藤縣的荔枝村,在更早之前,被稱為荔枝垌,屬藤縣和平鎮管轄。它是那種南方常見的小村莊,富裕起來的農民蓋起了漂亮的鋼筋水泥樓房,樓房前后有果樹,有小塊的菜地,間或還會出現一張魚塘。某些果樹或樓房的旁邊,不時能發現一些泥房子,大多是沒拆下的祖屋,或整潔或殘舊,在陽光下溫和地曬著太陽。
陽光下,我們向村中最大的那幾間卓姓老屋走去。這個村莊所散發出來的魅力與榮光,便是由這個族姓與這幾間老屋開始的。
沒來之前,我曾經想象過它們的樣子,作為朝廷高官的故居,想必一定是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當一同前往的黃老指著前面的一座泥房子告訴我,這便是鳳儀公的老屋時,我愣住了。
面前的老房子土墻青瓦、杉木門窗,應該是兩百多年前的老房子了,時光的積淀在它身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歷史的斑駁早已滲透于每一塊泥墻、每一片瓦縫里,它們由此而顯得滄桑。如果不是大門口高懸著“內閣中書”的牌匾,我實在看不出它與其它農舍有何區別。我記起黃老說過的一句話,他說,荔枝卓家最大的特點就是恭行節儉。面對這座房子,我開始理解他的話。
跨過門坎,走進屋里,眼前豁然開朗,雖歷經剝蝕,但房子的結構還在,石階、門樓、天井、客廳、堂屋、廂房,走了一進,還有一進,雖然簡樸,但依然能感受到一種闊大的氣勢,一種特有的雅意。引人注目的是,在房子的幾進門樓上,掛滿了各式牌匾,“大夫第”、“資政第”、“貢元”、“進士”、“文魁”、“亞元”、“御賜花翎”、“賞戴花翎”……林林總總,每一塊牌匾都很有份量,每一個木刻雕字,都在訴說著這座房子的厚重與輝煌。這些牌匾都是鳳儀公的子孫的,它們歷經各種運動,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洗劫,尚能保存完好,實屬不易。卓氏后人都備加珍惜,掛在這里,既是彰顯卓氏一門的榮耀,也是表達對鳳儀公的敬意。因為,沒有他的開塾倡學,就不會有子孫后代的這些業績輝煌,就不會有荔枝村的文氣清揚。
鳳儀公姓卓名鳳儀,少年聰慧,在他之前,祖輩們都以務農為生,少有文化,到了他,偏愛讀書寫字,非常好學,十八九歲時,還常常以自己所學之得,在農忙之余教于村中的其他孩子。為了不斷提高自己的學業,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聽說本縣歐村的陳僴高中了舉人,他便與家里商量,征得同意,動身前往歐村,拜陳僴為師,專心學習。
鳳儀公念書用功刻苦,深得老師賞識。幾年后,他又考取了縣學并獲得了茂才(秀才的別稱)資格。回來后,他立志教學,便與父兄商量,在村中自己開辦學舍,招收弟子,課書育才,并取名蒙舍,后又擴大規模,開設大館書房,教授較大的孩子和比蒙舍學習難度更深的課程。當時,附近村落都沒有人開辦學舍,所以,除自家的子侄外,周邊自然村(木依、石橋、志成等村)的孩子,都到荔枝垌來求學,荔枝垌大館書房成了附近唯一的育才基地。
用今天的話來說,鳳儀公絕對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因為,在他的教育下,他的兒子、孫子、曾孫頻頻中舉,連續三代有人入朝為官。這樣的教育成果,對一個偏僻農村來說,是令人驚訝和振奮的,鄉里轟動,傳為佳話。
他的長子卓杰在大館書房受學后,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考出鄉試中式,就壬子科舉人,中大挑一等出宰陜西,歷任陜西省山陽、懷遠等各縣知縣,后又借補商州直隸州知州,敕封儒林郞(從六品)。卓杰由知縣而知州,為官三十年。
其三子卓僴也由此走出,并應試中了秀才,嘉慶十四年(1809年)又中己巳科第六十四名進士,欽點內閣中書,歷任侍讀、文淵閣檢校,朝廷內用十五年,后選授山東登州府海防同知,誥授奉政大夫(五品),晉封朝議大夫(從四品),最后又誥封資政大夫(二品)。
其四子卓侗,在嘉慶壬戌年童試中考取全縣第一,高中秀才,次年又選入國子監讀書為歲貢生,后任山西襄垣縣知縣,敕授文林郎(七品)。
其孫卓熙泰(卓僩之子)學成后,中道光二年(1822年)壬午科第廿一名舉人,乙未大挑一等,分發山西省,歷任榆社、屯留、鄉寧、漪氏、榮河、渾源等縣知縣,歷署平陽、蒲州、太原府,欽賜花翎,補授澤州府知府,署河東兵備道兼管山西、陜西、河南三省鹽務,誥授朝議大夫(從四品),后又誥授中憲大夫(四品)、晉授中議大夫(從三品)、晉授資政大夫(二品)。
其曾孫卓誠(卓僩之孫)為同治二年(1863年)癸亥科第四十七名進士,欽點即用知縣,分發廣東,歷任興寧、清遠、新興等縣知縣,敕授文林郞(七品)。
而前文所說的“貢元”匾,就是卓侗成為歲貢的學位牌,“文魁”、“進士”匾則是卓杰中舉的學位牌,“亞元”匾為卓僴中舉的學位匾;“大夫第”、“資政第”則是他們因官階而獲授的宅第之稱,也是標識此宅為大官人家之宅(清五品以上文官之宅才可稱大夫第)。“御賜花翎”是熙泰在山西為官時受賜的獎賞,“賞戴花翎”是卓誠在廣東新興縣任上時因功而受的獎賞。
在列舉這些史料的時候,我仿佛又聽到了大館書房里朗朗的讀書聲,看到了講臺上須發飄飄、手持書卷的鳳儀公,看到了屋里挑燈夜讀的卓家子弟,看到他們跋涉趕考的身影,看到他們赴任施政的豪邁……
我的心里肅然起敬,這樣的教育與成就,是要有極大的智慧,付出足夠的心血的。從荔枝村的這個院子出發,他們帶著讀書人的夢想,一步步走到了省城、京城,又一步步地走向他們的署任之地,可以說,那樣的進取、跋涉與所得,是充滿苦樂曲折的,但是,他們卻走得那么好,那么遠,那么堅定。我相信,在他們的背后,一定有一種樸實而堅韌的信念在支撐著他們,而只要有這種堅韌的信念,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村落,都是可以成就輝煌的。
晉武帝司馬炎曾對大臣說過一段為官之道的話:“為官長當清,當慎,當勤。修此三者,何患不治乎?”由于此“清、慎、勤”三字富有哲理與警示作用,成為許多為官者的第一箴言,且屢被后人提及。清康熙帝更是親書“清慎勤”三字,“刻石賜內外大臣”,用以激勵官吏約束自己。

鳳儀公也把此三字引為自家庭訓,用以告誡子孫。其長子卓杰在嘉慶十二年于陜西山陽縣等地為官,其三子卓僩次年出任朝廷“內閣中書”時,他就以此三字告誡兒子倆。到其孫卓熙泰在道光年間中大挑一等于陜西為官時,卓僩(熙泰之父)又時時郵寄庭訓告誡兒子要“恪守三字之箴”。同治二年,其曾孫卓誠于廣東省為官時,父熙泰亦叮囑卓誠要傳承“三字箴言”祖訓,不要衰敗官譽。
事實上,卓家子弟也一直遵循祖訓,嚴守三字箴言,清廉一生,勤政為民。這一點,從上面我們所說的老房子就可見一斑。
除了鳳儀公的老屋,我們隨后還去了卓僩公及卓詒公的老屋。它們都保存得比較完整,在歲月的剝蝕下還保留著最初的原貌。門樓上,也都掛著牌匾,“觀察第”、“中憲第”、“欽命崇祀鄉賢”、“進士”……卓家的授封匾,有一部分掛在了這兩間屋子里。據黃老說,現在荔枝村共有各種牌匾17塊,封誥碑6塊。除“中憲第”的大門是青磚構造外,其余所有的大夫第宅全是泥磚、瓦木構建。
應該說,在明清的大官里,能保持操守的人并不鮮見,但在幾千年“光宗耀祖”思想的浸淫下,即使清廉者,亦大多注重自家老宅的構建,即便不雕梁畫棟,庭院重重,亦大多磚石灰墻,鮮有泥墻之類。卓家幾代為官,能始終保持如此之簡樸,實屬不易,其中的大情操,大智慧,值得玩味。
關于他們的為官清廉、勤政為民之事,史料上有很多記載。
嘉慶年間,卓僩在京供職十五載,一直嚴于職守,兢兢業業無一失足之事。其時,他還兼管理廣西駐北京會館(香爐營四條胡同)多年,積有資金盈余。這些資金,他都用于拓地重修會館,添置分寓,絲毫不作己用,受到了同鄉京外官員們的稱贊,稱之為克己奉公的好榜樣。在他調任山東海防同知時,不足一月,因父逝回鄉,又因母親年老而不愿再復原任,先后掌教于藤州、梧州書院及桂林秀鋒書院。因他官高學廣,生平德行品望為桑梓所欽佩,受到地方各級官員敬重,但他從不插手官衙干預公事,有人欲依憑他的聲望送重金,請為說官買職,他一律固辭不受。鑒于他生前德高望重,清道光年間本縣舉人蘇時學等136名學者及300多名鄉紳,聯合為他請奏入崇祀圣廟鄉賢祠,同治十年(1871年)被奉準。前面說的“欽命崇祀鄉賢”匾,即是卓僩公的。
卓熙泰在山西省署任河東兵備道,兼管山西、陜西、河南三省鹽務事時,每年允許開銷公款白銀三萬兩,歷任官員均照例開銷,有的還虧空。熙泰遵循庭訓,可支可不支的予以節約,在任兩年中,為朝廷節省大量開支,共存得庫銀六萬兩留予后任。咸豐初年,熙泰因父母相繼病逝,從山西回家服禮(守孝),時值地方匪徒動亂,盜賊猖獗,擾及鄉梓。藤縣知縣令各地組織民團防御,并推舉他為全縣團總,擔任起清剿匪賊的職責。時年8月,知縣張鵬萬奉省臺之命,率領清軍與民團聯合,前往縣北部三江水口,阻擊從平南縣流竄過來的逆匪,雙方激戰,清軍與民團最終獲勝,各地匪賊相繼平息,熙泰由此獲朝廷“御賜花翎”嘉獎。
卓誠在廣東新興縣任知縣時,德政亦頗有名聲。他在任期內,嚴除地方械斗,剪除匪患,栽培賢士,發粥賑饑,平反冤案,深得民心。光緒初年,山西省大鬧災荒,他動用了當地的錢糧支持山西賑災,得到了災民的感謝,卻受到了新興當地官員的非議和誹謗,并以“莫須有”之罪名狀告于朝廷,使其遭到免職。后經山西撫臺及其它官員的奏稟,闡明真相,卓誠不僅得到平反復職,而且欽加同知保升知府,并給予“賞賜花翎”的嘉獎。當他升任離縣時,得到邑民贈匾相送,頌以“愛日長留”、“群黎遍德”等語。餞行送別十余里,鞭炮之聲仍不絕,所過城鄉,均懸掛紅條,上書 “卓青天”、“卓父母”、“盜息民安”等恭詞。
有官威,有良德,這是卓氏一門幾代為官共有的特色。清同治年間藤縣知縣邊其晉曾專門有詩贊曰:“循良卓氏兩代同,西晉南粵表清風。憶昔君捷南宮日,此地霜花滿地紅。”堂堂知縣如此專門評價,可見卓氏一族在藤縣及周邊縣治聲譽之高了。
在荔枝村,除了那幾間高懸匾牌的宅第,還有一座建筑特別顯眼,那就是村中的荔枝小學。
這座在池塘邊倒映著影子的學校,特別之處就在于學校大門主體建筑,是民國時期典型的中西合璧式的風格,青磚、拱門、尖頂,上面用繁體字寫著“廣西藤縣荔枝小學”字樣。這種風格建筑的小學,在縣城里也不多見,保存至今的更沒有,而存在于這個小村莊,充分說明,在民國時期,荔枝村的教育之風也是相當鼎盛的。
其實,荔枝小學在成為國立“廣西藤縣荔枝小學”之前,它的前身是“卓立荔枝學校”。光緒年間,它的全名是“杏花書舍”,道光年間它的全名是“登瀛書舍”,乾隆六十年時是“大館書房”。“大館書房”的前身,則被稱為“蒙舍”。也就是說,在民國前,鳳儀公創下的學舍,從未停止過辦學的腳步,一代又一代,薪火相傳,不斷綿延,不斷擴大,直至最后竟以家族的名義,建起了一幢屬于這個村子的學校!這樣的教育堅持,這樣的文風傳揚,實在是令人景仰!
那些任教者中,除鳳儀公本人外,他的兒子卓杰、卓僴、卓侗等后來也曾執教,由于教風嚴謹,人才輩出,附近平南、蒙山等縣治不少人亦紛紛慕名前來就讀。據不完全統計,清代卓鳳儀家族,除了培育自己的嫡子嫡孫考取四位五科舉人(卓杰、卓僴、卓熙泰,卓誠),其中二人(卓僴、卓誠)考取了進士之外,其余子孫獲取生員(包括貢生、稟生、監生、庠生等,統稱秀才)資格的,就有二十多人。民國時期,荔枝村人口僅五百人,走出去讀大學的就有五人,讀中學的也有十多人。解放后,這所學校更是人才輩出。如今為鼓勵子孫后代發奮讀書,卓家還專門成立了一個資助學子的機構——樹人堂。
如果說“清”、“慎”、“勤”已成為卓家的庭訓,那么,這種對教育的重視和文風的傳揚,也成為了卓家的一種精神。
卓僩因父逝回鄉,又因母親年老而不復原任后,受邀在藤州書院、梧州書院、桂林秀峰書院掌教共有十八年之久,培育了不少良才,可謂桃李滿天下。中國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史上,廣西共出狀元十名,而卓僩在秀峰書院執教時,其高徒、臨桂學生龍啟瑞,便是在他的教學下高中了狀元,后出任江西巡撫。而這個高徒在文章方面也頗有成就,他與呂璜、朱琦、王拯、彭昱堯并稱為“嶺西古文五大家”,又與王拯、蘇汝謙并稱為清代廣西“三大中興詞人”,留下了一批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是在全國產生影響的廣西古文家、詩人。
卓熙泰在山西襄垣縣任職時,發現該縣人才缺乏,于是捐資千緡,買地數畝,興建書院,訓課童生,使得該縣文風大振,人才輩出,應試者多登科甲。為了感恩,該縣恭恭敬敬立下卓熙泰長生位于書院,以方便民眾年年供奉敬仰。
對教育的尊敬,就這樣一直縈繞在荔枝村的上空,并流淌在卓氏子弟的血液里,他們開創出了另一種輝煌……
關于荔枝村,似乎總有說不完的故事。解放后,藤縣境內的第一面五星紅旗就是在這個村子上空升起的,旗桿就插在荔枝小學里。五十年代,在進行清剿土匪、建立農協的工作中,荔枝村又成為了縣黨政軍駐藤北片開展工作的試點,辦公地點就在荔枝小學里,時任縣長趙唯理就在那里住下蹲點,開展工作……
回程時,透過車窗,我再次凝望這個樸實的小村莊,陽光下,它顯得純和、寧靜。關于這個村子的那些輝煌,關于這個村子的那些神韻,就在那樣的祥和中,在陽光下淡淡地散開了……
責任編輯:傅燕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