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欣
宋詩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對宋詩的研究開始于20世紀30年代,研究旨趣多側重于文藝評論*胡云翼:《宋詩研究》,商務印書館,1930年,最早將宋詩與唐詩進行風格比較;梁昆:《宋詩派別論》,商務印書館,1938年,對宋代不同流派風格作了介紹;繆鉞:《論宋詩》,開明書店,1948年;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出版社,1958年;都對宋詩寫作技巧和藝術造詣做了深刻解讀。;20世紀90年代后,宋詩的研究更注重從文化背景中去把握宋詩發展與演變的進程*趙仁硅:《宋詩縱橫》,中華書局,1994年,從宋詩與宋代文化諸方面(如禪宗、理學、詩話等)的關系中探求宋詩風格形成的原因,及“宋調”之特征;周裕錯的博士論文《文字禪與宋代詩學》(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從文化學、語言學、闡釋學、宗教學、文獻學各方面探討了“文字禪”與宋代詩學之間的關系,側重論述前者對后者的滲透影響;葛兆光有關唐詩、宋詩、白話詩異同關系的文章《從宋詩到白話詩》(《文學評論》1990年第4期),運用語言批評的思路評價宋詩;許總的《宋詩史》,這是國內第一部宋詩通史,對宋代為數眾多的詩人、作品及豐富多樣的題材風格進行了評析與闡釋,在文化背景、詩人心態、詩史結構的有機結合的基礎上立體展開宋代詩歌史的研究。。此外,諸如宋詩流派、分期及詩人等方面的研究也成果斐然、不勝枚舉。但遺憾的是,學界對宋詩重要組成部分的家訓詩的研究卻相當薄弱,*現有研究或對某一宋人家訓詩作品進行分析,如張福勛、李素珍:《我今僅守詩書業,汝勿輕捐少壯時》,《陰山學刊》,2012年第2期;或對宋人詩教觀進行闡述,如明見:《劉克莊的詩教觀與中國儒家詩教的演化》,《甘肅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胡明:《嚴羽詩論與儒家詩教》,《學術月刊》,1981年第9期。概而言之,學界對宋代家訓詩缺乏整體關照與深入闡述。對此,筆者不揣陋見,擬對宋代家訓詩表現出來的理論方法與思維方式進行解讀,并就教于方家。
家庭(族)中長輩用詩歌這一文體形式對晚輩進行訓誡和教誨是謂家詩訓。家訓詩古來有之,如《詩經·小雅》中的《小宛》篇,就有兄弟間互相囑托、告誡的內容:“溫溫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東漢劉楨的《贈從弟詩》要求從弟志行高尚如松柏。梁朝的王揖在《在齊答弟寂詩》中以奔流不息的河川來勸喻其弟為學上進。家訓詩雖早已存在,但在唐以前數量不多,而且又分散于不同的時代。唐代是詩歌發展的繁榮期,也是家訓詩創作的一個高峰。唐代許多膾炙人口的家訓詩如韓愈《符讀書城南》、杜甫《示宗武》、白居易《狂言示諸侄》、韋莊的《勉兒子》、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等,對后世特別是對宋代的家訓詩有著深遠影響。
北宋初期的古文革新運動,秉承韓愈所提倡的“道統”說,柳開等古文理論家都把儒家先賢之“道”作為文章的核心進行強調。這種文學觀固然是對宋初過份強調文詞浮華的西昆體的一種反動,但卻對當時的文學理論與創作,產生了很大影響。古文學家視道為文章之實,將文僅僅視為載道的工具。他們認為文章作者必須先從道德修養做起,只有思想合乎圣人的標準其為文辭自然會傳之久遠,創作的構思以及表現技巧只能為道德服務而出現于作家的筆下。
理學興起后,“文以載道”思想仍為理學家所認同,理學以道(理)為本,萬事萬物都是道的體現,所以朱熹說文從道出。從這一層面而言,詩歌本體宗旨仍是明道闡理。就詩歌的作用而言,宋以前主要有孔子的興觀群怨說、漢儒的比興說和鐘嶸的不平則鳴觀點。受理學的影響,涵養心性培育道德“新人”的詩教觀逐漸為宋人接受。此外,理學是一種重體驗、重思辯的人生哲學,理性思維必然會給詩歌創作方式帶來深遠影響。
在儒學復興的文化背景下,宋代詩歌必然與作為新儒學核心體現的理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宋儒借詩闡發義理的好尚,理學與宋詩尚理內質的契合,都使宋詩表現出更多的“理”性。對此,古今文藝評論是一致的。宋人嚴羽就把“別趣”和“理”作為唐宋詩的區別所在,認為宋詩有理而無趣。他在《滄浪詩話·詩辯》中云:“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詩人唯在興趣,……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近人繆鉞《論宋詩》:“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醞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可見,宋詩的一個最突出的特點,就是重理。比起激情澎湃的唐詩,宋詩顯得理性而冷靜,“詩主理”也就成為宋詩的一大特點。
1.宋代家訓詩之理首先表現在其內容上
家訓詩把個體品質塑造納入理學的社會化道德標準之中。提倡由內而外、由小到大、由個體而群體的極具理學色彩的修養方式。
安于貧苦、保持清白家風,是許多出身貧賤的士人躋身官僚階層后對其子弟的肺腑之言。石介以自己經歷為例勉勵其子安貧守志:“吾世本寒賤,吾身守貧約。家徒立四壁,無田負城郭。終歲服一衣,無裝貯囊槖。吾雖得一官,官微月俸薄。況屬歲荒兇,饑民填溝壑。吾幸有寸祿,不至苦殞獲。隨分且飽暖,不然亦流落。爾等勤初學,無恥衣食惡。仁義足飽飫,道德堪咀嚼。二者肥爾軀,不同乳與酪。爾勿嫌粗糲,爾勿厭藜藿。富貴自努力,青云路非邈。”[1](P33)呂本中則以孔門圣賢顏回為榜樣教育其子,“忍窮吾有味,雕句汝無功。客舍囂塵里,春隨浩蕩中。初無買山費,真與住庵同。更想顏氏宅,簞瓢亦屢空”[2](卷16,示兒)。樓鑰弟弟將為酒官,樓鑰寫詩告誡:“我家清白世相傳,工部真清更有年。百口未曾營活計,一生惟喜種心田。吾方奉母耕綿上,子更移封向酒泉。兄弟凋零期自勉,只將家訓作青氈。”[3](卷9,送元積弟赴永嘉酒官)
孝悌作為儒家君子的重要品質同樣也是理學著重強調的方面。家訓詩中有許多相關內容。鄒浩在給他弟弟的詩中表達了他事奉雙親的強烈愿望:“須知孝友是為政,莫嘆功名難奮身……爾兄倍覺歸來好,百事無為只奉親。”[4](卷10,懷至遠弟)王十朋也說:“父子乃天性,鐘情誰不然,教之以義方,先賢有名言……居家務孝弟,立行防悔愆。”[5](卷4,次韻表叔余叔成示兒)理學大師陳淳作八首訓兒童詩,其中《人子》云:“人子勤于孝,無時志不存,夜來安寢息,早起問寒暄。”《應對》云:應對須恭謹,言言罔不祗,父呼唯無諾,長問遜為辭。”[6]( 卷3,訓兒童八首)這些都包涵了孝順長輩的內容。
此外,家訓詩對子弟日常生活中各個方面的規范也打上了理學修養的色彩。例如,教導子弟不但要知理,更要踐行理。“為人能了自家身,千萬人中有一人。雖用知如未知說,在乎行與不行分”[7](卷11,教子吟)。“士固貴誦說,人亦要力行。氣質到深厚,心術尤分明”[8](卷4,示兒)。日常言行要主“敬”主“慎”, “言貴安徐行貴常,與人平淡勿相傷。莫貪順路行時快,到了回思見去長”[9](卷4,和邵堯夫韻示兒侄)。“如兒笑或啼,行止當自適,何用爾棲棲”[10](卷9《如心侄(名演)有詩因用韻)。為人要勇于知錯改過,“至寶明珠非有颣,全珎良玉自無瑕。為珠為玉尚如此,何況為人多過差。有過不能改,知賢不肯親。雖生人世上,未得謂之人”[7](卷4,示弟)。“善惡無它在所存,小人君子此中分,改圖不害為君子,迷復終歸作小人。良藥有功方利病,白圭無玷始稱珍,欲成令器須追琢,過失如何不就新”[7](卷9,誡子吟)。
在宋儒看來,一個人道德修養完善,不但在于外界的規范要求而更在于反求諸已。“欲知天理即私心,切莫將來兩處尋。翻手為云覆手雨,只今猶昔昔猶今”[11](卷17,誡子吟)。因此,求諸于內心是道德修養的關鍵。“相兒執筆請翁書,要受持從入學初。我有至言兒聽取,心宜莊敬氣安舒”[11](卷6,王相兒求詩)。也正是因為如此,修身養性多從自我約束做起,“眷言汝少年,趣向己知意。相從匝寒暑,愧我有事累。歸舟江風急,惜別重增喟。約已能自修,它年幸相記”[8](卷3,送曾甥八三哥)。“持身端的在兢兢,謹獨方無愧作情。莫道隠微人不見,暗中臨我有神明”[12](卷16,示浩)。
2.宋代家訓詩之理還表現在其說理方式上
宋代相當多的家訓詩從其內容上看并非宋儒有心栽花,而是在日常生活的感觸之下的無心插柳之作。從家訓詩所運用的技巧看,更多取材于生活中所見所聞的事物,多運用類比思維的方式,以物喻理以事喻理,充滿了比喻與寓言。
宋儒擅于因境立象,以象喻理,利用現實生活中的場景來闡發人生哲理,娓娓道出對晚輩的教誨。例如,王禹偁借食蔬菜來教育其子、其弟要養成儉樸的美德,“吾為士大夫,汝為隸子弟。身未列官常,庶人亦何異。無故不食珍,禮文明所記……吾聞柳公綽,近代居貴位。毎逢水旱年,所食唯一器。豐稔即加籩,列鼎又何媿。……汝家本寒賤,自昔無生計。菜茹各須甘,努力度兇歲”[13](卷3,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佑)。李光收到其侄子寄給他的貂蟬筆,他借此賦詩,既以明志更是勸誡其侄,“十年慣使雞翎筆,一束貂蟬愧暗投,待我明牕草玄罷,論功應合便封侯”[14](卷6,元發弟六十五侄遠寄貂蟬筆樣孟愽有詩因次韻)。王十朋的兩個兒子好收集古錢,王十朋寫詩告誡他們要從收集的古錢中學到有用的知識,而不要只做認錢而無識的富家子,“世人多好錢,今汝獨好古。書中閱平準,壁上按圖譜。廣拾漢五銖,遠及周九府。惜哉生我家,此物罕曾覩。百中時得一,喜笑見眉宇。所蓄雖不多,其志頗可取。閭閻富家子,繞床堆阿堵。一字不識丁,碌碌何足數”[5](卷6,孟甲孟乙好蓄古錢因示以詩)。甚至于夏日的蟬聲也會勾起家長們感懷,“鳥聲四合陰扶疎,江湖散人拜賜初……寸陰尺璧定何如,付與爾曹分貴賤”[15](卷3,夏初示兒曹)。兒輩過生日,家長也會借此機會好好地教育他們一番,“吾惟兩猶子,汝復近成童。已枉十年讀,何時萬卷通。圣賢垂日月,豪杰起云風。燈火清秋夜,宜加百倍功”[16](卷16,詒侄生日)。一些重要的節日,家長通過寫詩一方面傳遞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另一方面也表達了對子弟的要求。“人生百歲未易滿,我已五十仍加三。異縣長憐九月九,故園遠在南山南。綠尊青眼舊相得,黃菊白頭還好篸。明早汝輩早同出,腳力躋攀吾尚堪”[17](卷5,重九前一日示弟侄)。
唐代著名詩人韓愈的教子詩《符讀書城南》就用學使人成龍、不學使人成蟲的比喻來告誡兒子要讀書。宋代的家訓詩更是發揚光大了比喻在訓誡詩中的作用,從生活中的各種事物中提煉發人深思觀點。鄭俠著名的《教子孫讀書》中,以水與鏡來比喻人的為學要做到安身神定,“水在盤盂中,可以鑒毛髪。盤盂若動揺,星日亦不察。鏡在臺架上,可以照顏面。臺架若動揺,眉目不可辨。明精神在人身,水鏡為擬倫。身定則神凝,于烏兔輪。是以學道者,要先安其身”[18](卷9,教子孫讀書)。同樣地許綸以種花種樹來比喻子弟的為學,要求為學要如同種花一樣趁早,還要平日里多下功夫,“君恩未許乞分符,三徑無資地亦無。或借或資分養種,閑時趁早著工夫……一年活計在春初,處世光陰不可虛。莫謂窺園全廢學,昔人猶有帶經鋤”[19](卷18,信筆戒子種花木)。其他還有以竹比喻作人的,“為覓新篁雪后移,殷勤都莫遣根知。道人要作騎龍杖,與子相從到葛坡”[20](卷4,覓竹示子勉)。以泉水來比喻作人的,“淙淙玉溪泉,曲折西亭隅。飛流自噴薄,白石浄如鋪。雖無渫井禽,亦有針頭魚。豈知江河寛,噓沫自相濡……一出澗谷去,人間供百需。清者鑒須眉,濁者混泥涂。江湖尚或爾,而況溝與渠。寄語山中人,所養當何如”[21](卷1,引泉示吳甥)。
宋代家訓詩根植于日常生活中,其平淡樸實的語言、生動的比喻甚至于寓言式的說理方式,使得看似隨意之作起到發人深省之功效。
宋代家訓詩哲理化傾向并不意味它會絕對化地排斥“情”。這是因為詩歌論理言道畢竟要借助文的形式,重文必借重情;另一方面,詩者,言志緣情。就是說詩歌在表達人們志向的同時也可抒人之感情。正是這一特點決定了家訓詩在家庭教育中的重要地位。家訓詩是建立在血親倫常關系上的教育,是父兄基于自身的人生經驗的真情告白,或是夫妻、兄弟間的互相囑托,故而其中的關懷慈愛,是出于真摯的感情;既沒有絲毫做作,更不可能說些套話、空話甚至假話。詩歌緣情,使之更能充分反映出家庭教育重親情、重情感的特點。因此,宋代家訓詩在重理的同時也重情。
子弟外出或求學、或為官、或遠游時,父兄輩在送別時將割舍不了的親情化為淳淳教誨。離別最是傷情,陳師道詩云:“有女初束發,已知生離悲。枕我不肯起,畏我從此辭。大兒學語言,拜揖未勝衣。喚爺我欲去,此語那可思。小兒襁褓間,抱負有母慈。汝哭猶在耳,我懷人得知。”[22](卷1,別三子)楊萬里有詩嘆其子遠行:“再歲來相與,三杯忽語離。忍將垂老淚,滴作送行詩。子去儂猶住,身留夢亦隨。南溪舊風月,千萬寄相思。”[23](卷10,送子仁侄南歸)這種依依不舍的親情轉化為對晚輩遠行的擔心,進而化作語重心長的教誨。“昔與子同歸,夜向瓜洲泊。持杯月正清,遄水平如削。爾來蘆岸深,須防虎潛搏。行行無朋友,遇事自斟酌”[24](卷11,送弟禹臣赴官江南)。“兒行欣得師,爺往愁欠友。去爺勿惘然,得師知慰否。有時頻執經,無事莫多酒。無謂數月程,秋風在回首”[25](卷1,寄在伯三首后一首并示逸)。“世亂還家未有期,汝于何處望京師。韋郎舊恨今新恨,細學南音寄我詩”[26](卷8,送二十二弟入浙)。當然,別離之時也不能一味傷悲,而更要勸其振作。“表里山河險,成皋廣武間。仕貧寧自佚,待次復空還。壽酒千秋祝,兒衣五彩斑。人生此樂少,何事慘離顏”[27](卷21,送次子敏歸河陰)。“三年大比搏鵬志,五日修途舐犢心。齊奪錦標非分外,龜泉從昔慶源深”[28](卷4,二子往赴漕試意頗念之二首)。
長輩出于對晚輩的不盡關愛,于日常生活中有感而發而作的一些訓誡詩歌。日常生活中的點滴回憶常常會使家長增添對遠方晚輩的思念,在寄托相思之意的同時更給他們訓誡教誨。蘇東坡在寫給表弟的詩中深情地回憶了他們幼時的美好時光,并表達了希望他們早日功成歸鄉的心情。“我時與子皆兒童,狂走從人覓梨栗。健如黃犢不可持,隙過白駒那暇惜……功成頭白早歸來,共藉梨花作寒食”[29](卷10)。老人們隨著歲月的侵蝕,身體日益羸弱,他們都希望遠在外地的孩子早日回家共享一家團圓的天倫之樂。“應為槐黃蚤著鞭,擬隨鵰鶚上秋天,老懷已覺功名誤,只欲兒曹慰眼前”[28](卷4,二子往赴漕試意頗念之二首)。“太學何蕃久不歸,十年甘旨誤庭闈。休辭客路三千遠,須念人生七十稀。腰下雖無蘇子印,篋中幸有老萊衣。歸期定約春前后,免使髙堂賦式微”[30](卷下,示子)。詩中仿佛使人看到老人正倚門遠眺,盼望遠游的兒子早歸。周紫芝對其子在外久而不歸頗有不滿,作詩要求他快回家。“黃梅雨熟汝辭家,數得秋風到藕花。書里懸知有歸日,醉中不復問年華。廬峰今巳卜菟裘,心共長江日月流。莫待西風雕綠草,速來隨我上歸舟”[31](卷37,寄小兒栞書二詩因趣其歸)。更有家長寫詩責備在外久無消息的子弟,“風號窗外獨株松,想汝看書越曉鐘。是我起行茅店月,御寒還覺欠蘢茸。別日才留兩月糧,況經裘葛變炎涼。未知別后端何似,不見寄來書一行”[25](卷20,代書示逸二首)。
對家庭(族)中女性子弟的規范,家訓詩也并不是一味地訓誡,一意逞家長之威,而是善于從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來對女子循循善誘。例如在與女子游戲之時,家訓詩提醒女兒切不可疏于對長輩的禮節:“女沖踏露折棠花,引得兒童哄一家。說道今朝修褉日,暫拋針線樂年華。年華浮動酒中心,笑向吾前滿滿斟。猶喜家貧詩禮在,一杯真率勝山陰。”[10](卷6,上巳酒邊示女(沖)二首)在照料生病子女之時,父輩告誡女兒病愈后切不可忘記父母的辛苦:“翻海誰能實漏巵,世情分數逐時支。三年兩滿何須訃,父子初心要自知。”[10](卷6,次韻女洸九日坐病與泌詩)在孩子即將遠嫁他鄉之時,他們反復叮嚀女兒切不可令自身行為有失而為夫家所責:“在家勖爾勤,女功無不喜。既嫁訓爾恭,恭已乃遠恥。我家本素風,百事無有侈。隨宜具奩箱,不陋復不鄙。當須記母言,夜寐仍夙起。慎勿窺窗戸,慎勿輒笑毀。妄非勿較競,丑語勿辨理。每順舅姑心,況逆舅姑耳。為婦若此能,乃是儒家子。”[24](卷49,送薛氏婦歸絳州)
兄長們在妹妹的成長過程中同樣不是板著面孔訓人,而是以平等的態度與她們交流,給她們以教誨或忠告。黃庭堅在送其妹赴夫家的路上想起與自己從小相濡以沫的妹妹將要遠行,禁不住“餞行在半途,一食三四噎。遙遙馬嘶斷,芳草迷車轍。引襟滿眼淚,回首寸心折” 。一路上他不斷地給妹妹講古代有名的賢婦的故事,告誡她在夫家應如何善為人婦。“勿以貧賤故,事人不盡節。母儀尊圣善,婦道尚曲折。葛生晩萋萋,絺绤代裘褐。女工既有余,枕簟清煩暍”[32](卷11,寄別陳氏妹)。此情此景是何等地感人。
宋代家訓詩重視從性情本源之上來抒發情感,但其內容無不以正理流貫其中。這就使家訓詩感情表達既有性與理的本源,又有了情發而中節的規范。使得性情抒發與天理相合,自然發抒而又合乎本性之正,成為真與善的統一體。當然也就合乎“性情之正”的正本清源。
在情與理的關系上,理學家顯然是重道輕文、以理抑情。所謂“情傷性命”,“情之溺人也甚于水”。詩歌的功能就是南宋大儒真德秀所言“以詩人比興之體,發圣人義理之秘”。然則,詩歌發圣人之言也需借助文辭、內容甚至情感的完美表達。正因為如此,宋代家訓詩的理論方法與思維方式表現出獨特的品質。“理”雖然涵蓋自然萬物之范圍,但家訓詩中“情”既作為自然感發之情,又有“性情之正”之意,因而“情”與“理”的結合是宋代家訓詩最顯著的特征。其次,情理結合的宋代家訓詩有著獨特的說理方式,平淡自然的語言風格,內容卻富有哲理。這些都使宋儒對生活的體驗,對社會的認識,對事物的觀察,甚至是血和淚的教訓,在家訓詩中一改抽象空洞的說教和一本正經的訓示,而更具有感染力和說服力。可以說,情理結合使宋代家訓詩的寓意與作用都超出以往的家訓詩。
情理結合的宋代家訓詩使得以往作用于一家一族對家人子弟的規范詩歌走向社會。宋代家訓詩初衷雖是為家人子弟所作,但端正基層社會風俗的認識卻十分明確。“合眾父母之心,以遺天下之人,庶幾有益乎!……雖有悍子,忿斗于市,莫之能正也;聞父之聲,則斂手而退,市人之過之者,亦莫不泣也。慈孝之心,人皆有之,特患無以發之耳!今是書也,要將以發之與,雖廣之天下可也”[33](卷25,古今家誡敘)。家訓詩的目的就是想以父子情、母子情、兄妹之情、夫妻之情來代替一些空洞僵化的條法規則,來感化天下之人。正因為家訓詩是建立在血親倫常關系上的教育,故而宋代著名的家訓詩集《集事詩鑒》的作者方昕就以古人事跡不厭其煩地教育子弟如何處理家族中父子、母子、祖父母與孫輩、兄弟、夫妻、侄與叔、侄與叔母、兒媳與公婆、內外兄弟、外甥與舅舅等關系。他在每一段史實后附有韻詩,使人讀之,朗朗上口,便于記憶。如方昕以孔融讓梨與李績老時仍為其姐煮粥之事教育家中弟妹,要求他們要敬愛兄長。隨后詩中云:“兄姊常尊眾所同,幼誰悌順老誰恭。孔融李績今亡矣,我讀遺書為斂容。”[34](P5)接著他又以歷史上替父母養育小妹的盧延與常抱賈逵聽私塾教師講課的賈逵姐姐為榜樣,要求作兄長的更要愛護弱小的弟妹。其后又有詩云:“愛妹人皆有至情,誰從溝壑活余生。更看幼弟為難養,有姊能令學業精。”[34](P6)無疑,這些以親人間真情來闡明儒家觀點的方法不但適合于一家一族更適合于基層社會廣大的普通民庶。正如方昕在其詩鑒序中所言:“詩事所刊三十條,皆匹夫匹婦可與知可能行者。”[34](P15)
情理結合的宋代家訓詩的特有說理方式也是其社會化的另一重要原因。家訓詩多運用類比思維,以物喻理,以事喻理,用比喻和寓言來闡發其中深刻的道理。宋代家訓詩完全是因日常生活中的事而發,在生活的觸動下以物喻人,以事喻人,情感的申發也自然。其作用不僅僅適用于家庭中的親情告白,對社會上一般民庶同樣能收到較好的教育效果。張孝祥教育兒子為學要善始善終:“學無早晚,但恐始勤終惰;今有二人焉,皆有百里之適,一人雞鳴而駕,馬瘠車敝,憩于涂者數焉,則窮日之力未必能至。一人日中而駕,馬良車駛,其行不息,吾知其必先于雞鳴者矣!故夫車馬者質也,作輟其勤惰也。”[35](卷15,勉過子讀書)前文有述鄭俠的《教子孫讀書》中的比喻,這些比喻至今讀來仍新鮮有趣,使人容易明白其中的深義。
宋代家訓詩大量出現并廣為流傳固然與印刷術的改進、商品經濟的大發展、社會文化下移等因素有關,但宋儒以詩規范社會、以詩教導天下的主觀因素更不能忽視。他們對家訓詩的內容、教化形式等方面作了改進,使以往囿于一家一族的家訓詩真正走向了社會,成為宋儒重建社會秩序的有力武器。正如方昕在其詩鑒序中也說:“集事詩鑒,姑為擇善而從者設,勿謂今之俗不能行古之道,其聞之也久,其漸之也深,童而習之,知古人有是事,雖不能盡效古人所不可及之跡,仰事俯育,心所同然。……行之一家,則一鄉而準,行之一鄉,則一國而準,一國所化,天下化之,又非詩鑒之所能名也。”[34](P6)
總之,情理結合的宋代家訓以獨特的理論方法與思維方式,不但在宋詩中占有重要地位,更對后世詩歌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