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漫長而枯燥的航行,他們沒說一句話。他們是一個不再年輕的男人和一個還算得上年輕的女人。機帆船的轟鳴聲震耳欲聾,即使說,如果不趴在耳朵邊上,也無法聽清。男人許多次湊過腦殼,女人別過頭去了。女人不想表現出跟男人特別親昵的樣子。船上人不多,都是鄉下農民,除了兩個老婦人,大多是精悍彪壯的中年男人,目光如炬,直往穿著小羽絨服和短皮裙套絲襪的豐腴性感的女人身上刺來。女人雙腿并攏,矜持地坐著,目光平視甲板前一片渾濁的河水。前幾天下過一場大雨,河水里的泥漿還沒有完全沉淀下去,像綠豆湯一樣碧里透黃。船艙里雜亂地堆放著鄉民們購買來的貨物,肉食、布匹、鞭炮,以及鐵鍬、鋤頭等等農具,還有裝過雞鴨的篾籠,空氣污濁,異味沖鼻。女人的心里五味雜存。男人的心情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響,前站后蹲,舉著他炮筒一樣的佳能EOS550D,拍攝船艙里的鄉民和雜物,船駛入峽谷后,他又趴在舷窗上拍河岸石壁上的懸棺遺跡。
女人突然后悔起跟男人去遙遠而又偏僻的貓莊。
女人和男人是去貓莊看蜂鳥的。昨天晚上,男人突然打來電話,問她,有空出去幾天嗎?手機響時,女人剛剛服用氟伏沙明睡下,從床頭柜上抓起就接,隨口答道我在休假,正閑著沒事干呢。男人說我們去貓莊去看蜂鳥吧,明天就去。好啊,好啊,女人爽快地答應了下來。算起來,男人已經整整十個月沒跟她聯系了,男人還記得他曾經的許諾,女人心里漾起一陣小小的感動,不由她不答應。去貓莊看蜂鳥!男人邀請過女人很多次,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年前他們相識的那天下午,女人也答應過男人很多次,因為忙,一拖再拖,每次都沒有成行,直到他們很長一段時間不再聯系。女人以為男人徹底忘記了他的許諾時,男人卻打來了電話,迫不及待地要兌現諾言了。接下來商量具體日程時,女人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貓莊實在太遠,好幾百公里,一去一回,至少得三天以上,女人無法想象跟男人怎么單獨呆三天,她以什么樣的身份跟男人相處呢?朋友,戀人,情人,還是純粹的驢友?
雖然女人曾經跟男人約會過許多次,但他們單獨呆在一起的時間從沒超出過三小時呢。更況且,女人現在已談了男朋友,正商議結婚呢。男友要是知道她跟另一個男人出去幾天,會是什么后果?
以前,男人和女人約會時,男人很多次提到過貓莊,可以說很詳盡地給她講解過貓莊。女人知道貓莊很遙遠很偏僻,按城里人的標準來說,貓莊是一處旅游的絕佳去處,那里有一片華南地區僅存的原始次森林,延綿數百里,山石林立,古木參天,溪流淙淙。男人每次說起貓莊,都要感嘆那是一片被遺忘了的人間天堂。男人把貓莊描繪成“此地只應天上有”的世外桃源,女人并不奇怪,因為貓莊是他的故鄉。女人還知道男人很早就從故鄉出來,在城市里生活了近二十年,記憶里的故鄉總是最美的,何況男人還算半個藝術家。男人是這座城市里小有名氣的攝影師,雖然不是專業的,以女人的欣賞水平看,他的作品并不比那些專業的著名攝影家差小半個檔次。每次約會,男人給女人講的最多的是貓莊的蜂鳥,女人最感興趣的也是男人關于蜂鳥的講敘。因為女人從沒有見過蜂鳥。大多數女人總是對從未見過的東西最感興趣,對吧?況且蜂鳥是世界是最美麗最小巧的鳥類,說它們是世界上最惹人憐愛的小精靈也不為過。女人關于蜂鳥的知識極其有限,除了在一次攝影展上看過蜂鳥的照片,一眼被它們小巧玲瓏色彩斑斕的身影吸引之前,女人甚至從沒聽說過蜂鳥這個名字。也就是在那次攝影展上,女人認識了男人。說得具體些,就是男人介紹她認識蜂鳥的。那幾張蜂鳥的攝影照片并不是男人的作品,而是一個外國攝影師的,下面貼著一張打印的紙條標明作品題目:wood nymph。女人的英文不怎么好,直譯成“森林少女”,覺得有些“照”不對題,因此滿臉寫著迷惑不解的神情。男人就是這時候主動湊上來當義務講解員的,他給女人說,這是南美蜂鳥,世界上最小最美麗的鳥兒,當地印第安人稱它為森林女神。它還是飛得最快最高的鳥兒,也是惟一能夠懸停的鳥兒。女人被男人一口氣說了四個“最”另加一個“惟一”逗笑了,她覺得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用如此煸情的語言介紹一種鳥兒特別逗。女人還想請教男人什么叫懸停,這時有人來找男人,男人遞給她一張名片,匆匆走往電梯間。進了電梯,男人還沖著女人笑了一下,像多年的老熟人、老朋友似的說了一句話,我知道哪里有蜂鳥,有空聯系我,我帶你去看蜂鳥!后來女人轉到二樓展廳,看到墻壁上掛著男人的照片和簡介,才知道男人也是個攝影師。男人展出的作品拍的都是這座城市的景象,以晨曦和晚霞中的建筑物為主,也有一些老人和小孩的人物照,拍得很夸張、抽像、扭曲和變形,讓女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的壓抑感。女人邊欣賞男人的作品邊拿出男人的名片,忍不住給他發了一個短信:什么時候有空帶我去看蜂鳥,靜候你的邀約。
從那個短信發送完畢到現在,女人跟男人整整交往了五年,女人自己都不好界定自己跟男人的關系,說是朋友吧,他們的關系顯然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線。任何一對男女朋友,都不會像他們那樣頻頻約會,更不會像他們那樣每次單獨密會;說是戀人吧,顯然也不合適,他們至今沒有任何肢體接觸,沒有過擁抱,沒有過kiss,沒有表達過love,更別說上床了。哪怕是精神上的情人,他們也算不上。既是情人,必得有一方是處于出軌的狀態吧,無論精神的還是肉體的,但男人和女人都沒有婚姻的枷鎖,男人離異,女人未婚,他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戀愛。即使上床和同居,也算不上偷情。說實話,女人從心底里還盼著男人向她求婚呢。有一段時間,女人覺得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男人,她也感覺到男人愛上了自己,她在等待對方捅破這層窗紙時,男人卻突然撤退了,撤退得干干凈凈,十個月沒有任何消息,手機不開機,短信息不回復。仿佛一下子人間蒸發。女人花了六個月時間,幾乎把自己熬得了郁抑癥,最后才說服自己男人永遠不會再出現在她的生活里。恰恰在女人談好男朋友,準備談婚論嫁的時候,男人又突然冒出來了。
女人的退堂鼓第一聲打得很響,男人一哀求,就再而衰三而竭。鼓聲一退,心也柔軟下來,女人終于答應了男人的邀請。男人定下的時間是早上六點來接她,女人不顧自己剛剛服藥就從床上爬起來,收拾起行禮。女人心跳加速,全身輕飄飄地從這間房躥到那間房。不是終于可以看蜂鳥了,而是能夠看到男人。十個月來,女人已經忘記了蜂鳥,忘記了貓莊,惟一沒有忘記的是男人。endprint
整整四個小時,船才到貓莊。確切地說,還不是貓莊,是在一個石碼頭靠岸。男人走出船艙,一臉的迷惑,望著新修的碼頭和遠處一大片黑瓦白墻的磚樓,站在甲板上不動了。男人對此地似乎也很生疏,女人聽到他喃喃自語,這是哪里呀,好像是老寨吧,沒到貓莊呀?一個背負重物的中年人搶先男人跳下船,船身一陣劇烈地搖晃,男人一個趔趄,只差跌下水去,幸虧他一手抓住了甲板上的護欄。跟在男人后面的一位老婦人說,那支溪河筑壩了,貓莊上不去,十年前就筑了壩。另一個年輕人接過去說,整個那支溪峽谷里都在搞旅游開發,老寨已經搬遷出去,不住人了,只準建旅館和酒店。男人拍著腦門感慨道,老寨換新顏,一晃,我都十多年沒回來了。他又轉過身來對著女人嬌情地說了一句:近鄉情怯啊。女人只差撲嗤一聲笑出來。
男人下了船,才醒悟似的猛跑幾步,追上剛才說話的那個年輕人問,貓莊呢,貓莊搬遷出去沒有?
年輕人頭也沒回地說,正在搬,應該快搬完了吧?
天色已晚,差不多已是黃昏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男人跟女人商量不去貓莊了,他說去貓莊還有十來里路,今晚就在老寨找家旅店住宿吃飯。女人欣然同意。打船進入那支溪峽谷以后,女人的心情就好了起來。兩岸郁蔥、葳蕤的樹木送來一股股新鮮的空氣,女人郁悶的心情已經舒散開來,走在投宿的路上,女人的心情更加通順舒暢。她已經忘記了長途跋涉的疲倦,雙腿邁動得咄咄有力。男人曾經給她描述的一點也不假,這里確實是一片原始森林,滿山滿嶺青翠無際,風光秀麗,雖然當地政府正在搞旅游開發,路邊到處是開挖的工地,一片泥濘,但遠還未成規模,沒吸引來旅客。他們走了一兩里路,竟然連一個外地游客也沒有碰上。酒店和飯館也見不到人影,那些炊煙都是從山灣的還未搬遷出去的民房木屋飄散來的,這時可正是吃晚飯的時間。沒有一絲喧囂和嘈雜,整個老寨顯得很空曠和幽靜。
女人最終選定一個叫做虎嘯山莊的旅館住下來。旅館是一棟磚木結構的吊腳樓,建在一條小溪拐彎處的石崖上。溪流不大,溪水也不深,嘩嘩流淌,但那水白亮白亮的,很是晃眼。崖下有一塊很大很平整的青石。女人選的房間正好在大青石上面。從房間里出來,繞過一塊草坪,有一條幾十級石板鋪成的路直通溪底的大青石上。清明節剛過,這個季節顯然還不能下河洗澡,女人想可以早晚去那里洗臉洗手,那也是一種情調。房間雖然在絕壁上,小溪的對岸卻是一片開闊地,長著幾株高大的火焰木,枝葉繁茂,已經開出了大朵大朵紅艷如血的火焰花。花枝幾乎覆蓋住了溪面一半,距離女人的窗口不足五尺。男人進房來叫女人下樓吃飯時,女人指著那些火焰花說,興許明天一覺醒來,就能看到蜂鳥藏在里面啜飲花蜜呢。女人在網上查過蜂鳥的資料,知道蜂鳥也采蜜,而且特別喜食紅色花朵的花蜜。女人選定這家旅館,就是因為它的房間能看到火焰花。男人淡淡地說,哪有那么好運,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八年,還沒見過十八次呢。
晚飯就在虎嘯山莊吃的。兩個人的飯菜,老板娘很快就做出來了。三菜一湯,一個臘肉小火鍋,一個胡蔥炒蛋,一個椿芽兒,還有一小盆菜苔,下火鍋的,算是白送。男人說都是純綠色食品,城里根本吃不到。女人的胃口不錯,吃了兩個小半碗米飯。要不是菜有些咸,女人還會盛第三碗。男人也吃了三碗飯,還喝了一杯店里自釀的米酒。吃完飯,天已經黑下來了。山里的夜黑得很徹底,伸手不見五指。房間里沒有洗盥設施,男人問老板娘借了手電筒,帶女人去溪底的青石上洗臉涮牙。回來時,走上第三個臺階,女人聽到懸崖下的灌木叢里一陣聲響,一把抱住男人,驚叫著說:我怕。女人雙手箍著男人的下腰,臉緊貼著他的脖子,嘴巴往男人的耳孔里哈熱氣。女人其實并不是真怕,她也山里長大的孩子,知道那不過是一只夜游的小動物,女人是想給男人傳遞一個信息:今晚跟她一起睡。開房的時候,男人沒有征求一下她意見的眼神,徑直地要了兩間房。男人拿來兩張房卡時,女人還如釋重負般地感到一陣輕松。清早離開城里時,不,應該說是從昨晚答應男人出來后,女人就在想晚上開房的事,如果男人要求兩人住一起,她是答應還是拒絕,是爽快地答應,還是半推半就地答應,是半真半假地拒絕,還是堅決地不留情面地拒絕。女人揣測這種如果的可能性不是沒有,而是極有可能。當男人手里拿著自己的房卡,遞給她她的房卡時,女人又有一些失落。接過房卡,女人的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看都沒看男人一眼,直接上樓了。
男人呆住了。女人聽到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大約兩三秒后,男人輕輕地掰開女人的手,幾乎沒有停頓就快步走開,上了十多級臺階,男人才停下來,把手電光往后照。等女人走到他下一級臺階時,男人又快步地走開了。如此反復,男人好像故意不讓女人挨近他。女人今晚心情好,不想跟男人生氣。她想,就當是一個好玩的游戲吧。這些年來,女人也沒跟男人真正地生過一次氣,男人神秘消失了十個月這么重大的事件,又沒給她只言片語的解釋,她要是生氣,他還能一個電話就能把她“拐”來偏僻邊遠的貓莊?
女人一直想不明白,她怎么會對男人那么有感覺,會那么強烈地愛上男人。要是沒有碰上男人,她可能早已成家,為人妻為人母了。從上大學起,不知有多少男孩追求過女人,工作后也不知有多少好心的老大姐老大媽給女人主動充當過介紹人,其中不乏條件好、學歷高、相貌帥的三位一體者,女人都沒有動過心,硬是把自己從一個靚女修煉成了剩女。女人常常自問,她喜歡男人什么,是他的成熟,他的穩健,他的博學和幽默,還是他的滄桑,他的落寞,他的傳統和單純。其實,女人雖然跟男人接觸很多,但對他的底細卻知之甚少,男人只說過他是一個沒有任何職務的公務員,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至于男人在什么單位,為什么離異,他的家住在哪里,房子有多大,積蓄有多少,甚至他跟前妻有沒有孩子,若有,孩子多大,跟誰,女人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女人只知道跟男人在一起開心,安全,每次約會都是乘興而去,盡興而歸。女人覺得男人是一個毫無心機的男人,單純得就像一個大男孩。女人自認是一個凌厲的女人,敢愛敢恨,公司里人人也認定女人是一個女強人,做事果斷、潑辣,但在跟男人相處時,女人就成了一只溫順的羊羔了,以至于好幾年女人都只是一味地傻等著男人主動示愛……endprint
男人先回了自己的房間,女人在草坪外一株大樹下站了一陣子,平復自己的欲望,也壓抑對男人的失望和不滿。山里的空氣太清新宜人,使勁猛吸一口,仿佛肺葉在白亮的溪水里洗滌過一般。夜也靜謐,一片又一片的落葉掉地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女人聽到了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咚咚咚,跳得很歡快。女人一直把她跟男人的關系界定為上不不去下不來的“懸停”。男人第一次邀請她去看蜂鳥,也是女人第一次跟男人約會的那晚,女人就向男人請教過懸停,男人說,蜂鳥因為飛行的速度特別快,可以通過拍打翅膀,完全靜止在空中而不掉落下來。這就是懸停。蜂鳥每次采食花蜜都是懸停的,甚至可以懸停幾十秒種以上,令人嘆為觀止。男人又說,據加拿大的一位心理學教授研究,蜂鳥的這種獨一無二的凌空懸停的能力,很可能與它大腦里一種特殊神經核有著關系。女人當時還跟男人開玩笑說,所謂的懸停也就是上不去還下不來,或者說故意不上去也不下來,對嗎?女人沒想到一語成讖,他們現在的關系恰恰就在懸停,她想上去上不去想下來不甘心,男人是故意不上去也不下來,懸停在那里不動。女人不顧一切地跟男人來貓莊,就是想打破懸停。男人自己也應該是懸停不住了,上去或者下來,女人想,貓莊之行應該可以見分曉了,她只要再耐心地等兩天,一切都會結束,或者重新開始。既然是懸停,總不可能一直靜止不動,哪怕是一只蜂鳥,也要重新飛行啊!
女人站了足足一刻鐘,直到感覺全身涼颼颼的,才上樓去。男人在他的房門口等著女人,見女人來了,問她,感覺怎么樣?
女人明知故問,什么感覺?
男人說,來這里的感覺。
女人說,遲到了五年,你早就應該帶我來這里了。
女人故意不看男人,直接走到隔壁,拿出房卡開自己的房門。
男人看出女人的冷淡,訕訕地說:今天累了吧,早點睡吧,明天帶你去爬山。隨便跟我去一趟貓莊好嗎?我想去看看我家老屋場,房子也許撤了,屋場總還在吧。
男人的語氣幽幽的,有些傷感。
景色美得無與倫比。而且是完全沒有污染沒有篡改過的原生態的美。山石峭竣,輕霧繚繞,林木幽深,溪流清澈,每走幾百米,就能看到一掛瀑布,一潭碧水。男人今天興致很高,一路上指指點點,給女人擔當導游的角色。他對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道嶺都很熟悉,講起掌故和傳聞來滔滔不絕。男人知道哪座山嶺上曾經野豬出沒,麂鹿成群,哪個山彎里鬧過鬼,哪道溪溝里出過事,都是他少年記憶,講起來生動有趣。他還能夠叫出森林里的珙桐、紅豆杉、柏樂樹、銀鵲樹等大多數樹種的學名和所屬科目,連很多灌木和野花也能說出當地人的叫法。女人感覺昨天的男人有些怪怪的,怎么怪又說不出來,但今天男人一下子又回到了以前那個風趣、幽默、博學的狀態了。女人昨晚睡得特別香,沒有夢魘,一覺到天明,所以今天神精飽滿,心情舒暢,雙腿彈性十足,邁動得輕快有力,爬了幾小時山一點不覺累。
女人記得男人曾經說過,他回到貓莊一定要拍好多好多美麗的照片,給朋友們欣賞,拿出去發表,讓更多的人知道貓莊,喜歡上貓莊。男人的脖子上掛著佳能EOS550D,但他連相機蓋都沒打開。女人提醒男人拍照,男人卻小孩似的狡詐一笑,說不拍了,越多人知道貓莊,貓莊的山就禿得越快,水就臟得越快。男人指著清澈見底的溪水說,不要再等三五年,這里就會到處漂浮著塑料袋、易拉罐。可口可樂瓶。一路上,女人還看到了很多鳥兒,有時是單獨的一只長尾雉或錦雞從他們頭頂上掠過,有時是呼啦啦的一群白鶴或斑鳩從這座山林飛向另一座山林,更多的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婉轉的嘀鳴聲。
遺憾的是,一直到貓莊,他們沒看到一只蜂鳥,連它嗡嗡飛行的聲音也沒聽到。
男人是到了貓莊心情開始壞起來的。站在山梁上的時候,男人就看到了貓莊寨子里到處是雜亂的人群。他們正在拆除房屋。地上放滿了拆散的木柱和板壁。男人直奔自己的老屋場。男人的老屋在一條土坎上面,是一棟很小的木屋。雖小,但是標準的吊卻樓,有正屋,有廂房,廂房下面是吊柱。標準的土著人的建筑。廂房已經拆除,正屋的黑瓦和木檁下了,板壁也卸了下來,只剩下木柱連著排方孤零零地佇立著。奇怪的是,那些木板,木檁和瓦都沒有堆放在附近,似乎早被運走了。木柱和排方已經發黑,長了一層絨毛似的灰菌,可以判斷它們日曬雨淋很長一段時間了。這里也沒有一個人影。男人一走上長滿荒草的坪場,臉色就很難看了,比陰霾的天空還難看。男人從脖子上摘下他的“炮筒”相機,從各個角度,擺著各種姿勢拍自己的老屋孤零零的木架。女人的目光隨著男人咔咔閃光的鏡頭追逐著男人取景。
突然,男人舉著相機的手僵硬了。女人看著男人。此時,男人是仰拍的姿勢,蹲在一叢沒膝高有草叢里。男人蹲了好久,一動不動,女人等了幾十秒鐘,男人也沒有按下快門。女人順著鏡頭看去,看到一根木柱上斜插著一把尖刀。對,是一把木柄的尖刀。女人看到尖刀時心里動了一下,腦子里立即浮現出那個狀態:懸停!那把木柄倒垂的尖刀太像圖片上看到的正在采食的懸停著的一只蜂鳥。
傾斜的身姿,完全靜止的狀態。
若隔得再遠一些,女人很可能以為那就是一只蜂鳥,會興奮得失聲尖叫起來。
男人的鏡頭咔咔閃光,閃得既快又狠。
男人起身后把相機遞給女人,快步向那根木柱走去。女人明白男人是去拿那刀。男人站在木柱下,跳了幾次,夠不著。男人轉過身來,對女人說:懸停。
女人驚詫地望著他。
男人又說:你看它像不像一只懸停的蜂鳥。
女人機械地點頭。男人說完,縱身一躍,爬上了柱子。木屋架劇烈地搖晃起來,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巨響。女人下意識地后退幾步,尖叫起來,危險,快下來。男人還在往上爬,直到他拔出尖刀,才跳下來。男人和女人走出坪場,屋架還在吱吱嘎嘎地晃動和呻吟。
男人一直走向二三百米遠的另一家屋場,那里有很多人在干活,撤屋。男人一路疾行,手里提著一把尖刀,臉色陰沉沉的,一副找人拼命的架式。女人跟在后面追趕他。那些干活的人看到男人直奔而來,紛紛停手,呆呆地望著男人。那些人的臉色麻木,既沒有驚恐,也沒有興奮。男人走到那棟屋前,大聲問:“劉二佬在嗎?”endprint
一個五十來歲的老漢驚訝地說,你不是劉屠戶家的老二嗎?啥時回來的?
另一個青年漢子調侃男人說,你找劉二佬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嗎?
男人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尷尬地笑了笑,對那個老漢說,我應該叫你彭三叔吧?這是我爹殺豬用的剔毛刀,剛才在老屋里看到的,我想帶回去做個紀念。
男人的解釋讓做工的人們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老漢說,劉二佬進城去了。
男人說,我是想把我娘賣給他的老屋場買回來,我可以出三倍的錢,或者他想要多少,等他回來了讓他跟我聯系。
做工的人們又是一陣哄笑。
那個老漢嘆了口氣,說就是因為你這屋場,劉二佬呆在城里不回來了,上訪上得半瘋半癲的,聽說政府專門給他配了兩位公安,二十四小時跟著他呢。
剛才那個青年漢子接過去說,就是就是,劉二佬說你家幾兄弟都考上了大學,是老屋場出人(才),硬是不搬,撤到一半時只差出人命。這不,屋架沒人再敢撤了,旅管局出一百塊錢一個工都沒人去。
那個老漢說,你娘和你哥心甘情愿賣給他的,別說要折遷,就是不折遷你也跟他買不回來的。
男人又問,貓莊真的要整體搬遷走嗎,會搬往哪去呢?
那個老漢說,反正每戶只補那么點錢,愛搬哪里搬哪里,鄉上,鎮上,縣城,隨便你,就是他們劃定的景區內不準住。我說劉家老二,你還想住回鄉里來,大城市住不耐煩了?
男人連聲說,老了來住,老了來住。葉落歸根嘛,總不能一輩子懸停在城市里。
男人再一次用到懸停這個詞。女人明白男人是把他在城里的狀態定位于上不靠天下不著地的懸停,就像女人把他倆的關系也定位成這種狀態一樣,倒也不失準確,還新穎和別致。但女人的心里莫名其妙地驚駭一下,突然感到背脊一陣陣發涼。
女人又聽到男人長嘆一聲,給他的村人們說,貓莊沒了,老了也回不來了嘍!
回老寨時男人帶女人走的是另一條小路。這條路比去時的那條山勢要舒緩一些,樹木沒那么高大,也沒那么密集,很多路段開滿了桃花,桐籽花和野水仙花。男人說運氣好的話興許可以看到蜂鳥,他小時候就是在這條路上多次看到過蜂鳥,只要一聽到嗡嗡的飛行聲,他就只知道是蜂鳥來了。他還說如果蜂鳥不是懸停的話,其實根本就看不清它的身影。因為它的身體太小,飛行速度又太快,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影子。
蜂鳥一直沒有出現,男人象有些欠疚,一直在跟女人談蜂鳥。其實男人說的這些,女人以前跟男人約會時聽他過很多次。女人看出了男人的情緒不對,他不過是在用說話掩飾自己的沮喪。每次休息時,男人一坐下來就低頭玩弄那把他父親留下來的尖刀。那把刀銹跡斑斑的,但還很鋒利。一次男人用大指拇磨挲刀刃時,手指頭上弄出了鮮血。女人其實很想聽聽男人講講他的家人,講講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女人只知聽男人說過他少年喪父,是母親把他們兄弟倆拉扯大的,他的母親幾年前也去世了。今天,女人才得知,男人的父親曾經是一個屠戶。
回到虎嘯山莊時天已煞黑。老板娘早就做好了晚餐,菜都涼了。男人讓她去廚房里熱一下,另外男人又加了三個葷菜,湊成七菜一湯。女人跟男人開玩笑說,最后的晚餐嗎?男人問,你還想多留幾天?女人笑著將男人軍,沒看到蜂鳥我是不走的。男人也哈哈大笑,說也許明天起床,一只蜂鳥就懸停在你的窗口上呢。
這是男人整個下午第一次笑出聲來。女人覺得男人笑聲很假很別扭,是那種故意夸張、扭曲、變形了的笑。
女人突然想起幾年前看過的那些男人的后現代攝影作品。
晚飯吃得漫長而艱難。男人一直地悶聲不響地喝酒。看來男人真的想明天回城,其實女人還想多住幾天,這里的消費不貴,住一晚才三十元,飯菜也便宜,就是替男人買單,住十天半月女人也不會心疼。女人先吃完飯,去溪底里洗漱回來,男人已經喝掉了那瓶差不多一斤裝的米酒。男人上樓時搖搖晃晃的,女人去扶他,他卻粗暴地推開了女人。
女人在床上一粒粒地數氟伏沙明時,男人敲響房門。
男人在外面說,我睡不著,想跟你聊聊天,能到我房間里來嗎?
女人答應一聲我就來后,磨磨蹭蹭地服了藥,才去男人房里。女人一進房,男人一把就抱住了女人。抱得緊緊的,他一手摟著女人的后腰,胸膛緊貼著女人的胸脯,另一只手按著女人的后腦勺,把女人頭壓在他的脖子下。男人此刻就像一個魔鬼,或者說,更像是一頭發情的野獸,瘋狂、粗暴,直接。女人感一陣窒息,臉色憋得通紅。掙扎了一陣,女人才把嘴唇貼上男人的嘴唇。
女人和男人赤身裸體地滾上床。但是,但是,女人剛要進入美境,男人釜底抽薪,說沒就沒了。
男人狼狽地爬起來,結結巴巴地想說什么,女人不理他,伏在床上哭了。女人一開始是抽泣,后來哭聲越來越大,嗚嗚地干嚎。哭聲在寂靜的夜里特別響亮,女人似乎憋足了勁,要把整棟吊腳樓哭塌下來。男人手足無措,慌亂中幾次穿反了小褲頭,坐下后從褲兜里掏煙,又把床頭柜上的兩個水杯打翻下地。
女人哭了足足三分鐘才從床上起來。女人嘴里嘀嘀咕咕地表達著對男人的失望和不滿,一邊飛快地穿好睡衣。出門時,女人指著男人大罵,你是個騙子,大騙子,我受夠你了。
男人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低頭服罪的樣子,說我是騙子。
女人怒視著男人,歇嘶底里地咆哮道,你知道你騙我了什么?
男人輕聲地說,知道,知道。
女人拍了拍胸脯,你騙了我的心,還騙了我的青春。
女人說,這些不說也罷。你知道嗎,你他媽的最不應該騙我的是什么?
男人嚅囁著說,我是騙你了,我沒有家,沒有工作,也沒有固定收入。離異時,我把孩子房子和所有財產都給了前妻,也辭掉了工作,徹底做了一個自由人。我厭惡婚姻,更厭惡那份機械死板的工作,每天兩點一線,上班喝茶看報,下班回家看電視,聽老婆喋喋不休地抱怨誰誰誰升副處了,誰誰誰又買別墅了。但我奮斗了整整六年——對不起,我騙了你,認識你時我已經辭掉了工作,自由撰稿,攝影,我拚命賺錢,熬出了一身職業病,至今還住在親嘴樓的出租屋里……endprint
女人根本沒聽男人的解釋,說你最不應該騙我的是什么?是你他媽的說貓莊有蜂鳥。三年前我就在網上查過,中國根本就沒發現過蜂鳥,僅有的一只蜂鳥標本還是一百年前美國的一位傳教士帶來的,你小時看到的那些所謂蜂鳥不過是一種飛蛾罷了。飛蛾根本就不能懸停,你知道那些是飛蛾不是蜂鳥。你就是個大騙子。我丟下一個快要結婚的男友跟著你這個大騙子出來看你虛構出來的蜂鳥,我他媽的也瘋了!
男人還想分辨,臉憋得通紅,嘴巴一張一歙的,什么也沒說出來。女人吼完,轉身出了房,進自己房里時使勁帶上門,發出嘭的一聲巨響。天麻麻亮的時候,女人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地爬起床。昨夜睡得晚,又整夜做噩夢,夢里被人追殺得無處可逃。女人頭痛欲裂。令人煩燥的是,房間沒有衛生間,女人必須下樓去方便。女人全身輕飄飄的,像夢游似的下樓,又上樓。走到男人房門口時,女人感到腳下粘稠稠的,低頭一看,失聲尖叫起來,瞌睡一下子全醒了。那是一攤血!她身后也是一串血腳印,一直延伸到樓梯口,下樓時她已經踩過了。女人一把推開男人的房門。男人的房里亮著燈。不出所料,女人看到男人斜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他的胸口上插著一把尖刀!女人一眼認出,那把尖刀是男人從老屋木柱上帶回的,他父親生前殺豬用的剔毛刀。
女人一屁股坐在了男人身邊。
女人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起身時突然發現地板上刻著什么圖案,大部分被血漿覆蓋了,只剩幾根白色溝槽線條很顯明地露在外面。很顯然,是男人用刀刻下的遺言。女人又蹲下身去,用手指摳。終于,女人看清了,男人刻下的是一只鳥兒。男人的刀筆功夫明顯不及他的攝影水平百分之一,這只鳥兒刻得粗大、笨拙,丑陋,但女人從它那傾斜的身姿,張開的雙翅,纖細修長的嘴巴還是看得出男人刻的是一只蜂鳥。男人的本意肯定是要刻一只懸停著的蜂鳥,女人想,此時此刻,這只蜂鳥卻更像洇浸在血泊里掙扎。
女人再次頭痛欲裂,站起身,雙手輕輕地推開窗戶。
奇跡就是這時發生的。女人第一眼發現天色已經大亮了,第二眼就看到了一只蜂鳥。是真正的五彩賓紛的蜂鳥,不是灰樸樸的飛蛾。它此刻正懸停在窗外不足一米的地方,纖細修長的嘴巴伸進一朵火焰花里吮食著花蜜。溪面上沒有一絲風,蜂鳥和花朵都沒有顫動,完全靜止著。女人的身體也靜止了。
突然,女人想起男人的相機就在窗欞邊的圓桌上放著,她伸手拿起相機,對好焦距,女人按下快門前,蜂鳥像感應到了什么,撲楞一下飛起,快速地扇動雙翅,帶著一串尖銳的嗡鳴聲,眨眼間從女人的視野里消失,飛向對岸的山林里。
女人輕輕放下相機。房間里沒有電話,女人從床頭柜上拿起男人的手機,拔打110報案。竟然有信號,一拔就通。女人聽到那邊地傳來一聲喂,語氣平靜地說,我殺人了!
隨著大量的源源不斷的清新冷冽的空氣灌入胸腔和大腦,女人感到整個人都在向上提升,她的身體像被深水包裹著一樣,使勁地浮向水面。女人把手伸出窗外,松開手掌,她聽到手機落在懸崖下大青石上“啪”的一聲開裂的清脆聲響。女人知道幾秒種后還會傳來第二次聲響,但女人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能親耳聽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