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民族師范學院漢語系 747000 ;復旦大學中文系 200433)
民諺曰:“到了陜西,甭唱亂彈(秦腔);到了河州,甭漫花兒”,花兒是流行于我國西北甘、青、寧、新四省區的回、漢、東鄉、撒拉、保安、土、藏、裕固等八個民族人民中間的一種獨特民歌,是一種獨特的民間口傳文學,帶著濃郁的泥土氣息、民族色彩與高原風格。花兒的創作以即興創作為主,口口相傳,演唱時要結合當時的情境、場所,以至于“十唱九不同”。根據流傳地域的不同,花兒分為洮岷花兒和河湟花兒。作為來自于民間的文學形式,花兒擁有極強的生命力與強大的群眾基礎。西北地區許多地方都一年一度有“花兒會”。而“漫花兒”也是生命的一種需要,不分老幼。
人常說,“隴中之苦甲天下” ,西北地區自古就是邊遠之地,“自然條件非常惡劣,山大溝深,居住分散,彼此交流不便,便自然地產生用唱的方式進行交流溝通。花兒是窮人們對生命的呤唱,它的歌唱者是田間農作的阿哥、尕妹子、草原上放牧的牧民、吆驢趕馬四處跋涉的腳戶哥、黃河泛舟搞運輸的筏子客、腰里別著鐮刀到陜西趕場的麥客、在地主家熬活的長工、清真風味的館子家、精于算計的買賣人、漫山浪歌的唱把勢,是懷抱鞭桿子的放羊娃,是大膽而潑辣的婦女,灶房門簾后青春涌動的少女,以及獵戶、手藝人等,柯楊先生將其總結為“出門人”的歌,而“花兒”十之八九都是歌唱愛情,感情大膽而潑辣。
因為花兒的作者都是一些底層的勞動者,因此花兒的歌詞直白淺露,大量采用形象生動、樸素淺近,富有動作感、音樂感、色彩感的方言詞語。常使外來者覺得“土”,不登大雅之堂,被正統文人斥為淫穢粗鄙。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在艱苦的勞作和艱難的生存環境中,男女愛情成了生活中唯一的樂趣,生命唯一的調劑品與催化劑,因此他們大膽地歌唱愛情,“花兒”成了他們生存的依托。
有群眾大量唱“花兒”,也就有了“花兒會”,“花兒會”主要起源于民間的迎神賽會和祭祀活動,當地老百姓借每年一度的龍華盛會之際上山燒香拜佛,祈神攘災,在神靈面前訴說生活的艱辛、婚姻的不幸、祈雨求子等,為了讓神聽到他們的話,“他們往往用自己所熟悉的民歌曲調編成唱詞,向神靈祈求風調雨順、人畜安康、婚姻美滿……隨著歷史的演變,祭祀性、祈禱性的唱詞,逐漸被反映苦難生活的‘苦心曲兒’和表達男歡女愛之情的情歌所代替,而各地迎神賽會也就從以祀神為主變為以娛人為主,成了農牧民一年一度的娛樂性集會——‘花兒會’了”。據資料統計,每年流行于甘肅、青海地區的各類“花兒會”有100多處,參加人數在幾十萬人次左右。從農歷的一月到九月,各地的“花兒會”此起彼伏,持續不斷。但大多數時間集中在農歷的四月至七月間?!盎▋簳币彩恰盎▋骸绷餍械厝藗冏畲蟮膴蕵沸允拭C一年一度的蓮花山松鳴巖“花兒”歌會盛況,使國內外前來觀光采風的民間文藝家和學者大開眼界,驚嘆不已。改革、開放的大好時光,給“花兒”帶來了旺盛的開放季節1。正如一首蓮花山“花兒”中所描寫的那樣:“蓮花山上好風光,青枝綠葉花兒香,阿蓮葉兒人人唱,就像百鳥朝鳳凰。”可見,蓮花山“花兒”會的規模之宏大,盛況之空前。
把貌似深奧無比“陽春白雪”的海德格爾存在論與俚俗不堪“下里巴人”的花兒聯系起來,似乎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可是,正如海德格爾對農婦的鞋子的深情描述,海德格爾對于農耕生活是抱著真誠的態度的,海德格爾生于德國巴登邦的梅斯基爾希鎮(Messkirch),該地區是一個農業地區,而海德格爾后來更是在黑森林里建起了自己的小木屋,借以親近大自然,因此,對大地的熱愛,對農耕生活的熱愛,對生長在土地上的植物、莊稼等給人類提供食物的作物的熱愛,貫穿了海德格爾的一生,深深地影響了海德格爾的思想。如海德格爾曾引用的尼采的話說,我們的思當生發濃郁的氣息,猶如夏日傍晚的莊稼地。這些樸實的勞作者也許更是海德格爾生存論意義上的“此在”,“花兒”就是他們的真誠的“道說”。歌唱花兒的九個不同的民族有著各自不同的語言與文化心理結構,卻同時喜愛這同一種民歌形式,更顯示這片大地的重要,“花兒”幾百年的傳承,而主題與內容大體相同,更說明說話的乃是他們腳下的這片共有的貧窮、蒼涼而博大的土地以及這里的民俗民情。“花兒”中表達著這片土地上人們共有的生活世界。
海德格爾說,“詞語,猶如花朵”,又說“語言乃大地之花朵”。而以花來命名民歌,在古今中外都是罕見的,對于花兒的命名,雖然有人認為是“話兒”“少年”等,可是人們自覺地用花兒來稱呼這一民歌,顯示了人們普遍對美的追求,以及這種民歌與花朵的聯系。海德格爾提醒不要將花朵單單理解為比喻,在《從一次關于語言的對話而來》一文中,海德格爾與日本人討論關于語言的問題,在日語中,表示語言的詞叫koto ba,其中ba表示葉,也叫花瓣,特別是指花瓣。在《語言的本質》一文中,海德格爾通過引用荷爾德林的詩歌,說“語言是口之花朵。在語言中,大地向著天空之花綻放花蕾”“如果把詞語稱為口之花朵或口之花,那么,我們便聽到語言音的大地一般的涌現。”2海德格爾說,“在方言中,各各說話的是地方,也就是大地……”花朵的特征就是植根于肥沃的泥土之中,并經受著來自天空中燦爛陽光的照耀和雨水的滋養,并在人的觀賞中成為美的象征,色彩絢爛、爭奇斗艷的花朵美化著人們的生活,使我們的生活充滿詩意與希望。因此我們可以說,花朵中就包含著一個“天、地、人、神”四方一體的世界,這正是海德格爾所一直言說和追尋的。海德格爾的關鍵術語“Ereignis”的本義就是自行顯現、自行開放的“使照亮”的天空中的光,首要地就是指太陽,誠如黑格爾所言,哲學就是更為精致的神學,海德格爾的形上幽思的核心仍然是上帝,而在我們古漢語中“帝”字的初義里,就包括著“花蒂”之意,古老的東方智慧與西方的高深哲思在根柢處交匯了。
黃土高原上的人生于斯死于斯,終生處于這片廣袤而貧瘠的土地之上,他們的生命需要表達和喧泄,與陜西的秦腔一樣,花兒與其說是一種娛樂方式,不如說是他們生命的一種本能需要,在花兒中,呈現著他們的本真的生活世界,展露著他們的本真生命。在花兒中,他們沒有禮教的束縛,放肆而質樸地表達著自己的感情,類似于數千年前《詩經》中“國風”里的詩篇,表達著他們活潑真實的人性?!盎▋骸敝杏縿拥木褪沁@片廣袤蒼涼的黃土地的聲音,這顯得土陋的民歌,似乎正符合海德格爾對語言本質的理解。
正如海德格爾對傳統美學的批判,當我們用美學的理論方法去研究花兒時常常會感到理論的隔膜和無力,對這一民間藝術必須用民俗文藝學以及生存論角度去觀照。海德格爾強調藝術作品要置身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不能與“世界”相隔裂,同樣,花兒必須要置身于田野山梁之間,還原到自己的“世界”中去,才有著強大的生命力。正如海德格爾對“現代性”的反思與抵制和對藝術作品存在的憂慮一樣,隨著現代化的進行、城鎮化的發展和經濟商業大潮的沖擊,農村青壯年紛紛涌入城鎮務工,改變了花兒發展的人文環境,花兒會也以“政府搭臺,商業唱戲”的模式,使得花兒的發展與傳承受到了威脅,花兒成了一種單純的娛樂工具,已經打破了所有的“清規戒律”,屋里戶外、茶舍歌廳都在唱,古老的花兒和時尚的流行歌曲、甚或與現代搖滾樂混雜在一起,它的本來面目日漸模糊。讓花兒重回山野之間,保持自己天籟之音的本色吧!惟有這樣,這朵西北地區的“花兒”才不會枯萎死亡,才能充滿原始的生命力,越開越美。
注釋:
1.《簡論西北“花兒”的社會功能》張巨斌,許吉芬載《甘肅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
2.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編譯,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1111頁-1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