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遙
(中國政法大學 研究生院,北京 100088)
在新《刑事訴訟法》修訂之前,我國并沒有明確的精神病人強制醫療制度,立法層面一般從以下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是我國相關法律的規定。如《刑法》第18條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責令他的家屬或者監護人嚴加看管和醫療;在必要的時候,由政府強制醫療。”根據以上法律條文的規定,在精神病人造成危害后果且必要的時候,政府方對其進行強制醫療,且對于該強制醫療的適用條件和程序,《刑法》并未做出明確的規定,這也是造成對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混亂的重要原因。二是地方性精神衛生條例關于強制醫療的規定。北京、上海、武漢等城市均規定了特定機關(一般是公安機關)有權采取措施將特定條件的精神病人送至精神病醫療機構進行治療。[1]如《武漢市精神衛生條例》第32條規定:“精神障礙者或者疑似精神障礙者有嚴重危害公共安全、他人人身安全行為的,事發地公安機關應當依法委托有資質的鑒定機構對其進行精神障礙鑒定;經鑒定,其事發當時不能辨認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依法做出強制醫療的決定,將其送往指定的精神衛生醫療機構實施強制醫療,并及時通知其監護人。強制醫療的具體辦法,由市人民政府依法制定。”這些地方性立法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刑法》規定不夠具體的不足,使地方在實施強制醫療時有法可依。但是,由于其法律位階較低以及適用地域的有限,會出現同案在不同地區得到不同處理的情況,影響司法統一。
同時,在新《刑事訴訟法》做出特別程序的規定之前,社會上還存在著家屬或其他機構未經精神病人同意而直接將其送至精神病醫院強制醫療的情形,即“醫學保護性住院”。該種方式的“強制醫療”是一種由精神病人的監護人或者近親屬進行配合,精神衛生醫療機構做出決定的強制住院醫療模式。與各地迥異的地方性立法相比,該種方式的強制醫療幾乎完全無視所謂精神病人的意見,且對于精神病的認定也僅僅出自某位醫師的醫療診斷意見,被認定的精神病人也很難采取救濟措施擺脫禁錮。這種模式下,精神病人可能僅僅因為其親屬或者醫師的一句話而喪失人身自由,這也是“被精神病”現象出現的制度背景。
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以特別程序的方式對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做出了規定,具體包括強制醫療程序的適用程序、法律援助、復議及救濟、法律監督等方面的內容,對我國的法治化進程發揮著深遠影響。
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人民法院享有對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實施強制醫療的決定權,人民法院受理強制醫療的申請后,應當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在該程序中,法院組成合議庭對案件進行審理,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有權委托訴訟代理人為其提供法律幫助。
《刑事訴訟法》新增的特別程序及其司法解釋的內容,使強制醫療擺脫了原有的公安機關單方享有決定權的制度設計,公安機關在該程序中僅享有提出強制醫療建議以及特定條件下采取臨時性保護措施的權力,通過類似于普通刑事案件審判程序的規定,對被申請人或被害人的程序性權利進行保障。
法律援助制度是指國家在司法制度運行的各個環節和各個層次上,對因經濟困難或者其他因素難以通過一般意義上的法律救濟手段保障自身權利的社會弱者,減免收費,提供法律幫助的一項法律保障制度。[2]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86條的規定,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沒有委托訴訟代理人的,人民法院應當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幫助。
強制醫療程序中的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屬于因無民事行為能力而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不能辨認或控制自己的行為。與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相比,該類人群的權利更易遭受忽視和侵犯。《刑事訴訟法》對其法律援助的規定正是基于精神病人人權最低限度的保障而來,體現了法治環境下對精神病人這一弱勢群體的關注和權利的保障。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8條規定,人民檢察院依法對刑事訴訟實行法律監督。第289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對強制醫療的決定和執行實行監督。《刑事訴訟法》在特別程序中并未對檢察院監督職能的行使進行具體明確的規定,結合普通刑事案件檢察院監督權的行使,筆者認為,在強制醫療程序中,檢察院的法律監督主要體現在:檢察院對強制醫療程序的提請進行監督;檢察院對法院審理過程及決定進行監督;檢察院對強制醫療的執行進行監督。
“對權利的保護和救濟,比宣示人的權利更為重要和實在。”[3]強制醫療作為一項限制乃至剝奪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人身自由的特殊制度,其對精神病人具有極大的強制力和行為約束力,因而必須保障當事人充分有效的救濟。對此,《刑事訴訟法》規定了被決定強制醫療人、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復議的權利,同時,對于正在被實施強制醫療的精神病人,其本人或者近親屬有權申請解除強制醫療措施。該救濟制度結合了行政權力行使過程中的復議制度以及普通刑事案件的二審制度,在強調司法機關進行審理的同時采用“復議”這一行政化的程序,更為適合強制醫療的特點,并對精神病人的救濟權利進行了明確。
強制醫療在立法上規定地較為概括,具體涉及到實務中的操作時顯得尤為不夠具體明確。總的來講,強制醫療程序對精神病人權利的保護存在著不足,主要表現為以下幾點:
(一)強制醫療程序適用范圍模糊。根據法條的規定,強制醫療程序適用于“實施暴力行為,危害公共安全或者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經法定程序鑒定依法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可以予以強制醫療”。但在具體實踐中“經法定程序鑒定”等方面尚能夠確定,但何謂“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且條文在用詞方面使用的是“可以”予以強制醫療,顯然在此處賦予了法官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間。應當注意的是,強制醫療程序雖然屬于《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特別程序,但其在限制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人身自由方面并不亞于普通的刑罰,且精神病人作為不能辨認或控制其行為能力的人,比普通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需要更多的程序性保護。[4]因而,相較于普通刑事訴訟程序中嚴格的證明責任、疑罪從無等原則,強制醫療程序顯然賦予了法官過大的自由裁量權,不利于對精神病人的權利進行保障。
(二)臨時的保護性約束措施未具體規定。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85條的規定,對實施暴力行為的精神病人,在人民法院決定強制醫療前,公安機關可以采取臨時的保護性約束措施。該規定似乎在程序上與法院作出的決定相銜接,既顧及了社會公共利益以及公眾的人身安全,同時也是對精神病人的保護。但細看之下,在法院尚未對案件的事實進行認定,精神病人的行為是否具有違法性尚未得出定論,甚至尚未能夠認定是否是精神病人之前,公安機關基于何種條件才能對其采取臨時的保護性約束措施并未在法條中提及。另外,該約束措施是在看守所抑或精神病治療機構實施,對其進行人身自由約束的期間限制等問題都未能進行明確。應當知道,強制醫療程序規定的意義之一就在于使其擺脫了行政權力獨斷的束縛,[5]而以更為客觀、公正、嚴明的司法程序予以規范。而立法中對于臨時性約束措施的規定不僅未能使程序更為嚴密化,反而保留了公安機關獨斷的部分權力,甚至對適用條件和期限完全未加以限制,實乃與程序司法化的初衷相背離,極有可能給行政權力的濫用帶來可乘之機。
(三)審判過程中精神病人權利的保護缺失。如前文所述,強制醫療程序的特點之一就在于引入了法律援助制度,從而為精神病人提供更為專業化的法律幫助。但是,關于訴訟過程中精神病人具體享有的陳述意見等權利并未做出規定。由于精神病人特殊的心理、生理狀況,他們往往無法正常地為自己的權利進行申辯,而法律援助制度本身的缺陷可能會導致被指定的律師缺乏足夠的積極性為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進行辯護和幫助,因而,如何在審判過程中賦予精神病人相較于一般當事人更多的程序性權利,是法律所應當關注的問題。
(四)復議之外的救濟措施未能得到明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的規定,凡未做出明確規定之處,均參照公訴案件的第一審、第二審程序的規定。以此可以推斷,強制醫療中的復議制度顯然與行政復議相區別而更傾向于二審的審判程序,這也是強制醫療司法化的表現。但普通的公訴案件在一審和二審之外,還包含著審判監督這一制度,從而彌補二審生效裁決可能發生的錯誤。而強制醫療程序中并未表明是否能夠對已生效決定申請再次審理,這顯然關系到決定作出的合法與否的認定,以及被錯誤強制醫療的人能否得到國家賠償。雖然被強制醫療的人及其近親屬在生效決定作出后可以向法院申請解除該決定,但即便法院作出了解除決定,也只是在認定原決定合法有效的基礎上,基于被強制醫療人精神狀況的恢復做出的調整,并未推翻原決定的合法性,被強制醫療人也就不可能獲得國家賠償。因而,增加復議之外的救濟措施以認定生效決定的合法與否,顯然是立法所需,也是強制醫療程序與國家賠償制度相銜接的必要。
(一)增加實施過程中的細節性規定。程序的細化更有利于實現程序的公正。[6]在現行規定下,強制醫療程序的實施尚存在過于概括的弊病,如適用范圍尚存在模糊之處,對于公安機關采取臨時的保護性約束措施并未明確化,缺乏實際的可操作性等問題。這些都亟待有關機關以法律或者司法解釋的方式進行具體、詳細的規定,對臨時性保護措施實施的地點、期限、救濟措施等作出明確的限制。通過此種細節性規定,規制國家機關行使權力的行為,對公權力進行限制和約束,從而達到最終保障精神病人權利的目的。
(二)保障精神病人的意見陳述。在一般的公訴案件審理程序中,《刑事訴訟法》對于被告人的最后陳述權進行了特別的重視和保護。相比之下,針對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法律并未對其意見陳述權進行保障。筆者認為,精神病認定本身僅屬于鑒定意見的范疇,在一些案件中甚至會出現不同鑒定人在認定精神病時出現分歧的情況,因而單純憑一紙鑒定意見而將被申請人或者被告人意見陳述權進行剝奪,顯然缺乏足夠的依據和說服力。精神病人的認定屬于醫學的范疇,而精神病人的意見陳述權則應當歸屬于其基本的人權,因而,筆者認為,在強制醫療程序進行的過程中,公安機關、檢察院、法院乃至強制醫療機構都應當尊重并保障精神病人陳述意見的權利,這也是法治社會尊重人權的具體體現。
(三)將審判監督程序納入強制醫療。在已有的制度構建中,被強制醫療人的近親屬可以向法院提出解除強制醫療的申請,這也是強制醫療程序救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假若強制醫療決定本身在作出之時及缺乏合法性,顯然當事人面對已經生效的決定,只能選擇申請解除。此種情況潛在地默認了原決定的合法性,則被強制醫療人無法因其被非法剝奪自由而要求國家賠償。由此可見,在現有制度下被強制醫療人請求賠償的權利無形中被剝奪。筆者認為,《刑事訴訟法》應當將審判監督程序納入強制醫療的范疇,被強制醫療人及其近親屬面對已經生效的強制醫療決定可以選擇申請重審,從而將強制醫療程序與國家賠償制度相銜接,使精神病人的權利得到更為充分的保障。
(四)加強檢察院對于定期審查制度的監督。根據現有的規定,強制醫療機構負責對被強制醫療人進行定期審查,并有權向法院申請解除強制醫療;被強制醫療人的近親屬也有權申請解除強制醫療。但一般而言,強制醫療機構本身并不具有行政權力,根據權責統一的原則,因而也很難承擔怠于申請解除強制醫療的法律后果。在此種制度下被強制醫療的精神病人很容易處于被忽視遺忘的地位,即便其精神已經恢復到可以解除強制醫療措施的狀態,依然無法獲得人身自由。此時,正是需要檢察院以法律監督機關的身份對定期審查進行監督,保障精神病人在符合條件時得到及時的釋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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