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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坊村遺案

2014-03-13 17:25:56柏夫
飛天 2014年2期

柏夫,本名郭三省,漢族,1964年生,甘肅靜寧縣人。研究生學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平涼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小說集《鄉韻》獲第二屆黃河文學獎,入選甘肅省首批“農家書屋”;散文集《山莊記憶》獲第四屆黃河文學獎、第十三屆北方十三省市文藝圖書獎二等獎、甘肅省第七屆敦煌文藝獎二等獎,入選中國“農家書屋”。發于本刊的中篇小說《遠村》被《作品與爭鳴》選載。

1

當朝氣蓬勃的白局長把我叫到辦公室時,我剛熬過一個通宵,盡管已經快奔五的人了,但小我十來歲的白局長沒有發話我還是不敢主動就坐。也奇了怪了,原來在鄉下當教師,把老校長頂得一愣一愣的,這剛一進城怎么就沒有文人的那種骨氣了?有人說,地方越大越出奴才,看來不假。試想歷朝歷代有哪個地方比京城出的奴才更多呢?

白局長在給我安排工作的同時,用一把很精致的小牛角梳子梳著本已十分光亮的頭發,我也不失時機很克制地打了幾個呵欠。旁邊的分管副局長錯誤地理解為我對局長不恭,插話說,老郭,這件事很重要,請注意聽!年輕的白局長很有修養地笑了一下,說,好了,下去吧!記住,回來后單獨向我匯報!我聽懂了后半句,便朝分管的副局長看了一下,覺得這話既是給我說的,又是說給副局長聽的,可前半句有點聽不大懂。

下去?我有點懵懂,下到哪里去?怎么下去?我的辦公室其實在頂樓,樓下又是另一個單位。稀里糊涂地出了局長辦公室,走出門才理解了,下去就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記得有一回吃飯,偶爾和領導坐一桌,領導喝高興了說,現在讓他們下面幾個玩一下吧!其實都在一個圓桌上,這是領導把下級當作下人呢。到辦公室,我們執法隊的隊長陰陰地說,看來文人就是待遇不同,還得局長親自派活兒呢!市公安局的朱偵察一來,你就一起下去!

又是下去?我說,下到哪兒去?隊長嗨了一聲說,你這半天干么去了?白局長不是叫你配合公安上到石坊村去嗎?這村上出了件野外文物毀壞案,被人舉報到網上,這不,領導一批示,市上來了偵破專家,你就代表咱們文化執法隊參與偵破啊!

偵破?真是天大的笑話,我一個剛從農村中學調來的語文教師,居然還要參與案件的偵破?可這是任務。本來,我是一名農村中學的語文教師,因為創作的劇本獲了省級編劇一等獎,就被調到縣文化館當編劇,說是要創作一部反映縣域支柱產業的劇本,可文化館沒有編制,就暫時安排到縣文廣局下屬的文化執法大隊,等有編制再正式調過去。文化綜合執法大隊是專和網吧歌廳書販棋牌室小老板打交道的,整天在街道亂跑磨嘴皮子,凡是有點門道的人誰也懶得來。不過,還算好,起碼工作在城里,除過偶爾晚上有行動,平時比較清閑,可以正常回家吃飯睡覺。作為剛從鄉下調上來的我,安排下鄉進村的事恐怕就非我莫屬了。

說實話,在這年頭要憑本事調進縣城,對我來說,難度就和奉旨進京差不多,鄉下的一幫哥兒們聽說我創作的劇本獲獎就三下五除二把幾千元獎金賀得一干二凈;又聽縣上求賢招才把我調進城,高興之余不免眼紅,說這家伙沒花錢就調進城非得大吃大喝一頓不可。我也高興,一下子擺了四五桌,大家盡興了一回。酒后不免想起“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言壯語來,心想以后一專下來再也不必天天上課批作業,一定要集中精力寫一部大戲好戲,報答領導的知遇之恩。可一報到,才發現自己太天真了,文化館去不了,在文化執法大隊也沒有單獨的辦公室,辦公室原有的幾臺電腦早就被資歷更老的人占了“斗地主”。好在縣上經常抽調一些精兵強將參與各種幫扶和檢查,我就這樣被派上了用場,先是被派到村上去幫扶。我一邊在幫扶動員會上打量著周圍參會的人,一邊琢磨著“精兵強將”的含義,覺得還是用“殘兵敗將”更準確些。這樣,幾個月下來,我原本打算寫一部大戲的勁頭隨著這種毫不搭界的安排,也日漸消失殆盡。

這回又被派去查案子,真是匪夷所思。

不過,也只能這樣了,于是專門帶了個采訪本和錄音筆。我知道石坊村地處陜甘寧交界,流傳著非常撩人心魄的成紀花兒。我原來曾經雄心勃勃想寫一部以花兒為題材的音樂劇,可惜沒有付諸實施。話說這成紀,原本就是個歷史地域名詞,其轄區歷史上幾經變化,許多少數民族也在這里繁衍生息,由于地域民族文化差異等種種原因,這里的花兒很有特色,它既有甘肅本土的質樸,又帶著寧夏花兒的野性和陜北民歌的悠揚。這次出去,權當是一次采風吧!這樣一想便心情開朗起來。

其實,石坊村牌坊被毀壞的事,前一段在鄉里傳得沸沸揚揚,后來查出是朱長貴的父親朱增祥干的。一個識不了幾個字的老農民嘛,抓去一問什么都全招認了,而且說牌坊是他朱家的他想拆就拆誰管得著?公安上關了幾天就放出來了。村民也議論,不就是個破牌坊嗎?立在村口擋得拉蘋果的車輛都不能通行,還不如拆了利索。大家嚼了一陣子牙,由于事不關己也就淡忘了,更不會把這件事上升為什么文物毀壞案件。倒是前些時候石坊村里朱增祥的兒媳婦馬蘭花跟堂侄子朱雨生跑了的事大家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有說三道四的,有罵亂倫悖道的,但更多的是幸災樂禍,說朱增祥老東西好歹也當過村支書,卻連個兒媳婦都管不住。有的還說一定是朱增祥當村支書時做過虧心事,這也是報應。反正大家說道起這類事兒來興致更高,那文物被毀案的影響反倒被這件事的風頭給生生壓下去了。

2

我原以為偵破案件是要像影視劇里一樣乘坐警車拉了警報哇嗚——哇嗚——警燈閃閃地奔到案發現場去。到公安局一看,院子里老早停著一輛車,看樣子可能是局里最破舊的一輛白普桑,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司機不耐煩地等在那里,一見面就問,是你嗎?我點點頭。他說,快上車!我拉開后車門正要上去,卻看到后座上已經坐了一個人,只朝我沒頭沒腦地說一句,坐前面去!我想,也怪了,我們鄉里的書記鄉長坐車都在前面,這人卻偏要坐后面。一想,對頭,人家到底是市上來的,不會像個鄉長似的老搶著坐副駕的位置。

小車顛簸行進,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便上了聞香山。由于我坐在副駕位置上,視野十分開闊,老遠就看到地處背陰地的牡丹坡。相傳原來那里每到春末夏初便開滿了一坡的牡丹花,經南風一吹,這座遠隔一條河的北山上便花氣襲人馨香繚繞,故名聞香山。這時,我不由得想起堪稱花兒中翹楚的那首花兒來:

上去個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容易摘去難,

摘不到手里也是枉然。

這首花兒由于流傳甚廣,所以陜甘寧三省的許多地方都爭著說這是自己地方花兒的代表曲目。我曾研究過這種現象,其實,這首花兒所反映的男女之情本身帶有普遍性,尤其是花兒中蘊涵的意象遠遠超越了男女情愛和花兒本身,牡丹不僅僅是男子心儀的姑娘,也可以是女子中意的男子,更可以泛化為人們在現實中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因而具有更為深廣的含義,在不同的情境中能夠表達出歌唱者各自的心境,因而具有超越時代和跨越地域的普遍意義。大家爭著說是自己地域的作品不但無傷大雅,反而更加說明即使風格迥異的花兒,從骨子里也有其共性的東西,反映了人類共同的感情訴求。

山道一轉,眼前豁然開朗,一條被農田擠窄的河道很難腸地流著淚一般的濁水,那是上游造紙廠排出的廢水。河上沒有橋,普桑咯吱一扭吼了一聲,就日地一下穿過了窄窄的小河。看來,司機來過不止一次了。村邊有幾個人等在那里。司機哧地一腳剎車,車就橫在了村口。我以前來過這村,這是原來立牌坊的地方,現在沒有了牌坊,使人在開闊寬敞之余又生出一種空蕩蕩的感覺,連原來牌坊邊的那株左公柳也因為失了依傍而顯得有點煢然孑立形影相吊。

一下車,就有人迎上來握了我的手,說,歡迎專家!歡迎專家!熱情地握完手才看到從后座上下來的人,他過早地穿了一件防寒衣,佝僂著身子。司機介紹說,這才是市上來的專家——朱偵察。那幾個人立馬跑過去握手,重復前面的話。市上來的朱偵察擺擺手免了禮數,迎候的是當地派出所王所長和年輕干警小李。王所長說,按理說市局領導來了應該在鄉上擺個歡迎宴席,可眼下上面查得緊就只能在村上將就了。這時,我注意到,村邊有個老頭兒瘸著腿一拐一拐地閃進一個農家小院。我之所以這么上心這件事,是因為平時村里來了上面或外面的人,大家都要嘰嘰喳喳地圍觀,而我們來卻如此冷清——可能是查案的原因吧!

說是將就,可作為教師出身的我也算是開眼了。我們一行在王所長的引領下,七轉八彎來到一個僻靜所在。在幾棵大槐樹的掩映下,一處粉墻青瓦的院落出現在眼前。槐樹的葉子被秋風點染成了深深淺淺的黃色,經過中午太陽光的透射,在庭院前的空地上篩出斑駁的光影,使人覺得格外親切溫馨。仿古的門楣上裝了一塊藍底金字的匾,上書四字“王家大院”,顯得古樸而親切。一行人推讓一番魚貫進入院子,迎面是個影壁,上畫一幅《歲寒三友圖》。繞過影壁,坐北朝南的是上房,東西兩邊分別是一溜廂房,都是古色古香,置身此境恍惚有穿越之感。

王所長把朱偵察讓進了上房。上房正中是張八仙桌,兩旁擺著太師椅,都是明清風格的仿紅木實木家具,墻壁上都是當地的名人字畫。上房的兩頭分別是茶座和餐桌,茶座兼有喝茶打牌等功能,整個布置古樸而實用,可以看出設計者的品位和修養也頗為不俗。王所長顯然對自己的安排很是得意,滿面笑意地說,朱縣請上坐。朱偵察是偵察員,享受副縣級干部待遇,但朱偵察員這稱呼叫出口難免有點不倫不類。不知什么時候,大家便不約而同地把各級任命的各種巡視員調研員組織員包括偵察員都稱作某廳某縣某科,依次類推,這樣既表明了級別規格,但與正式的行政職務相比又很講究地省略了一個“長”字,這種稱謂,充分顯示了首創者高度的政治智慧。

王所長熱情地把朱偵察讓到上座,朱偵察忸怩幾下也就坐下了。這時,我才看清這是一個瘦小干巴的半老頭,年齡比我還要大幾歲,由于穿著便裝,一點也看不出公安干警和老刑偵專家的風采來。對于市上派這樣一位偵察員來破案,我頗為失望,可又轉念一想,真正能干的精兵強將哪能和我這樣的人派在一起干活呢?正想間,聽到汽車喇叭響,王所長急忙迎到門外,一位十分俊氣的小生進來了。王所長忙向朱偵察介紹說,這是鄉上的劉書記。劉書記說,失敬失敬!鄉上一大攤子事,來遲了!經過進城這一段時間的歷練,我思謀著,劉書記遲來這么一會兒或許也是一種很講究的安排。因為,他與朱偵察不是直屬關系,作為鄉黨委書記是犯不著在村口恭候的,但事關鄉上,不來禮數上也是講不通的,于是就有了這么點兒時間差。又是一番推讓,劉書記和王所長陪在了朱偵察的兩旁,我和小李子坐在下首。從陪同規格和酒席的檔次可以看出,這是鄉上最高規格的接待了。驀然之間,我覺出了對待這件事的態度上縣冷鄉熱的強烈反差來。

現在吃飯,尤其是上面來人,當地領導總要來那么一段開場白,算是歡迎詞。王所長恭恭敬敬地請劉書記致詞,劉書記推讓說,今天在你王所長的王家大院,還是你先講吧!王所長謙恭地說,有您劉書記在,哪有我小王多嘴的道理?

劉書記不再推辭,一開口便顯示出這幾年縣上下派干部的優勢來,這些人大多秘書出身,幾句話從鄉情村情發展思路GDP人均收入什么的一路講下來,頭頭是道,不由得你不服。

開席后,朱偵察并不多話,誰敬酒他都喝,不過敬的人喝什么他喝什么,容不得商量,即使劉書記用紅酒敬,他也舉起紅酒相陪。那長長的眉毛下因年紀大而略顯渾濁的眼睛閃著一絲毋庸置疑的光芒,謙和的笑容下隱隱然透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幾個回合下來,劉書記的銳氣已經收斂,無論是喝酒還是氣勢上漸漸落于下風。王所長已經醉得把頭杵到桌子上了,朱偵察臉上被酒精染上了一抹潮紅,人頓時精神了許多。

我不得已多喝了幾杯便露出書生相,與自恃縣上筆桿子的劉書記談起了文學。我憑二十多年高中語文教師的功底掉了幾段書袋子,他一個初中畢業考上的中專生,雖幾經進修取得了黨校研究生學歷,但很快便顯出正規教育方面的不足,露出怯來,便端起酒杯掩飾說請教請教,其實是想憑年齡優勢在酒上找回點面子。我這把年齡怎能與年輕氣盛的劉書記拼酒?自然是甘拜下風。

這時,頭杵在桌子上的王所長起身了,他明確地感覺到劉書記把矛頭對準我已經是意氣用事,偏離了這桌酒席的主題,便挺身而出,朝朱偵察狠勁地敬起酒來。

在這場面上,我慢慢看出劉書記的用意來,他是想把這案子壓下去,因為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是屬地管理,在年終考核中是一票否決,為這件破事把全鄉的年終考核影響了太不劃算。酒到這時便顯出王所長的老成來,他說,朱縣,您是全省有名的老刑偵專家,我們片區這點爛事哪犯得著您老出馬?真像古人所說的,殺雞焉用牛刀?說著一仰脖子一杯酒便下了肚。朱偵察笑笑,說,還是俗話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一切還得靠你王所長啊!說完也喝了一杯。

正熱鬧間,門簾一揭,探進一個黑乎乎的腦袋來。我正詫異哪個村民會這么大膽,居然敢闖劉書記的宴席,卻見劉書記指點著那個腦袋喊道,好你個豬頭,躲到這時才來!王所長接著對朱偵察介紹,這是石坊村的朱支書朱長富。

當扛著個大腦袋的朱長富擠進門,我才覺得劉書記剛才稱呼他“豬頭”是多么的準確傳神,佝僂瘦小的身材不堪重負地扛著一個大腦袋,謙卑的笑掛在油沉沉的臉上,聽了劉書記的招呼和王所長的介紹,他一連朝坐在上首的朱偵察、劉書記、王所長、小朱和我點了好幾個頭,令人直為他碩大的腦袋擔心。

我來遲了,自罰三杯!朱長富一連喝了三杯,咂咂嘴說,真是好酒啊!劉書記催促道,你個豬頭還不快給朱縣敬酒!朱長富急忙倒了一滿杯來到朱偵察跟前搭訕,咱們還是本家呢,高攀了,千萬給我個面子喝了這杯。朱偵察也不推拒,笑著站起來喝了。朱長富接著又說,為了我這破村上的事連累您跑這大老遠,我再敬一杯!朱偵察也痛快地喝了。沒想到朱長富又倒了一杯對著朱偵察說,既然是一家子,咱們這一杯就為家里人身體健康干一杯!劉書記便出來插話說,你這豬頭還蹬鼻子上臉了!朱偵察有點勉強,可酒祝到家人健康看來是非喝不可了,于是說,感謝朱支書美意,我提議大家為家人的健康共飲一杯!于是大家熱烈響應一齊舉杯喝完。

劉書記說,豬頭今天來遲了,應該罰酒,可你剛來,就坐下吃幾口吧!我正要起身讓座,看到派出所王所長和小李子中間空著一個座兒。噢,原來這朱長富是預先精心布好的一枚棋子,連位子早都留好了,就是專等喝到半路來接乏兵的,于是暗自為朱偵察擔心。朱長富在小李子上首坐了,說,劉書記,罰酒我已經喝過了。現在就罰我講個笑話吧,如果大家不笑我再喝。大家說好。飯桌說段子也是時尚,大家都靜下來聽段子。

朱長富說,先說清楚,這是個實事兒,大家聽了不要往自己身上攬。劉書記說,別啰嗦,快說!朱長富也不著急,夾了一口菜,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那是上河村去年精神文明村驗收的事。上河村的孫支書和鄉長陪著縣文明辦的領導來到村上,看見衛生打掃得很干凈,村容村貌也很整潔,粉得白白的墻上寫的都是村規民約,大家都夸上河村真文明。這時候,墻角有一黃一白兩只狗正在干那事,孫支書邊匯報邊暗示文書叫趕一下,可那兩個狗東西正在興頭上哪里能拆散?這時大家都明面里在聽孫支書匯報,實際上都在偷看那段精彩的黃色表演,一時氣氛煞是難堪。這時,鄉長實在看不下去了,哈哈一笑打趣說,孫支書,你這村上的硬件建設上去了可文明程度還不夠啊!孫支書連忙辯解。鄉長手一指墻角的兩只狗說,你看,那多不文明!孫支書氣不打一處來,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朝上面的那只狗就是狠狠一腳,然后破口大罵,看你個狗東西,干好事給村長不讓也就算了,怎么鄉長來了都不讓?叫你不文明叫你不文明!連著又踢了好幾腳。朱長富說得不動神色,可大家已經忍俊不禁笑成一團,就連不茍言笑的朱偵察也朗聲大笑起來。劉書記笑著說,你個豬頭背地里損鄉長,小心人家給你穿小鞋!朱長富說,哪敢哪敢!這只是笑話。這時,我才覺得劉書記這豬頭的稱呼其實是一種頗帶親切感的愛稱,因為朱長富是一個村幾千口子人的頭兒,豬頭的稱呼更可以善意地理解為朱頭。

其實,我算看出來了,這個朱長富雖然只是個村支書,但決非等閑之輩。現在黨政領導不和在許多地方都是公開的秘密,尤其是在這個書記空降下派鄉長土生土長的鄉上更是如此。朱長富調侃不在場的鄉長就是曲里拐彎地討好書記,實際上也暗合了當下許多文藝作品諷刺控制在鄉長以下的潛規則,可謂得自天授,無師自通,暗藏著底層干部的生存智慧。王所長說,朱支書講得好,要獎勵一杯。朱長富說,不急,還沒完呢。接著又說,后來,鄉上統一組織我們到上河村去學習觀摩,碰到一只狗在用三條腿跳著走,一條前腿反轉過搭在背上。我對孫支書說,上河村的人驕傲,連狗走起路來都是背搭手!細一問,才知道那條狗原來就是那次被孫支書一腳踢得前腿骨折了,由于是流浪狗沒人管最后自然長成那樣了。大家又一陣大笑。在這笑聲中,氣氛一下子活躍了不少。

這時,朱偵察發話了,我看大家都吃好了喝好了,下午還有事,咱們到此為止。劉書記、王所長你們就去忙,這里留下我和老郭就行了。以后我倆在這里,還得多麻煩朱支書呢!

劉書記和王所長都說要陪著朱縣,可朱偵察說,那樣辦起事來大家都不方便。朱偵察沒有說辦案,但大家都心領神會,于是大家說說笑笑就散了。

3

酒后的午睡別有一番滋味。睡起后聽不到任何動靜,我想朱偵察大概也喝高了,我有點內急便出房去小解。轉到后面,才發現上房側面有個通道,沿通道后去是一個圓門,穿進圓門,哇——小院石徑,竹影菊香,原來這里別有洞天。正待欣賞一番,卻聽到從旁邊的一座房子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這個案子,說法不能變,調子不能變,結論不能變……這不是劉書記的聲音嗎?我頓時一陣緊張,也一下子尿意全無,趕緊撤出身來,悄悄溜出了王家大院。看來,這個案子確實不一般,一邊是縣公安局特別冷淡,似乎缺乏相應的配合;一邊是派出所和鄉村非常重視,似乎在著意隱藏一些東西。

整個村莊也在午睡之中,農家院落大多關鎖著門戶,沒有行人,顯得安謐而慵適。我自覺不自覺地來到了村口原來立石牌坊的地方。除了那株蒼老的左公柳,再也看不到一點石牌坊的痕跡,代替石牌坊的是一個白底紅字的水泥樁,上刻“石坊村”三個仿宋字。

說起石坊村,也確是當地一大歷史名勝,作為當地的一個文化人,我當然知道這座石牌坊的來歷。

清同治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876年,左宗棠分兵三路收復新疆,路過朱家村。當時凡左宗棠路過之處都號召軍民栽植抗旱易活的柳樹,人稱“左公柳”。楊昌浚有詩云:“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當時,恰好有一小伙子正在光著膀子栽樹,左宗棠本已是老病之軀,看見這年輕人干得非常賣力便破例下轎,問知小伙子姓朱名武,十分喜歡。朱武正是血氣方剛,被左爺部隊的雄壯軍威看得血脈賁張,跪請左公允其參軍遠征。左爺也是一時高興,就把朱武收為親兵,朱氏一家自然歡天喜地。可就是愁了一人,氣了一個人。發愁的就是朱武新婚不久的媳婦周氏,卻說周氏娘家在陜西周至縣,原來跟戲班來到這里唱戲,更有一手絕活就是唱花兒,每每被安排在正戲之前暖場,被朱家的二小子朱武看上了,兩人情投意合就成就了姻緣。再說生氣的,那就是朱武的哥哥朱文,讀了半輩子子曰詩云,卻只混了個秀才,不要說見左宗棠這樣的朝廷大員,就是連個七品縣官也見不上,而不學無術只有一身力氣的朱武卻一下子成了一品大員的親兵,將來混個前程那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哪想到,朱武一去三年,戰死在新疆。朱氏一家原指望朱武能建功立業掙個功名回來,沒想到連個尸身都沒能見到。好在朱武媳婦生下了遺腹子,好歹算是續了香火,周氏也矢志守節,撫育烈士之后。由于這事關乎左宗棠,地方上有名的紳士馬老爺便出面承頭聯絡了一幫鄉紳,把這事寫成稿折,層層輾轉送到左府。左宗棠也想起這事來,覺得朱武夫婦其行堪佩其志可嘉,于是揮毫題了“忠烈可嘉”四字。別看左公這幾個字,那“忠”講的是朱武為國盡忠,而“烈”指的是周氏為夫守節,“可嘉”二字也是極有分寸,細究下來,可以說是字字有著落,細處見功夫,非大家不可為。不像現在有些人動不動對一個鄉村老頭子老太太題個“永垂不朽”、“萬古流芳”、“浩氣長存”什么的。話說當時,左宗棠因收復新疆幾乎是名滿天下權傾朝野,這幅題詞那自然是十分了得,于是,用現在的話講就是“高度重視各級聯動上下齊心”很快建成了一座堪稱高標準高規格的石牌坊,村名相應也由原來的朱家村改為“石坊村”。

記得那座牌坊全用從破石峽拉來的上好鐵青石建成,門楣上嵌左公題詞“忠烈可嘉”四字則采用漢白玉陰刻,取一清二白之寓意。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左公晚年的書法,古樸蒼勁,沉著酣暢,堪稱左公書法中的上品。當年破“四舊”的時候,這個象征封建思想的石牌坊本在首破之列,可前天晚上公社革委會開會定了這事,半夜革委會主任的兒媳婦就難產死了,主任當然再沒顧得上過問這事,其他人都說是報應,反正以后再也沒人提這事,石牌坊就這么陰差陽錯地保留下來了。在我看來,這石牌坊毀壞了固然是個損失,但最大的損失卻是左公的題詞,不知究竟流失到哪里去了。那確實是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

我在惆悵中回到王家大院時,朱偵察和朱支書正在因為安排食宿的事爭執不下,朱偵察堅持要住在農戶家,朱支書說派出所安排的是王家大院他做不了主。最后,朱偵察說,那你給王所長打電話吧!朱支書拿出電話打通王所長,說了好一會兒才遞給朱偵察。朱偵察很簡潔地說,就這樣了,咱自家人就不客氣了,不能違反上面的規定啊!如果沒有后面的這個“啊”字,你就根本感覺不到這是一個縣級干部在與下級說話,可加上這一聲不長不短的“啊”,語氣就由一般的陳述句變成了祈使句,一切就變得毋庸置疑了。作為一個常年給學生講漢語的人,我也慢慢品出這些行政用語的妙處和韻味來。

朱支書死磨硬纏地非要把我們兩個安排到他家住,可朱偵察并不多話,只說,吃住的地方午休時我已經看好了,人家也同意,咱們現在就去吧!話說到這份上,就是伶牙俐齒的朱長富也不好再多說什么,于是大家一同出了王家大院。走到一個大門頭頗顯破敗的院子,朱偵察停下來說,就這家!我猛然間覺得朱支書的頭大了——是更大了。他急忙對朱偵察說,你,你怎么能選他家呢?牌坊就是他拆的!朱偵察說,這樣不更方便嗎?走,咱們一起進去!朱長富忙擺擺手說,那,那,我就不進去了!然后慌忙離開。

我想,這個朱支書看來也是個場面上混過來的人,怎么能因為不在他家住就變得沒有一點禮數呢?剛一進門,我就覺得朱偵察作了個錯誤決定,這家院落房子很破舊,即使是一直生活在農村的我也覺得衛生狀況明顯不好。

老頭兒看上去有七十多歲,穿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夾克,明顯是兒子那里淘汰下來的,看到我們進來便直起腰不知所措地站在院子里,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再看他的老伴,一個頭發花白的女人,忙著照看兩個孩子,一不小心一個小男孩兒抓了地上的臟東西塞在嘴里,女人連忙從孩子的嘴里掏了出來,順手在孩子屁股上打了兩巴掌,孩子便哇哇大哭。老頭兒領我們進了上房,這時我才發現老頭兒左腿瘸著,走起路來朝左一歪一歪的——這不就是剛來時在村口看到的那個老頭兒嗎?

家里也只有上房是新修的,拾掇得倒挺干凈,可與剛才離開的王家大院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我想自己也老大不小的了,好不容易調進城卻攤上這么一樁出力不討好的破事兒。下到村里,又住在環境這么差的地方遭罪,真不知朱偵察這是吃錯了什么藥!

當然,教師出身的我本身就是直筒子,我的情緒朱偵察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說,老郭,你也別介意,咱們都是農村出身,也都是別人派的活兒,怎么能把活干好就怎么來,你說對不?我不帶好氣地說,朱縣,你是領導,咋說就咋干唄!朱偵察一笑說,老郭,我看你也是實在人,你就別再朱縣朱縣的寒磣人了,那無非是干得時間長了給了個待遇。以后你就叫我老朱吧!

人家這樣,我再也繃不住了,也一笑說,哪敢呢,縣級領導在縣上可是大煌煌呢!

晚飯是漿水洋芋面。熗了的椒漿水,加上油潑辣子,一下子勾起了我的食欲,尤其是中午喝過酒,這會兒吃起來格外可口。吃完飯,我一下子情緒大好。天色尚早,老婆子去照顧孩子了,朱偵察便給老漢遞了根煙,搭訕著和老漢說話。我才知道,這老漢就是朱長貴的父親朱增祥,按輩分算起來,當支書的朱長富還是他的本家侄子呢,而前半年跟人跑了的馬蘭蘭就是朱長貴的妻子。我不由得感慨,這人光景過得不行,連個兒媳婦都留不住,就是本家侄子也是如此地不待見,到門口也不進來一下,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

朱增祥老漢一開口就只一句,我有罪!我有罪!便不多說。我聽了半天才弄清楚,這牌坊便是這朱增祥挖倒的——難怪朱偵察要把食宿放在這里,原來是直奔主題為了辦案方便。

晚上和朱偵察睡一炕,朱偵察便說,我睡覺可是要打呼嚕的,給你先講清楚。經他這么一說我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因為我也打呼嚕,正擔心影響人家呢!我說,那咱們就比賽誰的呼嚕響。朱偵察說,咱們倆明人就不說暗話了,這個朱增祥的資料我都查過了,原來當過村支書,后來給侄子朱長富奪了權,又落了殘疾,現在兒子媳婦都走了,一個攢勁人一下子就(尸從)了,變成個膽小怕事的人了,別說挖祖宗留下的牌坊,就是拆個雞窩狗窩怕都要看看黃歷呢。可卷宗上派出所公安局的口供都寫得清清楚楚,本人也按了指印,這案子早就結了。辦案的小王提拔成了王所長,舉報有功的朱長富當了村支書,原任的縣公安局局長都提拔到市上了,還查個啥?我接口說,打死我都不相信這老漢會拆了祖宗的牌坊!朱偵察嘆一聲氣說,唉,連你一個刑偵門外漢一眼都能看明白的事,為什么要用我這樣一個市上的刑偵專家?

聯想起中午在王家大院后院聽到的片言只語,我一下子也警覺起來,覺得其中定有蹊蹺,便半翻起身問,為什么?

殺雞焉用牛刀!朱偵察一笑說,還真不是跟你吹牛,當年我就是因為破過積案大案才混到這位置的,可你知道我在這位置多少年了?我說,這我哪能知道!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沉重地說,說多了你也不明白,可以這么跟你說,現在的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是我曾經帶過的徒弟。我噢了一聲說,明白了。

他也呼地一下翻起身說,你明白個啥?這件事是個大事,咱們倆必須好好配合!我說,我一個外行配合個辣椒,不給你添亂就算不錯了。朱偵察眼睛在燈光下閃著幽靈般的光芒,認真地說,你還是個文化人呢,咋一點不長心眼兒?派一個老專家和一個門外漢來配合做這件事不就說明了一切嗎?你以為白局長派你來下鄉進村是懲罰你?我一下頂回去,那還能算是重用不成?他嘆息一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幼稚!便轉身睡去。

我心里氣鼓囊囊的,心想我都快五十的人了還是頭一次有人說我幼稚!看他睡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想了半夜,覺得這件事的確不像自己開始想的那樣簡單。回想起劉書記“三個不變”的話,內心還真有點佩服這個不露聲色的朱偵察,他在無形中已經瓦解了鄉村試圖隔離辦案人員的打算,直插到案件的關鍵點。這一招看似簡單其實是獨具匠心,就像武功高手化解對手招數于無形,然后出其不意直擊對方命門,相比之下,就看出對陣雙方的高下來,不由得對朱偵察多了一分尊重。

4

不管睡得多遲,多年來當教師養成的早起晨練的習慣沒變。我和老朱一起去晨練——我現在已經改稱他老朱了。沿途,我們踏著新鋪的水泥路面,穿過整片成帶的蘋果園,呼吸著鄉間清新的空氣,心情格外開朗。越過行將干涸的小河,我們沿著長滿荒草的小路來到對面的小山上。因為今年雨水挺旺,田里到處灰菜冰草瘋長,散漫的蔥綠中透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荒涼。我知道,近年來因為青壯勞力外出,勞動力大大減少,除過公路沿線和川水地,許多山地都被撂荒了。就是公路沿線的示范園樣板田,也都是為考核和檢查由縣鄉通過項目支持搞起來的。

上到山頂,我已經是大汗淋漓,朱偵察依然氣定神閑。在近距離的審視下,我看到老朱臉上刻著許多與年齡不相符的深深的皺紋,透露出一種厚重落寞和滄桑感。我不由得說,老朱,你這滿臉的皺紋里一定有許多故事吧?朱偵察手一揮指了指周圍的溝溝壑壑說,人和山一樣,哪個溝溝壑壑里沒有故事啊!就說山腳下的石坊村,表面看起來多么安詳,靜得像睡死過去一般,可你知道這里發生過多少驚心動魄錐心泣血的故事嗎?

朱偵察接著說,我也姓朱,對于縣內的朱氏族譜作過一些調查。這石坊村朱家其實是兩支,一支是大房朱文,就是村支書朱長富這一支;一支是小房朱武,就是咱們住的朱增祥老漢家。常言說,大房出小輩,這幾代下來朱長富一支的輩分就小了,而朱增祥卻和朱長富的父親朱增瑞是本家弟兄,成了朱長富的叔叔。多少年來,朱家兩房在這村里發生過很多令人難忘的大事。

我點點頭說,這里確實是一個發生大事的地方,因為這些故事與一個大人物相關。朱偵察說,你說的是左宗棠?我說,是,這你也知道?朱偵察笑笑說,在你這文人跟前我可是獻丑了,可我說的不是這件事。那是改革開放之初,這里曾經發生過一起大案子,我當時也參與了這個案子的善后處理。當時,我也是剛參加工作,就在縣上的刑警隊。

我當然聽說過那件事,說的就是石坊村朱家,是叔叔與遠房侄女相愛,雖然是出了五服,可畢竟是本家,兩下里家長極力反對,一對青年男女最后在村口石牌坊旁的大柳樹上上吊而死雙雙殉情。一個村里一下子死了兩個年輕人,又死得那樣慘烈,引得許多人又罵又嘆!

朱偵察接著說,當時哪有什么汽車?我是和一個老刑警騎著公安局的一輛三輪摩托車來到村上處理這件事的。事情是晚上發生的,我們一大早就趕到村里。老實說,那是我第一次見死人,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多么美麗的姑娘,即使丑惡的死亡也無法奪去他們的青春和美麗。我那時也正是戀愛的年齡,一方面為他們的純情而感動,一方面為他們的不幸而慨嘆。那年夏天特別熱,由于雙方家長都抱怨對方勾引害死他們的孩子,鬧得不可開交,不讓下葬,第二天大老遠就能聞到尸臭味兒。到跟前一看,兩具尸體的口鼻都爬滿了蠕動的白蛆,我一下了就惡心得吐了。

朱偵察頓了頓,看來當年的情境又在他腦海浮現了。他轉頭問我,你知道死去的那對男女是什么人嗎?

我說,事情我們都聽說了,可細節不太清楚,我當時正在外地上學。老朱說,那男孩子叫朱長松,就是這朱老漢朱增祥的大兒子。那女孩子就是朱長富的大女兒朱丹丹。兩個孩子從小在一起玩耍、一起上學,輩分叔侄,情同兄妹,根本就沒有想到他們是兩個輩分,是叔叔侄女,當他們意識到自己長大時,卻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在這件事上,其實朱丹丹比朱長松更勇敢,她給省報寫了一封讀者來信,專門就她和朱長松能不能結婚的問題請教編輯部。當時的編輯也特負責,或許是這類問題具有代表性,因而就這個問題專門作了公開答復,原話我記不太清了,大意是從法律角度講,婚姻法沒有限制出了五服的叔侄結婚,但從傳統道德角度講,還是不宜結婚。這件事不公開倒也罷了,一公開,這兩人的事便傳得沸沸揚揚,由于報紙的影響力很快許多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人們議論紛紛。兩個孩子可能也是頂不住這種巨大的輿論壓力才走了這一步。

朱偵察說完,從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過來,我抽出一看是一張剪報。我看了那個發黃的豆腐塊,覺得朱偵察能把這么多年前的報紙保留下來,真是個細心人,不愧是干刑警的料。還有一沓紙,剛一打開,里面掉出一張照片,是一對帥氣而靚麗的青年男女的合影,我想這可能就是那對可憐的戀人了。朱偵察說,由于事關人命,我當時按照學校學到的知識,積極收集各種證據準備立案,可后來和我一起來的那位老干警說,這不就是兩個年輕人殉情自殺嘛,別把簡單事情復雜化,回去我口頭匯報一下就行了。于是,我把收集到的東西都留了下來。我回到單位,徹夜難眠就寫了一首詩。我再往下看,是在公安辦案用的筆錄紙上寫的,墨水的顏色已經變得淡了,這是一首題為《老樹的困惑》的現代詩,署名朱子峰:

山色蒙蒙

樹影伶仃

缺月斜掛

露出蒼白的面容

晨星漸隱

閃著昏花的眼睛

昏睡的山村

掙扎在團團迷霧纏繞的夢魘中

老樹曾為相愛的年輕人

遮風蔽雨

為愛情保密

為約會遮陰

老樹含笑

為情開花為愛結果

伴隨著他們愛情而生的

是老樹上幾窩為愛而歌的雛鶯

老樹垂淚

脖子上纏繞的尼龍繩

用兩個倒立的驚嘆號

演繹著古老的劇情

呵,新時代的年輕人

為什么能勇敢地去死

卻不能大膽地去生

為什么因襲的壓力這樣沉?

早霞,血一樣殷紅

露珠,淚一樣凄清

老樹低垂著頭顱

因為那尼龍繩緊勒著它的脖頸

那繩上懸掛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這是我當年手抄過的一首詩,沒想到這首詩的作者朱子峰就是眼前的老刑警老朱。朱偵察沉重地對我說,這兩個青年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的愛情觀和人生態度。我也曾一度對當年一起來辦案的老刑警產生了嚴重的不滿,那是一對鮮活的生命,死得又是那樣悲慘,可他甚至沒有到跟前細看一下,一個口頭報告就過去了。

我也嘆息說,那是兩條年輕的生命啊!

朱偵察沉默良久,說,何止兩條,是三條啊!

我盯著他疑惑地說,難道他們已經……

他迎著我的目光沉重地點點頭說,是的,在那時的醫療條件下,他倆覺得事情實在再沒有辦法隱瞞下去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根據我掌握的情況看,他們兩個死得很從容,三個月前就在當時縣里的照相館里照了相,就是你手里的這張,作為他們的結婚照。當時,自行車還很少,他們來去縣里只能是步行。你能想到他們是怎樣走到縣上的嗎?他們倆是一路漫著花兒去,又唱著花兒回來的,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很潮也浪漫。

隨著老朱的講述,我眼前浮現出一幅凄美的情景——

崎嶇的山道上走著一男一女,可能是擔心遇到村里的熟人,他們沒有選擇大路,一前一后離得老遠。那男的就是朱長松,女的就是朱丹丹。到了山頂上時,他們兩個的包袱都背到了朱長松的身上。他們開始說這說那,說完了又笑,笑著笑著又哭了起來。哭泣了一會兒,朱長松說咱哭什么?我給你唱花兒吧,是我專門給丹丹寫的花兒。朱丹丹知道朱長松作文好,老師經常在課堂上當范文讀呢,可唱花兒卻一直是朱丹丹的強項,今天才知道他還會寫花兒,于是眼睛亮晶晶地瞅著他說,好,那你給我唱一個,我也給你對一個,看誰唱得過誰?

朱長松順順氣悠聲起調兒:

山丹丹花開鮮艷艷紅,

小妹妹嫩得個水靈靈。

紅線線拴住了兩個人,

想妹妹想得哥我心上疼。

朱丹丹聽到花兒里寫進了自己的名字,就知道這真是他為自己創作的,一時也十分激動,便隨聲唱道:

高高山上一棵松,

妹妹我就是那纏樹的藤。

這輩子妹把哥跟定,

咱兩個一搭里迎狂風。

朱長松知道這是丹丹從“高高山上一樹槐”化過來的,可難得她化得這么巧這么快,于是又瞅著丹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地唱:

小妹妹眼波比水井深,

忽閃閃淹住了哥哥的心。

尋了個水桶卻沒井繩,

活辣辣的真個是渴死人。

朱丹丹靠在朱長松的懷里細聲漫道:

走過了一山又一道嶺,

前趕不上店來后不著村。

偎在哥懷里數星星,

月亮就是咱倆的證婚人。

下面的內容顯然是后來寫的,墨水的顏色也不相同,筆跡草率而忿激,韻腳也變了:

地上的狂風嘩啦啦刮,

人心里難過得就像貓兒抓。

今世我倆不能到一搭,

清涼涼的眼淚把炕都泡塌。

天上的黑云彩結了疙瘩,

地里莊稼又遭黑霜殺。

尼綸繩捆綁老柳樹掛,

咱們倆犯的是哪家的法?

看完稿紙上一段段純真而樸實的花兒,我發自內心地為兩位青年的純情而感動,這些年出了一大堆關在房子里為寫情詩熬得小臉兒發白頭發瘋長的年輕詩人,可哪有人寫出過一句真正動人的愛情詩呢?

我轉頭問朱偵察,那你是咋得到這些花兒的?老朱說,作為辦案人員,我翻閱了他們所有的遺物,特意留下了這些花兒,這回帶來,或許與案件有關。我知道你是作家,就給你了。我說,感謝你的信任!這些資料對研究成紀花兒太珍貴了!我又問,你不是說你和老刑警沒有做尸檢嗎?咋知道他們已經……

朱偵察理解了我的意思,說,什么叫做老刑警?他就是。只須一眼便明白了一切,當時他也就是力所能及地給兩位年輕人最后一點可憐的體面,早點兒讓他們入土入安。難道還真要立案再做尸體解剖嗎?我點頭道,也是,人都死了,還能怎么樣?

昨晚我說你幼稚你沒有生氣嗎?朱偵察笑著問我。我說,你不說我還忘了這事呢!老朱哼了一聲,你們文人自尊心強死要面子誰不知道?可現實比你們在戲劇里面編的要復雜得多。昨晚上,我本來想和你商量辦案的事兒,可為啥突然就轉身睡了?我問,為什么?為我的幼稚生氣?朱偵察詭秘地一笑說,有人偷聽,就是朱增祥。我說,你是怎么知道的?老朱說,這就是老刑警。睡覺時也會睜著一只眼,這也是市上派我來的原因。可你知道縣上為什么派你嗎?我老實說,不知道。

朱偵察手一揮說,咱們邊往回走邊說吧。我跟在他后面聽他的解釋,卻好久不見動靜。又追問,你吊什么胃口?究竟是什么原因?老朱說,以你的理解力應該明白了吧?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就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少,不在局中。

我沒好氣地說,既然我什么都不知道,那還讓我來干啥?反正這不關我的事,辦案是你的事兒,我就整理點花兒吧!

朱偵察不急不惱地說,我先給你說個事兒。以前我曾經派兩個干警去調查一件事,兩人去了好半天又回來了,我問,咋這么快?他們說走到半路又折回來的。我問啥原因?他們倆囁嚅好一陣才問他們倆究竟誰是組長。我心里非常好笑,就這一天的事還得分個組長組員?可一想,如果沒有明確負責人確實還不好弄。說完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接口說,我明白了,你是組長,你說了算。

朱偵察頓了頓說,咱們也得有個分工。看來上下左右,各方面都有自己的考慮,咱們誰都得防著。我的專業是偵破,重點負責朱長富及有關方面;我覺得你最大的優勢是本地人,朱增祥家對你沒有戒備,因而更容易了解到真實的情況。所以,昨晚我就是想讓你主動接近朱增祥兩口子,把案件的真相還原出來,還老漢一個清白。

我說,以前定了的案是朱增祥毀壞的牌坊,你能肯定朱增祥就那么清白?

他深思道,動機。他沒有作案動機。人的一切行為表面看來十分復雜,可都有一個主導,這就是行為的動機。

我頂牛說,那你說我們兩個跑到這里來也有什么動機嗎?

他認真地說,當然,任何人都不能例外,派我們的人有他們的動機,我們也有自己的動機。人在局中,誰能免俗?

我笑著調侃說,那你說說我的動機?

他說,不就是正式調進文化館寫一部戲獲獎嗎?再進一步無非是想在戲劇界混點小名聲嗎?

這還真神了,我的心事一下子就被他說中了。便道,算你能,那你的動機呢?

他朝我笑笑,自嘲地說,不怕你笑話,就是想混個正縣待遇退休抱孫子唄!說實話我也不愿再多事,咱們就好好配合一把,了了這個事,去為自己的動機奮斗吧!

我笑了,說,聽從領導安排!

5

帶了任務,心態自是不同。我便用平時在偵破小說里看到的方法在村里排查摸情況,說實話,我還在心里惦記著左公的書法石刻呢。尤其是朱增祥家的房前屋后我都找了個遍,在他們不在家時,我連房子的墻壁地面都敲了個遍,聽是不是有夾壁。可我忙了好幾天卻一無所獲,一時很是懊惱。

于是,我到村里找人聊天了解情況。我原以為,朱增祥老漢的兒媳婦被人拐走,大家一定會同情他的處境而抨擊拐走馬蘭花的朱雨生,沒有想到,大家說起這件事來卻大相徑庭,說朱增祥頑(尸從)連個兒媳婦都照看不了,真是活該!語氣里明顯向著朱長富父子。聯想起老朱給我講的十幾年前朱長松和朱丹丹的愛情故事,我想,現在的社會真是沒有好壞是非標準了,明明是村支書朱長富的兒子仗勢拐走了他嬸子,背道亂倫,應該受到譴責的是朱長富父子,實際上卻是朱長富有點洋洋得意,覺得白得了個兒媳婦,倒是受害者的朱增祥父子卻受到村民們的譏諷。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這樣,我從內心更加同情朱增祥的境遇,想給他幫幫忙,但他卻對我懷著明顯的敵意,我只能一廂情愿見縫插針地找空子與朱增祥搭話聊天。

我問,石牌坊真是你挖的?

朱增祥剜了我一眼說,那還有假?

我說,那可是你祖上的牌坊啊!你咋能挖掉呢?

他硬邦邦地說,咋不能挖?我家東西我咋不能挖?難道還要留著叫別人挖不成?

我覺得這么談下去肯定沒收獲,就說,挖就挖了,那你把石刻藏哪里了?

啥石刻?我不知道。朱增祥馬上驚覺地否認。

我說,就是牌坊上面的那四個字。

他連忙說,我挖倒就走了再啥都不知道,可能是塌下來摔壞了吧!說完罵老婆子說,還不趕快做飯!

吃完飯,我又纏住他說話。我知道兒子媳婦的話題是老漢的忌諱,就繞了個圈子從爬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說起,你看,你這兩個孫子長得真乖啊!我心想,爺爺奶奶心疼孫子是天底下的公理,即使有時與兒子媳婦有點過節但決不會不疼孫子。

朱增祥老漢不但沒有搭我的話,反倒用混濁而悲涼的目光異樣地刺了我一眼。我心里想,這老漢究竟是咋啦?好好地和他說話他都這樣。倒是在他旁邊的老伴兒看不下去了埋怨說,你個死老頭子,人家郭老師和你說話呢!說著又轉過臉對我笑笑說,他一輩子就是犟脾氣,兒子出去好幾年沒有回來,也不怕你笑話,媳婦今年又跟人跑了,我們家這日子過得算是倒霉透了!邊說邊掉下淚來。我連忙勸慰,你看有這么心疼的兩個小孫子,日子還是有奔頭的!沒想到經我一說,老婆子禁不住哭出聲來,抽噎道,唉,不知是哪輩子作的孽,把孩子都害苦了。說著摟過兩個孩子哭道,我苦命的孩子——你咋就托生在這朱家了啊!我看大點的孩子約摸四五歲是個女孩,小點的兩歲多是個男孩,都生得眉清目秀的,看不出有什么毛病。老漢見老婆子哭哭啼啼的,便朝她吼道,嚎喪啊?我還沒有死呢!老婆子也不示弱,說,你就知道個吼,若不是你朱家祖宗做的孽,咋能連累了我苦命的娃?嗚——

她哭了一會用袖子擦擦眼淚說,日子過到這份兒上,也沒有啥遮掩的。郭老師認識的人多見識廣,你說這孩子好端端的就發燒,到醫院也查不明白,吃點藥就好了,回來又發燒,來不及到醫院就燒得直抽風,抽過孩子就傻了。頭一個姑娘莉莉是這樣,后一個男孩子平平也這樣,我們是逢爺磕頭見廟燒香,陰陽風水巫神馬腳都用到了,家里的錢也花光了,可就是沒有辦法。郭老師你見多識廣,你說這究竟是咋了?該不是真有什么報應吧?若有什么報應就報到我老婆子身上,孩子有啥錯啊!

我曾經口若懸河地開導過許多后進生,也曾經使很多誤入歧途的小青年迷途知返,可面對這位大字不識的鄉村老太太的發問竟無言以對。

這時一直抽著煙鍋沉默不語的朱增祥發話了,這就叫命!命是定的,咱就認命算了,還叨叨個啥?

我想了一會兒說,我有個學生,在北京一家大醫院的兒科,我可以幫忙咨詢一下。老婆子聽了我的話,一把擦了眼淚說,那敢情好,就多麻煩郭老師了!朱增祥一句話直愣愣地搡過來,唉,別說北京,就是省城,咱們拿什么去?

我撫一下那小男孩平平的頭,慢慢說,這你老就不明白了,現在是網絡時代,咱把孩子的病情和縣醫院的診斷數據通過網上發過去,專家就可以直接在網上看病了。老兩口聽到在電視里看到的事有可能出現在他們小孫子身上,臉色一下子和悅起來,尤其是老太太更是熱情得使人難以接受。我立刻給我那個學生打了電話。她說老師安排的事再難也要盡力辦,她會盡快尋找這方面的專家,等我這邊有條件視頻了馬上聯系。其實,我知道她已經是這方面的博士,這樣說只不過是在老師跟前顯得謙虛點。晚上,老太太便給我炒了盤城里人很難吃到的真正的土雞蛋。

或許是為了給我騰出更多的時間和機會,或許是案件另有線索,吃完晚飯,朱偵察朝我眨眨眼,便去了支書朱長富家去住,我就與朱增祥老漢嘮起了家常。

這時,朱增祥的情緒已經轉過來,話也多了起來。我呢,因為另有目的也就有意套近乎,于是順著老漢的心意談談孩子又數說他媳婦道,多么可愛又可憐的孩子啊!竟得了這種病,唉,這馬蘭花也夠心狠的,怎么能撇下孩子跟人跑了呢?

老漢長嘆一聲說,郭老師,我看你也是個實誠人,也就給你說實話,蘭蘭是個好媳婦,也是個可憐人,我親生的兒子長貴那賊殺的都撐不住了,說是出去掙錢給孩子看病,可一去就是幾年不回來。咱還有什么嘴說人家兒媳婦呢?

我很意外,沒想到被外人罵得一無是處的馬蘭花在朱增祥眼里竟是個好媳婦,一下子覺得這老漢的心胸寬著呢,心思也深著呢。他那幽深而混濁的眼睛里隱藏著多少苦難與艱辛啊!我說,可畢竟虎毒不食子,她怎么能丟下孩子不管呢?

老漢懊悔地說,這門親本來不該結,蘭蘭從上學時就跟雨生好著呢,那時我還當村支書,家里的境況也好,與蘭蘭的爹很說得來,我看蘭蘭這孩子長相好也很懂事,就連說帶笑地把事情給定下來了。你想,那時我也是幾千人的頭兒,雖不說吐口唾沫也能砸個坑,但里里外外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兒,一問長貴,長貴也點了頭,蘭蘭呢,家里好說歹說也給勸過來了,大家都說這是天設地造的好姻緣,辦喜事時,鄉上的書記鄉長都來了,婚后小兩口也過得很和氣。老漢說著抬起頭吧嗒著煙鍋,陷入了對以前美好生活的回憶。

我問,那后來到底咋啦?

咳,自從我那小孫女一歲時發燒抽了風,一切就都翻了個個兒。后來燒退了孩子也傻了。市上省城的醫院都跑遍了卻沒有作用,原想著是因為看得不及時,滿想著再生一個會好點,等生了這個男孩子,家里是百般的小心,可還是經常發燒,連醫生都弄不清楚,說可能是遺傳,十萬個人里面只有三個,可偏偏讓我一家給碰上了兩個,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剛一開始,我還給兒子兒媳開導鼓勁,后來這個小孫子也傻了,我也心灰了。長貴說出去掙錢給孩子看病,卻再老鼠不見尾巴了。娃娃經常半夜發燒,就要往醫院跑,你想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黑天半夜的怎么去啊,就只能喊人幫忙。

在老漢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知道了馬蘭花和朱雨生私奔這件事情的原委——

那是一個秋夜,干旱的黃土高原上難得地下起了大雨。半夜時分,睡得好好的平平無端又發起燒來,一家子人圍到一起,又是掐人中,又是冷敷,折騰了好一會也沒有效果。馬蘭花哭喊道,沒用,快去醫院!老漢說,黑天半夜又下著大雨,幾十里地究竟咋去?馬蘭花一把抱起平平說,那還等著孩子送命不成?我去!說著就抱著孩子沖進了黑漆漆的雨幕。老漢急忙拿了手電和雨衣跟出去,卻一跤摔倒在地上。老婆子扶起他,他說,別管我,去求求雨生吧!就他家還有個三輪車,快快!

本來兩家多年不和,加上馬蘭花跟朱長貴結了親,故而雖是本家卻斷了聯系,如果不是天大的事,朱增祥哪里會去求朱長富家?老婆子猶豫說,我去怕求不動人家!老漢說,到這份兒上了還顧什么?快扶我去!兩人一跌一撞地來到了朱長富家。朱長富開了門說,喲,什么事?這日頭還從灶火里出來了。朱增祥說,娃娃又病了,蘭蘭一個女人家,這半夜抱著平平去醫院了,麻煩你家雨生用三輪給送一下……

朱長富說,那那,可三輪車沒有油了——

正說著,朱雨生穿著雨衣,抱著一件雨衣出來了,一句話也沒說,三兩下就發動起了三輪車。朱長富一步跨過來擋在車前說,嗨,你這小子還反了不成?老子還沒發話你就熱心要去,你忘了人家當年是咋刻薄你的了嗎?雨生說,爸你咋這樣呢?你看我大爺就差給你跪下了,再說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你還扯這些干啥呢?說完,一把將朱長富推到一邊,跨上車突突突地開走了,車燈在夜空中劃過一道亮閃閃的光柱,朱增祥臉上雨水和淚水一齊往下流,他昏花的雙眼也從這里看到了一線希望的亮光。

追了一程,朱雨生在車燈前看到了渾身泥水披頭散發的馬蘭花,大雨鞭子一樣抽打著馬蘭花單薄的身子,朱雨生心里一陣生疼。馬蘭花移到路邊轉過身,那張曾使他魂牽夢縈的臉上掛滿了雨水、汗水和淚水,顯得異常凄艷。他停住車,連忙用雨衣把馬蘭花和平平裹起來,因為恐懼和寒冷,馬蘭花抖得像一片秋天里的樹葉。馬蘭花哭著說,真是太感謝你了雨生!朱雨生二話不說,連拖帶抱地把馬蘭花和平平放到三輪車箱里,立馬向醫院方向駛去。

孩子的燒退了,可經過一個雨夜的洗禮,馬蘭花和朱雨生久已沉寂的心卻燃燒了起來,他們從兩個孩子的話題開始,小心翼翼地接觸到了馬蘭花與朱長貴的婚姻。作為受過現代教育的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思考著孩子得病的真正原因……

聽著朱增祥老漢的講述,我不由得深深嘆息一聲。我想,這種遺傳性疾病一般都是近親結婚造成的,就問,你家祖上是不是也有過這種病?老漢說,哪有啊?我們朱家世世代代都是當地的旺族,不但人丁盛,而且都腦瓜靈,還出過大念書人呢!我隨聲應道,那是那是!那你們朱家和馬家有沒有什么親戚關系?老漢帶點狐疑地朝我看一眼,搖頭說,從老輩手里就一直沒有結過親。蘭蘭是我們朱家娶馬家的第一個媳婦。

這就奇怪了!

6

朱偵察從朱長富家住了一夜回來,神色詭秘而興奮,我知道他一定有了重要線索或重大進展。

其實,我們雖然在一起辦這個案子,可各自的心思并不一樣,朱偵察是同情朱增祥的悲慘遭遇,想挖出隱藏在后面真正毀壞石牌坊的人,還老漢一個清白。而我呢,私下里更關心石牌坊上“忠烈可嘉”漢白玉石刻的下落。說到底,從我的角度來看,石牌坊真正的文物價值就在于此,沒有這幅石刻,這個牌坊便無任何文物價值可言,因而我覺得案件偵破的重點也應該在這里。或許,這就是一個專業刑警和一個文化人在辦案上的區別所在吧!

我向朱偵察匯報了與老漢交談的情況,他非常感興趣,說,你還挺有辦法的。你別看這老漢見了咱們唯唯諾諾的一副可憐相,可當過多年村支書,見過許多大陣勢,也調解過許多村莊的麻纏事,腦子十分好使,具有很強的反偵察能力,見了我們這些刑偵人員就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人家這樣子,縱是多厲害的高手也難問出個青紅皂白。

我說,連你也不行嗎?朱偵察說,我能弄清楚還用得上繞這么大彎子讓你做嗎?問案子就怕人家不開口,何況咱們又不能搞刑訊逼供,尤其現在是在人家家里,連個大聲氣都不能給,還能問出個啥?

我無可奈何地說,人家不開口你沒有辦法,可人家在我面前開了口,我還是沒有辦法。

朱偵察說,老郭你別急!只要一開口就好,不管多難纏的罪犯,只要開口就好辦。說到底,罪犯的罪都是自己定的。

我問,這是什么意思?

這還不簡單嗎?朱偵察說,罪犯犯案子無非兩個字,做和說,做就是做案,說就是招供。有的人犯了罪如果沒有現場物證和人證,再加上死不開口,就是遇上專家也拿他沒辦法。

我插話問,那要是遇上說假話的怎么辦?朱偵察笑笑說,虧你還是個搞文學的,一句假話就需要十句假話來圓場,圓來圓去,就會露馬腳。其實,有時候,假話比真話更能反映罪犯的心理。人的智力相差不會太大,馬克思曾說過,哲學家與碼頭工人智力上的差距在獵狗與普通狗之間,何況,任何罪犯都是單獨在和一群具有專業能力的人博弈,被攻克只是遲早的事,所謂“人心似鐵,官法如爐”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那你咋對這個朱增祥老漢就束手無策了呢?我有點調侃地問。朱偵察說,一來是這個老漢對我有敵視心理,不與我交流;二來這不是給你個機會讓你多體驗點生活嘛,說不定對你將來創作還有幫助呢!

其實,我可不這么想,我隱約覺得以朱偵察的專家身份和敏銳直覺,他一定是在深挖案件最核心的秘密,而讓我與朱增祥老漢磨洋工可能就是讓我專注在這件事上阻止我進入核心秘密。正這么尋思著,朱偵察發話了,老郭,你是搞戲劇的,我這幾天又在朱長富家給你挖到了一點挺生動的素材。說著遞給我一個綠皮的筆記本,說,這是我好不容易從朱長富手里弄來的,應該是很重要的第一手材料,你先看看吧!

我翻開一看,是朱長富的兒子朱雨生的日記本。嗨,這個朱偵察真是了得,竟然能把這么私人化的東西都給找出來,我想,這個日記本一定會反映出朱雨生感情生活的心路歷程,揭開他與馬蘭花私奔出走的秘密,真是不可多得的創作素材呢!正待要看,卻聽朱偵察說,哎,你剛才說你北京學醫的那學生是男的女的?我說,女的,你問這個干什么?朱偵察壞壞地一笑說,就問問。我正百八經地說,你可別亂想,我們可是純潔的師生關系啊!朱偵察說,誰說你們不純潔了?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嘛!別裝了,你那點花花腸子能瞞得過我老刑警?你說相隔幾千里的男女之間互相保存十幾年電話號碼,如果不是親人和朋友,那是什么關系?我說,我們是師生關系也是朋友關系。他插嘴道,那女的就算是女朋友了吧!

說真的,這女學生當年對我還真有點超乎師生的東西,只是大家都裝在心里罷了。于是說,和你也說不清,睡覺算了!朱偵察提醒說,你既然應承了要幫助朱家讓專家通過視頻診病,那就快點吧!我說,這鄉下又沒有網線電腦你讓我怎么搞?朱偵察說,都這年代了還愁這個啊!明天我讓縣公安局捎個筆記本和無線網卡下來不就行了?

我哪里睡得著?快速地瀏覽著朱雨生日記的內容,最令我心動的是他們也驚人相似地用花兒表達了彼此的愛慕和無奈,讀著這些花兒,我能感受到兩顆熾熱而破碎的心堅強有力地搏動,馬蘭花和朱雨生的情感歷程便展現在我的眼前——

那正是麥黃六月,金色的麥浪在層層梯田翻滾著,田野上到處蒸騰的暑氣裹挾著麥熟的氣息,令人心上潮熱,嗓眼發干,心肺鼓蕩。正在低頭割麥的朱雨生聽到一曲優美凄婉的花兒從溝對面坡里悠悠地漫了過來:

捋一把汗來擦一回淚,

上山割麥不累我心里累。

地里的螞蚱都成對對,

天殺的孤鬼幾時能回來?

朱雨生一聽,這不是蘭蘭嗎?也就她有這好嗓子,也能現編現唱。不由得想起當年兩人情竇初開時的情景,于是就隨口對道:

漫一回花兒割一把麥,

溝那坡飄來的聲兒脆。

著了火的干柴遇風吹,

直把哥的心肝燒成灰。

雨生爬上地埂四處張望,卻不見人影。停了好一歇兒,那脆脆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扶不直的藤來抹不上墻的灰,

地瓜的蔓蔓兒溝底里栽。

打碗碗花兒早開敗,

妹妹如今怎與你般配?

雨生聽了蘭蘭哀婉的真情告白,直掏得他心里發疼,亮開嗓子答道:

花園里的牡丹野玫瑰,

七仙女也比不上小妹乖。

若能和妹妹一炕睡,

就是搭上命也不后悔。

蘭蘭放開嗓子,聲音更亮了,但也更加滿懷幽怨:

好牛皮蒙的鼓不用重槌,

山那坡的人咋就聽不明白?

嫁了漢的婆姨潑出去的水,

心里的花兒只能等到來世開。

雨生聽了心里一陣凄涼,便愁腸滿懷地回道:

溝底的老牛山頂的麥穗,

隔山的嫩草叫驢的淚。

睡夢里愛過妹千回回,

可惜妹妹不是哥哥的菜。

馬蘭花真摯而煽情地接唱:

冰雹打過的糜子霜殺的菜,

貼地皮的苦瓜多半瓤土里埋。

胡麻稈化了絲絲還在,

漚麻坑漚不爛我對你的愛。

雨生聽了,心里一陣狂跳,接口對唱:

山里的俊鳥朝高處飛,

鮮艷的蘭花花卻被別人采。

誰料他臉白心眼兒黑,

半道里生生閃下哥的妹。

馬蘭花顫抖的聲音傳了過來:

破石峽的石頭鐵門檻峽的崖,

攔不住那個廣爺川的水。

疼斷了肝花撕爛了肺,

割茬了事體妹再尋你來。

雨生熱切地回道:

樹上的“姑姑等”地里的向日葵,

這一生朝你轉來繞你飛。

伴月星千年總相隨,

過得不好哥等妹再回來。

這時,一對年輕人在充滿真情和野性的花兒里完成了心靈的對白,聲聲相隨,心心相映,于是隔山隔溝地合唱起來:

萬萬年的青天沒有蓋,

千百年的黃河淌不盡的水。

頭割了哥(妹)流血不流淚,

血身子也要摟到一搭睡!

聞香山高來牡丹坡矮,

山水隔不開哥和妹。

千刀萬剮哥(妹)我不后悔,

死了也要一個坑里埋。

我含著淚看完這些花兒,又帶著睡夢復原著朱雨生和馬蘭花的愛情故事,耳邊一直是凄婉悠遠的花兒,眼前一直是一對相親相愛的苦命男女,等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幾只麻雀在樹枝上嘰嘰喳喳,朱增祥老漢已經在上房門外的廊檐下生起了火爐,熬起了罐罐茶。聽我醒了,便招呼我一起喝罐罐茶。

7

朱偵察果然辦事利索,一大早公安局就派專車把筆記本電腦和無線網卡都送來了。我一見電腦還是蘋果的呢,于是十分高興地給我的學生打了電話,打開電腦接通網卡等待視頻。朱增祥老兩口也給孩子洗了臉穿了干凈衣服,再一看老漢也不知什么時候刮了胡子,大家都非常高興。當然,我的高興還多了一項內容——那就是可以看到十多年沒有見面的女學生了!

視頻診斷進行得很是順利,可中間遇到了一個節點問題,就是朱增祥老漢對朱馬兩家原來有沒有血親關系的回答吞吞吐吐,而這又是整個診斷繞不過去的話題。于是,這次就聊到這里。

我那個女學生也已經三十多歲了,視頻里,歲月洗去了她的清純,而學養又增添了她的氣質和風韻。我正想著,她打過電話來說,郭老師,弄不清兩家是否有血親診斷就無法下定論,而后續的治療就根本沒法進行。我驚喜地問,這病還有治嗎?她說,目前,這在國際上也是難題,但我們導師在這方面的研究在國內外已經很領先,可以根據病人的情況進行人工干預,雖然無法根治,但可以改善病情,再加上特殊教育的康復訓練可以實現生活自理。我高興地說,那就謝天謝地了!她說,這是您什么親戚?我老實說,只是剛認識,我住在人家家里。她說,您還是那樣,對什么都挺認真的。那你就抓緊把相關情況搞清楚,導師的時間很緊的!我忙說,好好!感謝你了!她說,郭老師還和我說這個,太見外了吧?你也注意身體,我看你頭發都白了!

掛了電話,想起朱偵察的調侃我愣了一會神,就立即找朱增祥,卻到處找不見他。老婆子說,郭老師,你別急!他一會兒就回來了。我問,事情急呢,你說他到哪里去了?我去找他!老婆子說,他那條老跛腿還能跑多遠?可能還是在山上的祖墳地邊吧!經她一說我猛然想他的那條瘸腿,問,老頭子那腿是咋回事兒?她說,還不是那次下大雨蘭蘭送平平去醫院,他追出去就摔斷了,這個死老漢硬是一直沒有張聲,就忍著痛長成那樣了!真是個狠心的老東西!說著哭了起來。

我想,一個能夠忍受骨折痛苦的人,該有多么超人的毅力啊!

我沿著山路走到村邊的地里,那是一塊依山傍水綠樹環合的風水寶地,可葬在這里的先人卻沒能蔭庇他的后人。我慢慢地走到那塊墳地邊,隱隱聽到壓抑的哭泣。我猜測可能是朱增祥老漢吧,就咳嗽兩聲,哭聲立即止住了。我走過去,果然不出所料,只見朱增祥老漢蹲在墳前,眼角還掛著混濁的淚水。

我也不再遮掩,直通通地對老頭兒說,你都看到了,孩子的病很有希望治療,現在關鍵是要搞清朱馬兩家是不是有血親才能進一步診斷。我看你還有些情況沒有說出來,當然我也不愿意掏你的隱私,你也是個明白人,不管什么情況,與孩子的病相比,你應該知道哪頭輕哪頭重!

朱增祥老漢頭勾得低低的說,唉,冤孽啊!你一個外人對孩子都這么上心,我還有啥隱瞞的?可實在是說不出口啊!他頓了一下說,剛才我也對老祖宗告過罪了,再也沒啥顧慮的了。

在老漢的敘述中,我才知道一百多年前發生在朱武和周氏之間的故事——

那年朱武追隨左宗棠而去,除過左公喜歡這個勇武的小伙子,還有一個不能啟齒的原因,就是朱武在一次比武中傷了下身因而身患暗疾喪失了生育能力。朱武一去不還,早已對周氏垂涎三尺的鄉紳馬老爺便打起了周氏的主意。你想周氏本是青春年少,又是唱戲出身,本性風流乖巧,哪里架得住馬老爺的水磨功夫?于是,一來二去兩人兩情相悅,周氏于是珠胎暗結。這下,馬老爺也慌了神,好在后來朱武一去不回,生下的孩子也沒人去細究。再說,當時以朱武跟了左爺的身份,借誰個膽敢在朱家的田里下籽?而那周氏呢,丈夫死了,公婆也因為失子之痛相繼離世,老大朱文早就在覬覦這份家業。孤兒寡母不傍著馬老爺這棵大樹哪里能守得住偌大一份家業?后來,經馬老爺出面上書懇請給朱氏夫婦立了牌坊,有了左公的親筆題詞,任是誰再也不敢欺負周氏母子。朱家的這一支也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傳了下來。

我聽了老漢的訴說,心里嘆息,也真是造孽啊!這,才是一切悲劇的禍根啊!誰知竟應在無辜的孩子身上。

朱增祥抽泣著說,這么算下來,更可憐的是我那冤死的大兒子長松,他跟朱長富家閨女就根本是八桿子打不著,好好的一對人卻給屈死了!

事情至此就很明白,朱武這一支最終都成了馬家的后裔,朱長松和朱丹丹根本就沒有什么血緣關系,更不是什么叔叔侄女。從血緣上講,馬蘭花與朱長貴卻成了馬氏同宗,上天因上輩的錯誤而懲罰了其子孫。這樣說來,馬蘭花與朱雨生既不同宗,自然不存在什么輩分之差了。

我既震驚又生氣,質問朱增祥,你既然知道這樣,為什么還要叫兒子與馬蘭花結婚?

誰能知道啊?我也是在今年翻修上房時在老房子的夾壁里發現了一個用油布包著的木匣子,還以為是先人留下的寶貝哩,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沓發黃的宣紙,用毛筆寫滿了蠅頭小楷,錄的全是我們那姓周的祖宗從陜西傳唱過來的花兒,還有另一個人對的花兒。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就是當時的鄉紳馬老爺。我能識幾個字?就讓蘭蘭先看,蘭蘭看罷直呆呆地愣了半天喊了一聲“老天啊”就暈倒在地上。

我忙問,后來呢?

后來蘭蘭就跟朱雨生走了。

走時你知道嗎?

咋能不知道?孩子哭得什么似的,我對蘭蘭擺擺手說,蘭蘭你走吧,別擔心孩子,你還年輕,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蘭蘭哭著說,爹,娘,你們也別怨長貴,他可能早就想到這根子了,才狠下心走了。蘭蘭哭著說完跪下磕了個頭就走了。

8

王所長來了,整天涎著臉跟在朱偵察身后。我意識到這與劉書記安排的“三個不變”有關,也說明朱偵察這幾天取得了出人意料的進展。

我由于了解到了新的情況,覺得這座牌坊從本質上已經喪失了它存在的真正意義,左公的“忠烈可嘉”四字也似乎成了一種諷刺。只是左公書法的石刻實在難得,而加上這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其收藏意義和文物價值必將大增。不知朱偵察是否找到了什么蛛絲馬跡。我這一段時間已經將主要精力放在聯系給孩子診病上,所喜的是答復比較樂觀,我心里也十分高興。

我沒想到的是朱長富卻偷偷來找我。他神秘地對我說,郭老師,我調查過了,其實牌坊不是朱增祥挖的。說完便停住等我問。我對這個豬頭豬腦的村支書本來就沒有好感,現在知道了他與朱增祥爭奪村支書的位子在村里橫行霸道的事,便更加反感,沒好氣地說,那就是你挖的了?

嘿嘿,他一笑說,哪能呢?是……是朱長貴,朱增祥的兒子。

我說,這就奇怪了,朱長貴出去都好幾年了,他咋能挖呢?

朱長富說,這你就不知道了,他中途偷偷地回來過,挖倒了牌坊又偷偷地跑了。這事不光我知道,還有許多人看見了呢,不信,你可以調查嘛!朱增祥怕公安上查出是朱長貴干的,就主動出來替兒子頂罪了。

看著朱長富信誓旦旦的神情,我也有點犯迷糊。我又想,朱長富既然知道得這么清楚,那為什么早不報告?再說,為什么不去找朱偵察卻偏偏來找我?帶著這些疑惑我不便表態,就說,我知道了,你去吧,有事再找你!

晚上,朱偵察回來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原打算給他匯報我取得的進展,看他這樣也就算了。

他悶坐了一會兒問,你進展得挺好吧?

我說了自己掌握的情況,原以為他會大吃一驚,沒料到他卻平靜地說,這證實了我當初的判斷,這樣一切才會找到合乎常理的解釋。這也是這個家庭所有不幸的根源吶!

我原以為我弄清的這件事對他來說好歹也算張底牌,我應該功不可沒,卻被他輕描淡寫地給帶過去了。又想起下午朱長富揭發朱長貴挖牌坊的事,這他總該不會知道吧?

于是問,那你查到真正毀壞牌坊的人了嗎?

他反問,這個問題朱長富不是給你揭發過了嗎?

我驚奇地說,朱長富也給你反映了?

朱偵察搖搖頭說,沒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判斷。是我把朱長富逼到這個死胡同的。朱偵察平靜地說。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可我還是如在五里霧中,不明就里。就問,這怎么說?

朱偵察耐心地講,這個案子本來結了,后來給人舉報了。根據我掌握的情況,不是村上人舉報的,因為這里沒有網絡,村里人犯不著因為這件事專門進城。鄉上的干部更是事不關己,更何況,現在的網絡一查IP地址,一切都清清楚楚,一個干部根本犯不著為這么個舊牌坊冒這么大的風險!須知,在行政上,不管別人干了啥錯事,舉報的人一般都不會有好下場。

我說,那就是縣上有人干的。

他點點頭說,差不多。據我所知,署名是縣文物管理所全體干部職工。

我說,沒想到這些人還這樣有事業心和責任心。

朱偵察善意地笑笑說,你還算個文化人呢!怎么就這么不開竅呢?你以為現在的人還像《水滸》里的武松一樣,殺完人用血在墻上寫“殺人者打虎武松”嗎?

我也笑笑,現在真是人心不古啊!

不只是人心不古,是良心大大的壞了!朱偵察說,這個署名其他別的什么都說明不了,可就能說明一個問題——舉報者絕對不是文物管理所的。

那是哪個單位的人呢?我追問道。

具體說不太準確,但應該是第一次辦案中沒有得到相應好處或者沒有得到滿足的人。這就是舉報動機。朱偵察嘆息一聲。

我說,又是動機。你是說在公安局內部?我一下子想起朱偵察剛來時縣公安局的冷淡態度,也聯想到政委沒有順勢接任公安局長可能正在憋著一肚子怨氣呢!

朱偵察立即否認道,我可沒有這樣說啊!說完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覺得和他這幾天在一起還真長見識。

原來,這一陣我的注意力轉移到聯系給莉莉和平平診病上了,朱偵察經過反復的偵察排摸,知道牌坊門楣上最珍貴的漢白玉石刻已經不在村里,便結束了外圍的調查直接去找了朱長富,因為事發后他是以支書的身份最先到達現場的。朱長富拒不承認,他認為這件事的確與他毫不相干,但經朱偵察員幾個回合盤問下來,朱長富便慢慢露出破綻來。雖然口頭上抵賴,可心里卻直打鼓。他覺得自己做事細密,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更沒有人證和物證。于是,便懷疑是朱增祥對他懷恨在心有意陷害他,暗中在朱偵察跟前舉報了他,心里氣不過,就又跑到我跟前揭發牌坊是朱長貴挖倒的。朱長富的用心很明顯,就是通過舉報朱增祥,在報復朱增祥的同時順便把水搞渾,把案件偵破的視線和重點重新轉移到追查真正破壞牌坊的人身上來,從而放松對漢白玉石刻的追究。

朱偵察敲山震虎這招還挺厲害的,朱長富定力不夠自己跳出來了,毀壞石牌坊和盜走漢白玉石刻的事情一下子變得明朗化了。經我們倆人綜合分析,朱長富舉報朱長貴挖倒牌坊事情屬實,朱增祥替兒子頂罪也在情理中。牌坊倒塌后,第一個到達現場的朱長富順手牽羊拿走了最珍貴的石刻,但石刻現在確實已經不在他手里,甚至已經不在村子里了。看來,這起文物毀壞案可以定論結案了。

下午,劉書記來看望我們,他一改上次春風得意的姿態,道歉說,鄉村條件太差,太委屈你們二位了!然后,又在“王家大院”盛情款待了我們。席上說了許多話,其實主題也就一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說到他一個鄉書記的難處竟有點哽咽,一時場面上有點難堪。

這時,一直悶聲不響的朱長富從飯桌上抬起他那黑乎乎的大腦袋說,這個事沒有弄好惹得劉書記不高興,主要是我們村上的責任,我自罰一杯!剛喝完,王所長說,那就罰你再講個段子。可不許再編排人家鄉長!

朱長富說,好吧!這件事是我們村上發生的,說是一家的兒子在外面打工回來,晚上急著要與媳婦親熱,可剛回來孩子愣是要和爸爸玩,嚷著不睡,兩口子情急之下商量,反正老爹一個人睡就讓孩子去和爺爺一起睡。媳婦就紅著臉把孩子抱到上房,爺爺一看就明白了。可你想,孩子大半年不見爸爸,好不容易回來一回,哪愿意和爺爺睡呢?哄了半天不奏效。媳婦就故意嚇唬孩子說,你不和爺爺睡媽媽就睡了。這時,老公公發話了,哼,這么教育孩子方法不對!你不能既欺騙孩子又欺騙老人。

于是,大家一陣哄笑,氣氛也緩和過來了。從這里我可以看出,在擔當和應付場面上,一直順風順水走過來的劉書記畢竟還嫩,而滾刀肉的朱長富卻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總能不失時機地化解危機。

朱偵察不失時機地說,劉書記,你別擔心,調查案子,弄清事實是我們的本職工作。但基層的難處我們也能理解,在做結論時還要充分考慮當地黨委政府的意見。劉書記有點激動,連喝三杯表示感謝,朱偵察也回敬了三杯。

我對朱偵察這種毫無原則的表態很不以為然,情緒有點轉不過來。回到我們住的朱增祥家,我便毫不掩飾地把這種情緒表達出來。朱偵察帶著酒意,淡然一笑說,哎喲,我的郭老師,你是真傻還是裝萌,連這都看不出來?隨著咱們案情的進展,先是王所長來,后是王書記來,這不是人們常說的“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嗎?你下過象棋嗎?當你的兵力逼近老帥時,先是卒子會出來,后是車馬炮會出來抵擋。你我這個層次難道還要等老帥親自出來不成?我分析,王所長不一定能代表縣公安局,可王書記一定能夠代表縣委的意思,因為他曾經給縣委書記當過大秘,該怎么做一定是請示過縣委的。

我說,那咱們費這么大勁好不容易弄清事情的真相,就這么不了了之?

那還能怎么樣?把朱長富抓起來,定個盜竊文物罪,可你能把失去的石刻找回來嗎?再說,把朱長貴抓進去,給朱增祥判窩藏罪,那兩個可憐的孩子誰管?你愿意這樣?我還有兩三年就退休了!還折騰個什么?朱偵察長嘆一聲躺下。我卻怎么也睡不著,聽著窗外秋風凄厲地刮過,夜鳥哇哇地慘叫著,也有了回去的心思,這一來也快半個月了,節氣該是過了霜降了吧?天也冷了。回味著朱偵察的話尋思,是啊!還能怎么著?

朱偵察也沒有睡著,接著說,唉,老郭,你以為就你堅持原則?我告訴你,堅持原則的結果就是失去堅持原則的資格!

堅持原則難道還要什么資格?我不解地問。

那就是讓你滾蛋,失去辦案資格,甚至失去這個崗位!朱偵察有點忿激地說,你知道我的真實姓名嗎?我本叫朱子峰,可剛參加工作時因為性子直,在辦案中堅持原則沖撞了領導,大家都送我一綽號——朱瘋子!

我說怎么從聽不到別人稱他名字,原來還有這點忌諱,就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結案唄!還能怎么辦?我估摸著市里可能快叫我回去了!朱偵察接著說,刑警干到老,我才慢慢理解帶我的那位老刑警當年為什么會那么草率地處理那對青年男女自殺殉職情的案子。

我問,什么原因?

他說,閱歷!真相很重要,但生活始終是第一位的。虧你還是個編劇!

我是看過許多有劇本的比賽和選舉,但確實是第一次經歷有劇本的辦案!我和他頂嘴說。

他并不生氣,說,但愿你能享受一個在劇本之外的精彩人生,別老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

我感慨說,只是那幅石刻失盜實在太可惜了!

朱偵察說,別杞人憂天了!那幅石刻現在可能很好地珍藏在京城的一位老領導家里呢,比露天立在村頭風吹日曬保護得更周到。

你是說,這幅石刻已經被人當做厚禮送給領導了?我有點詫異地問。

我可沒有這么說。他說,看了國寶檔案,才了解到那些國寶級文物發現和流傳的過程。其實這些文物不管以前被誰收藏最后都是國家的,誰也帶不進墳墓,再說即使帶進墳墓只會保存得更好。所以,我根本不主張你們這些所謂的文物專家發掘出土古墓中的文物。

我“哦”了一聲,似有所悟又若有所失地睡下了。

9

說來也巧,就在這時,朱偵察接到市里通知,要他立馬回市里,市區一家居民樓上發生了一起兇殺案要他去偵破。我被朱偵察準確的判斷折服了。

縣公安局派車來接我們了,沒想到的是來了輛日產三菱,更沒想到的是,新任的副縣長兼公安局長也來了。我正納悶——這真是前倨而后恭啊!

大家照例把新局長不稱局長而稱縣長,也照例省略了前面的副字。局長握著朱偵察的手說,我來遲了,這件事真是太勞累老前輩了,我這里先告罪了,完了一定到市上登門拜謝!朱偵察謙虛地說,哪敢勞縣長大駕!局長握了握我的手說,早就聽說郭老師是個才子,今天見了真高興!也感謝你對我們公安工作的理解和支持啊!

村邊大柳樹上的葉子已經落光了,一副蕭疏的景象,天氣已經明顯變冷了。我的那件舊毛衣抵擋不住陣陣刮來的寒風,我瑟瑟發抖著與穿著防寒衣的朱偵察告別。我倆心里都有點不舍。朱偵察溫熱的手使勁握住我冰涼的手,說,老郭,最后送你件禮物。希望你好好整理成紀花兒,記著整理成書后送我一本,那時,我可能就退休了,還要領一幫老太太去廣場上跳舞唱花兒呢!說完,給了我一個紙包。

我目送著縣公安局的三菱載著朱偵察遠去,看著墨綠色的三菱在柏油路上縮成一個黑點,最后消失在遠處的彎道里。我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看著紙包,這不就是朱增祥說的在他家舊房子夾壁里發現的東西嗎?發黃的宣紙上,是非常工整的蠅頭小楷,這就是那位鄉紳整理的花兒,也是典型的男女對唱:

男:

蜜蜂呀那個落在呀那窗眼眼那個上,

想親親那個想在呀這心眼眼那個上。

到了樹芽那個開花呀這頂頂那個上,

操了心心那個操在呀者你身那個上。

女:

深井里絞水桶桶里倒,

哥哥的心事我知道。

馬群里挑馬不一般高,

人里頭就數哥哥你最好。

男:

花兒小嘴一點點紅,

彎彎的眉毛好像一張弓。

綢綢不好緞緞好,

我看見小妹妹哪搭都好。

女:

野花兒不好家花兒好,

野花兒好著陪不到老。

家花兒好著看門哩,

野花兒好著害人哩。

男:

家花兒不好野花兒好,

家花兒是根霜殺的草。

妹妹好似那花含苞,

杏核兒一樣的眼睛楊柳腰。

女:

想起難腸花兒心苦焦,

風里雨里孤零零受煎熬。

哥哥若真想花兒好,

還得哥哥經常把水澆。

男:

后花園里的刺玫花,

花兒俊得人看了心抖哩;

我有心摘一朵噙在口里,

就怕是碎刺兒扎手哩。

女:

刺玫花兒開時一嘟啦,

碎刺兒護住嫩花花;

摘花兒心誠要膽大,

才算個攢勁的兒子娃娃。

男:

日頭爺上來是胭脂紅,

月亮婆上來泉水樣清。

我愛的妹妹模樣俊,

比那天上的仙女還心疼。

女:

大紅的燈籠心里明,

燈籠里的蠟燭淚淋淋。

不怨我這輩子沒名分,

下輩子妹妹還是哥哥的人。

我大略地翻看了一會兒,這不就是當年馬鄉紳與周氏的戀情告白嗎?細細品味,覺得這些花兒其中糅合了陜北信天游和甘肅花兒的特點,別有一番韻味,是不可多得的花兒藝術珍品,很有研究價值,覺得確實真是不虛此行。有這許多原始資料,更堅定了我整理花兒、編寫一部音樂劇的信心。

回到縣文廣局,我按照白局長事先安排的專門向他匯報了事件的經過,不過這個匯報不是全部,而只是一個節選。之后,我重點匯報了自己整理成紀花兒的心得,順便把自己想寫一部關于成紀花兒音樂劇的想法也給匯報了。白局長很認真地聽完說,好,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你編劇也確實是一把好手,明天就到文化館去上班吧!

我興奮地問,編制下來了?這么快?真是感謝白局長!

白局長捋一下頭發,笑笑說,明天文件就下了!

三個月后,莉莉和平平的病情都有了好轉,我第一時間就打電話把這一消息告訴了朱偵察,也告訴他我已經調到文化館了。他聽了特別高興,說,真是太好了!順便給你說一聲,我的退休批下來了。我有點遺憾地說,還真被你說準了,你已經不在崗位上了!他說,這也是我的心愿,給了個正縣級偵察員的待遇。

我說,那祝賀你!

他說,正局副局,都是一樣的結局。好在我們兩人在一個有劇本的案子里都合格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下一步要在生活中找準自己的定位。好好編劇本吧,記住,生活是第一位的,它遠遠比任何劇本更精彩!

我想,也是啊!是該回到自己的角色上去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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