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最美的文字，做最真的人

李娟

我的森兒，五歲開始了人生的閱讀。有時，我在家里讀書，他也搬著小凳子坐在我身邊，捧著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 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穿一件紅色小上衣，藍色的牛仔背帶褲，一雙小手捧著書，白胖的手指認真地指著一本唐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語聲清脆，大珠小珠落玉盤，似雨打荷葉，泉水叮咚，宛如天籟。原來，世間最美好的聲音，是小童朗朗的讀書聲。

他漸漸長大，七歲的時候開始喜歡《福爾摩斯的探案集》，暑假里整天捧著書細讀。我忙著在廚房做飯，就聽見他大喊著媽媽，我連忙答應(yīng)著，一時間，他安靜了下來，又沉浸在驚心動魄的故事里。我想，一定是書中的某些情節(jié)驚嚇了他，他才失聲喚我。我走過去摸摸他的大腦袋，一頭黑亮亮的短發(fā)，絲綢一般。他仰起臉沖我笑了，剛掉了一顆門牙，可愛極了。他那時常說：“我的理想就是長大了做像福爾摩斯一樣的大偵探，伸張正義，除惡揚善。”

他九歲，對歷史類的書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他讀《中國上下五千年》，講給我聽，講得有聲有色。我問，讀到哪里了？他回答，東漢末年，天下大亂。

那些日子，他還喜歡讀《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對其中的人物如數(shù)家珍。十一歲時，能讀原版的《三國演義》、《水滸傳》和《古文觀止》。我問，讀得懂古文嗎？他笑著說，能啊！古文真是簡潔，我們要寫一大段話，古文一句話就說清楚了。

十二歲，上初中一年級，他寫了第一篇文言文作文《告別童年》，生動鮮活，不失古風。后來，這篇文章發(fā)表見報，語文老師對他贊賞有加，在班里朗讀了他的作文。于是，回家來對我夸口：“我現(xiàn)在的理想是長大了準備研究國學。”我問，還做不做大偵探了？

后來，他漸漸讀我書柜里的書籍《哈利波特》、《魯賓遜漂流記》、《三個火槍手》、《巴黎圣母院》、《老人與海》，也讀魯迅、豐子愷、葉圣陶、老舍、汪曾祺等作家。那年過端午節(jié)，我買回了咸鴨蛋，他嘗了一口說：“媽媽，你買的咸鴨蛋就是汪曾祺筆下難吃的咸鴨蛋。”我問，汪先生怎樣寫的？他說：“蛋白不細嫩，吃起來發(fā)干、發(fā)粉，像嚼石灰一樣。比起汪曾祺故鄉(xiāng)的鴨蛋，可差遠了。”我笑了，好像你真吃過高郵的咸鴨蛋。

好書如芳鄰，自幼和大師為鄰的孩子，自然養(yǎng)成良好的閱讀品味和閱讀習慣。一個人閱讀品味的高低，也決定了他視野的廣博和思想的高低。

讀書，原來是一陣春雨喚醒一朵花，是一陣風吹醒一片云，是一顆心靈喚醒另一顆心靈。

我常帶他去書店，不建議他讀暢銷書和明星們寫的書。我以為那些書就像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打扮得時尚靚麗，但是沒有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快餐”的品質(zhì)，決定了它只能是一次性消費。那些暢銷書是飄泊在時光河流上的泡沫，一轉(zhuǎn)眼就消失了。真正經(jīng)得起歲月打磨的書，一定是能讓人內(nèi)心潔凈、安然，給心靈以光亮和溫暖的書。

我希望孩子們能遠離網(wǎng)絡(luò)閱讀。讀紙質(zhì)書和網(wǎng)絡(luò)閱讀的差別在哪里？網(wǎng)絡(luò)閱讀沒有質(zhì)感和溫度，也沒有靈魂，更沒有內(nèi)心的安寧。網(wǎng)絡(luò)閱讀仿佛一個忙著趕路的人，步履匆匆，行色匆匆，這樣的閱讀是瀏覽和觀光，走馬觀花。可是，我們匆忙的腳步、急促的心到底在追逐什么？一切都是因為“快”，一個“快”讓閱讀的美好意味盡失。真正的閱讀是靈魂的閱讀，留出讓人思考、遐想的空間。一本書若不能引人回味和沉思，不能給心靈以雅潔和美好，那是不值得閱讀的。

我常推薦他讀豐子愷的書，他的畫和寫孩子的文字尤為溫情和天真。一個終生保持天真之心的人、赤子之心的人，最后皆成大家。這樣的人還有王世襄，一個老頑童一樣的老人，他將世間可以玩的，如蛐蛐、金鈴子、蟈蟈、風箏、空竹、鴿子的哨聲、明代家具、器物文玩，都玩盡了，也寫盡了。一個將生之樂趣攜帶一生的人，文字里飽含人與天地萬物深深的情意。人常說玩物喪志，他卻玩物成家。他去世的那天，央視節(jié)目里有這樣一句話：王世襄走了，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作家孫犁暮年時寫過一段話：“我一向認為，作文和做人的道理是一樣的：一，要質(zhì)勝于文。二，要有真情，要寫真象。三，文字文章要自然。三者之反面，則為虛偽矯飾。”

這是孫老總結(jié)的關(guān)于修養(yǎng)和作文、做人的道理，簡淡樸素，卻字字真切，這些道理也夠我們受用一生。

我還推薦他讀蘇軾，辛棄疾，沈從文，孫犁，史鐵生，葦岸，德富蘆花，東山魁夷，法布爾，安徒生等作家的書。他們的文字充滿自然之美和精神之美。他們都是大地的赤子，無論塵世如何喧囂，總有他們?yōu)槿祟愂刈【竦募覉@。

孩子，我希望家里的書，你能漸漸讀完，他們?nèi)缤监彛惆槟恪⒆甜B(yǎng)你慢慢成長。從他們的世界感知生命的愉悅，精神的光亮，靈魂的靜美。他們的文字傳達人世美好的一切：智慧，良知，悲憫，至善，信仰，理想和愛。唯有他們，能活過歲月、時間和未來。

作為一位母親，我時常在想，教育是什么。教育是讓一個小生命對萬物敏感。教育也是在一張人生的白紙上嚴謹?shù)刈鳟嫞皇撬烈獾赝磕ā＝逃墙o人一個清白有節(jié)制的人生。教育是讓孩子學會愛，愛世界值得愛的一切，更要學會搜集和感知世間美好事物的能力。別忘了去細細聆聽春之鳥鳴，夏之蟬聲，秋之雨聲，冬之雪聲。其實，許多人，不是在七十歲以后才失聰?shù)摹?/p>

教育不應(yīng)是做蛋糕，不應(yīng)是讓所有的孩子成為一個人。而是，讓每一個孩子成為他自己，做獨一無二的自己。

一個人自幼就要有一顆審美的心靈，分得清美和丑、善與惡。而現(xiàn)在的人，審視美的能力和意識正在悄悄喪失，而審視丑的好奇和獵奇心卻比比皆是。尼采說：“與怪獸搏斗的人，要謹防自己變成怪獸。”是的，你的心若簡單，世界就簡單；你的心若美好，這個世界就美好。因為，一個人的審美觀何嘗不是一個人的世界觀！

孩子，讀書不要想著實用，也不要有功利心。讀書只是謀心，只是為了自身的修養(yǎng)。邂逅一本好書，如同邂逅一個善美之人、一顆善美之心。那么，讀最美的文字，做最真的人。

春日遲遲，金絲線一樣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讀書的幼童身上，他捧著書，低著頭，癡迷而忘我，完全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一個人打開書的那一刻，他就長出了翅膀。

孩子捧書閱讀的一瞬，連世界都安靜了下來。上蒼微笑著俯視著孩子，俯視著向善向美的一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