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過時間

鮑捷

“我們走過時間”——看到這句話，忍不住凜然一驚。時間像一匹涼幽幽的白緞子滑下肩頭，緞子跌落在地，心也跌落在地，讓人拾也拾不起來。

人常說，人生有“三走”。一走，大了；二走，老了；三走，沒了。

你在走。

我在走。

我們在走。

行走在時間的掌心上。

一走，走到而立之年。三十歲的人了，卻還是一顆雪后原野般純凈的心。崇尚理想，堅持善良，相信美好，感念世間一切明亮純粹的事物。日歷在身邊，翻了翻，知道開往春天的列車會經過這樣一些小站：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然后是生機勃發的立春、雨水。于是坐等春天，等到春風浩蕩，無限春光像軍隊般從田野里穿過，我便隨了它們的腳步，去找春天。三月，正是花事繁盛的季節，梨花、杏花、桃花，粉的粉、紅的紅、白的白。粉嫩嫩的杏花含著苞，花骨朵緊緊收著，暗藏力量，重重疊疊的花瓣邊緣像小姑娘緞面紅襖上的淺色盤扣，羞澀而矜持，鎖春色，深深淺淺。那么讓人喜悅的光景，讓人想起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即使白衣翩翩，不著腮紅，也是粉面玉頰，顧盼流連。

我們走過時間。

時間如刀，刀刀催人老。時間若真是刀，至少能讓人記得曾經新鮮疼痛的傷口。時間只是風，吹過身邊的風，不知來處，亦不知去處，一轉身，風便沒了。恍然間明白，時間是繞在手里的線團，即便有些長，也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回旋往返。相遇少年時，也是在這樣的花樹下，她繞了歲月的暗礁，于荒野中把他從人海中撈起，從此同吃、同睡、同喜、同悲。然后孩子出生，然后是必然的哭和笑，喜悅和難過，快樂和煩惱，重逢和分離，春夏秋冬四季輪回。然后是歲月老了，人也散了，從前濕漉漉糾纏在一起的兩團泥從此風干為兩粒塵埃，跌入人海，不再惦念。然后慢慢知道，關于時間的真相。那些純粹和美好，像指間的風、眼里的云，氣象萬千，變幻莫測。但時間也仁慈，那些背負不動的寂寥和憂傷不可怕，憂傷代表情緒的垃圾被有活力地推出，你只管在時間的倉庫里放心寄存，直到陳年舊月，忘記認領。

我們走過時間。

我們走過子宮和墳墓。生命不過是紅塵中的一小段路程。

1986年，著名女作家丁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即將離去時，她對身邊的老伴陳明說：“你親親我吧，我是愛你的。”這個82歲的女人，終于為她刻骨浪漫的坎坷一生劃上了完美的句號。飽經磨難的丁玲，風口浪尖上的丁玲，一切的榮耀苦難，都因為她無法從根本上逃脫她是一個寫作的女人，她終究在時光的風中經受了一切拷問。當古稀之年的丁玲在強制勞動中手上肩上磨出了厚繭，她決心“要在心頭上也磨出厚厚的繭子”來抵御精神的痛苦。丁玲做到了。她以最強韌的心靈抵抗住了最殘酷的命運，在時間的盡頭，她等到了一個人應該擁有的尊貴晚年和“遲來的榮譽”。原來，時間總是在生命的最后去恩澤那最柔軟也最堅定的精神。

時間催人老。聲聲催人急的時間，在催人老的同時，也會積淀大量的愛和智慧，給你以饋贈。讓你學會澄澈、學會悲憫、學會平靜、學會堅忍，從此在生命的最后，把你鍛煉成最好的人。

我們走過時間。

我們要不顧一切地老去。

我們要感謝這歲月，這生活，這歡喜，這塵世中一段段來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