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潔玉 黃 波
(合肥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英國文壇“常青樹”多麗絲·萊辛著述豐碩,創作題材范圍涵蓋種族矛盾、兩性關系、政治斗爭、個人成長及環境污染等諸多社會問題。她一生都在對小說的形式進行不斷的實驗和創新:從傳統現實主義到幻想類預言小說,再回歸到現實主義;從《暴力的孩子》五部曲典型的時間流動敘事到關注小說敘事的空間轉向,正如她坦言:“我不缺構思,我從來沒有過、恐怕將來也不會有文思枯竭的時候”(楊靖,1999:34),然而在其多樣化創作中始終保持不變的是對人類命運和未來生存的深切關注。從《四門城》(1969)開始的帶幻想性質的預言類小說更是從極端的角度審視了人類當今的生存模式,并大膽預言了人類的未來命運。在這一系列小說中作家運用大量幻想情節虛構了一個個被嚴重污染與破壞的生存世界,構建了人類文明崩潰后呈現一片荒原的圖景。20世紀,“人們對當下的無助和對末日的焦慮已取代了對新天新地的期待,‘啟示錄’已演化成為人類普遍存在的末日焦慮。‘期待’被對末日世界的展現所替代。”文中還特別提到了萊辛的《瑪拉和丹恩》(Mara and Dann:An Adventure,1999),并論說“在這些小說里,‘新世界’都無一例外的‘不在場’,以此來烘托‘末日’的在場”(何暢,2011:118)。然而,細讀《瑪拉和丹恩》可以發現在小說的結尾,歷經艱辛的瑪拉與丹恩終于和各自的愛人團聚在伊甸園般的農場上,過起了簡樸的、較少科技化的、自給自足的和諧幸福生活。可見,“新世界”并非“不在場”,只是“晚到場”,而且不僅是在《瑪拉和丹恩》中“到場”了,而是在作家幾乎所有后期創作的預言類小說中都“在場”。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萊辛的這一系列小說中破碎的世界與新世界共存,民不聊生的惡托邦與美好幻象的烏托邦同在的生存悖論。
《四門城》是萊辛的成長五部曲《暴力的孩子》的收尾之作,與之前四部有著很大區別。前四部小說主要以主人公瑪莎·奎斯特前半生在非洲的人生求索為主線,探討了個人命運與集體的關系(Schlueker,1974:14)。而在被萊辛自稱為“預言式小說”的《四門城》里,瑪莎來到了曾經夢想的帝國都市倫敦。戰后倫敦處處破敗、凋零的景象顛覆了瑪莎曾經作為英格蘭人回歸家園的美好夢想。在這座給戰爭洗劫得千瘡百孔、昏暗無光的“被命運注定”(Lessing,1969:51)了城市里瑪莎更加感到無所歸屬的迷茫。小說的前半部分表面上依然是在記錄著瑪莎痛苦的求索之路,然而讀來感覺此時的中年瑪莎不僅從年齡上已經失去了在前四部中的熱情和不倦精力,同時還給人一種失去了個性、失去了精神實質的意象。在作者筆下她已然變成了倫敦這座現代荒原中的一個移動的坐標,以她的觀察記錄著20世紀的種種矛盾與危機;她也已然化為了一個空洞的符號,代表著西方現代社會文明對個人追求平等、和諧之夢的摧毀與打擊。因此,瑪莎從草原來到倫敦的嶄新求索之路從小說一開始就被注定無果。瑪莎后來發生異化,擁有了收音機般能自由接收外來信息的特異功能,并時而如小說中的瘋女人琳達一樣陷入半癲狂狀態。這種看似有點滑稽而又與前四部小說的寫實風格非常不協調的情節設計實際上既是作者對20世紀西方社會所發生的一切暴力不和諧因素的映照與反諷,同時也是作者借助這一形象表達了自己對現代生存的失望,甚至悲觀。而這一情緒在之后的描寫中更是被發展到了極致。馬克夢想中的這個理想城市以及作家給這部小說的命名—— “四門城”,都絕妙地呼應了五部曲第一部《瑪莎·奎斯特》中瑪莎曾經的夢境:“金色的城里有雪白的建筑,大道通天,樹木成行,在這座威嚴的四門之城里,白人、黑人和棕色皮膚的人都平等地生活,沒有仇恨與暴力。”(萊辛,2008:184)而“四門城”的中心意象 — 四方形,則“是象征繁榮、秩序、理性、規則的城市元素。”(趙晶輝,2011:10)因此它的存在實際上顯現的是作家心中不滅的對新世界的向往,也是作家真正世界觀的折射。
《四門城》中的生存悖論清晰可見:名為“四門城”—繁榮之城、和諧之城,充斥于小說始終的卻是破碎之城、毀滅之城的意象;通篇惡托邦災難圖景的描繪,閃爍于其間的卻總有一塊作家與主人公共享的理想之地。因此,“萊辛在作品中勾勒的理想城市形態——四門城——是作者在紛亂現實中無從實現的理想圖景,是建立在作家本人生存體驗和對整個人類生存困境的思考與探索基礎之上的抽象性的空間意象,它已經超越了地域版圖上的具象空間。無論從地域空間還是作家心理空間來說,都體現了作家遠離現實和主流話語的意圖,體現了更深層次上關于生存問題的思考”(趙晶輝,2011:11)。萊辛洞見的是人世間的無情爭斗與暴力摧毀,希冀卻是和平、平等與和諧;筆下描摹的是一幅幅無處可逃的災難蔓延圖景,憧憬的卻是安樂、美好和繁榮;毫不留情預言了世界末日的到來,卻又在宣泄末日情緒同時展望另一個新天新地的存在。
如果說《四門城》開啟了萊辛“熔想象、預測與現實于一爐的所謂‘預言式小說’的創作領域”(朱振武、張秀麗,2008:100),那《簡述墜入地獄之行》(1971)和《幸存者回憶錄》(1974)則是萊辛正式轉入幻想題材的前奏曲。在《簡述墜入地獄之行》中地球就是一個“惡毒地獄”,人類貪婪邪惡,嗜血好斗,并毫不認罪與懺悔,還將這種失去理性、異態的生活倫理視為合理綱常,作家借此隱喻在人間投胎轉世無異于是墜入地獄。為了更深刻地刻畫現代人在“地獄”中嚴重異化的人格和分裂的精神并揭露、反諷現代人類文明弊病,萊辛賦予了小說主人公矛盾的雙重身份:首先他是劍橋大學德高望重的哲學教授,站在人類文明成就的頂峰,同時他又是位精神分裂癥患者,并因此不但不被周圍人認可還要接受殘酷的電休克治療。正是借用這樣一個充滿悖論的人物塑造和他在“癲狂”狀態下的奇思冥想,作家巧妙而深刻地反思著人類文明之旅,并表達出自己充滿矛盾的憂患之情。小說中教授“面對殺戮與貪婪感到如此絕望……他朝著這座淹沒在殺戮中的城市大聲哭泣:‘現在我相信一切都結束了。這個地球上的人和動物都不再有任何希望’”(Lessing,1992:86)。
然而,正如《四門城》里還存在著和諧、美好的“四門城”這一新天地的象征,這兩部小說同樣也設置了逃脫地獄后的一線光明。哲學教授表面上精神失常,出現昏睡、失憶和夢囈,實則是在內心宇宙經歷了一段艱辛困苦、跌宕起伏又不可思議的帶啟示性的流亡之旅:海洋歷險、追逐海豚、發現古城、駕馭白鳥……最終找到“水晶光”,它從天而降,神圣光芒籠罩了他全身,罪惡城市的“磚瓦和泥土已經溶解,成為由光砌成的城市”(Lessing,1972:94)。“光”代表著明亮與希望,它的最終到來,無論是癲狂中的夢幻,還是作家再次賦予主人公的憧憬,無疑在地獄的末日點亮了通往新天地之路。而在《幸存者回憶錄》的最后,“雷聲轟鳴、電光閃閃的云層下面,有一片鮮綠的草坪,草坪上有一只巨大的帶麻點的黑色鋼蛋……反射著黑熒熒的光……那個世界,呈現為一千個閃爍的小亮塊……”(萊辛,2009:229)。在崩潰的文明盡毀的城市歷盡考驗與磨難而劫后余生的女孩艾米莉,此時“已大大超越了她本人,徹底變換了容顏,而黃狗雨果也具備了它新的自我,……艾米莉和雨果離開這個崩潰的小世界,進入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世界”(萊辛,2009:230)。當然,這兩部創作時間相近又似乎旨在同一的小說在幾乎整本的敘寫中都致力于對一個地獄般的惡托邦生存世界的描繪與烘托,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是否略顯荒誕,還是作家有意為之,作品的最后都是筆鋒陡轉結束災難世界而抹上一筆光亮色彩,預示著新世界的再生。
與上述兩部小說具有相似創作模式的《南船座中的老人星:檔案》①這五部曲包括:關于淪為殖民地的五號行星:什卡斯塔》(1979)、《第三、四、五區間的聯姻》(1980)、《天狼星人的實驗》(1981)、《八號行星代表的產生》(1982)和《伏令王國中多愁善感的特工們》(1983)。是萊辛80年代創作的幻想五部曲,它所包含的五部小說雖然在作為故事發生背景的空間場所的選擇、主要人物設計、故事情節展開等因素上各有不同,但彼此的整體框架依然具有高度同一性,都基本是從“惡”世界的建構到“新”世界的來臨;從面臨毀滅到步入新生。“惡”的方面涵蓋了環境污染、殖民剝削、族群戰爭、惡劣氣候和邪惡人性等因素。正是在這種種“惡”的驅縱下“什卡斯塔”——這個外星人眼中的“破碎的星球”(Shikasta,the Striken)才遭受核災難橫掃文明,生存世界滅亡的災難境地……萊辛在系列中所描摹的人類未來生存困境極其堪憂:能源耗盡、生態惡化、掠奪肆虐、人際關系劍拔弩張,現代文明失去了一切生存根基。透過這一切作家似乎在浩嘆:在一片生存荒原與精神荒瘠中人類未來之路將何去何從?借此,她旨在喚起人們對于她反思人類文明的共鳴。
萊辛的小說完成了對“征服、奴役與掠奪”到“教化、感知與進化”這一過程的描寫,且其無論開始建構的是怎樣一個個充滿“惡”的世界,最后都旨在宣揚一種平等、和諧而統一的意象。作為統轄一切的具有神諭一般的老人星的目的以及作家設計這樣一個人物的目的都是在表明:“作為存在于星球上的一個物種我們人類對自身的認識是錯誤的”。要徹底改變這一狀況,實現從“惡”世界到“新”世界的轉化則需要凈化人類的靈魂,改變思維模式。而人類靈魂的升華,不僅需要人意識到其與生活環境和諧的重要性,還要依賴于包括生活于其中所有物種的整個萬物宇宙的統一和諧(Pickering,1990:158-162)。國內學者王逢振曾在萊辛小說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中說到:“《什卡斯塔》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就是人類的發展,從某種意義上它是一種警示……導致災禍的罪魁禍首就是人類思想上的墮落、欲望的橫流,因此精神上的救贖才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王逢振,2008)
可見,幻想系列帶有明顯警示或啟示性質的書寫通過寓言般的故事和跨時空的大膽想象展示和預見了人類生存環境災難的最終到來,暗示了災難背后的人文因素,在試圖喚起人類對環境的憂患意識的同時啟示避免災難,重建新世界的反思與嘗試。在萊辛的這一書寫中原本對峙的兩極 — 以“破碎星球”為代表的極端混亂、衰敗場景和一幕幕充滿希望的美好結局 — 共存于作品中,它所揭示的也依然是啟示錄原型中為了“避免災難而‘制造’災難”的生存悖論的母題。
由此可以顯見,在萊辛自《四門城》為肇始的一系列以未來幻想場景為主要描寫對象的預言式小說中,她用大量筆墨毫不留情地建構了一個個極致的“惡托邦”世界。自19世紀就開始誕生的“惡托邦”一詞指的是“邪惡之地”,而“邪惡之地”是對“美好世界”的逆轉,它將完美性表現為停滯、野蠻、壓抑與恐怖。它基本上關注的是作家生活的現實社會,立足于把一種正在發展中的,作家認為勢必導致災難性后果的趨勢推演為恐怖的力量,從而揭示了一種隱匿在現實內部的疾病,預示如果不采取措施將不可避免可怕的惡果(歐翔英,2009:301)。如果萊辛在作品中就此收手,真的讓“新世界”完全“不在場”,那她筆下的“末日”或許會更觸目驚心,她欲警示世人,喚起世人生態良知并促成人類積極行動去轉變發展觀念的目的也可達成。可是作家依然心存溫情地在篇篇故事中又建構了一個個帶烏托邦性質的美好結局。并且,除了這種相悖的兩極世界的共存,在作品中作家在渲染與描摹促成末日的摧毀力量的同時也堅定地樹立起一位位有著純美人性與向善心性的人物形象:《四門城》里的馬克父子、《地獄》中的瘋子教授、《幸存者》里的艾米莉、《檔案》中的老人星以及他的代表們,他們所肩負的也正是建構美好新世界的使命。這樣的“邪惡”與“美好”,“破碎”與“完整”、“摧毀”與“建構”兩極力量的并存,一方面還原出人類社會生活充滿生存悖論的本來面目,同時也昭示了她不僅“以懷疑、激情和想象的力量審視一個分裂的文明”,還在這荒蕪、分裂的文明中依然執著地追求萬物和諧共生的詩意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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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Lessing,Doris.Briefing for a Descent into Hell[M].New York:Bantam Books,Inc.,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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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何暢.環境啟示錄小說[J].外國文學,2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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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楊靖.八十回顧人生之旅——多麗絲·萊辛訪談錄[J].外國文學動態,1999(5):34.
[11]趙晶輝.文學中的城市空間寓意探析[J].當代外國文學,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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