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名、字的音義及相關問題

曾志雄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

司馬遷名、字的音義及相關問題

曾志雄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

司馬遷字子長，有關他的名、字的音義問題，歷史上少人討論，是司馬遷研究史的一個盲點。利用古人名、字意義相關的原則及運用訓詁資料，確定“長”字的讀音為第三聲，意即“滋長、生長”，與“遷”同屬“變化”義項范疇，并由此探討司馬遷命名的歷史含義和司馬遷史學思想與這個名字的關系。

司馬遷；名字；變化；天人之際

司馬遷，字子長，今天人所共知。但在《史記》和司馬遷生平的研究上，有關司馬遷名、字意義及讀音的探討，卻少人問津，可以說是一個盲點。這不是說沒有人關心這個問題，而是大家似乎覺得“遷、長”這兩個字是常用字，沒有給予較多關注。最近兩三百年來，王鳴盛（1722—1789）、梁玉繩（1744—1819）和王國維（1877—1927）三人對司馬遷名、字討論得比較深入①見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一》“遷字子長”條，《十七史商榷》第19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據北京圖書館藏清初刻本影印本，1995年；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三十六“有子曰遷”條，《史記志疑》第1465頁，中華書局1981年；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觀堂集林》第481頁，中華書局1959年。，但仍沒有討論這名、字的意義關系，更沒有討論多音字“長”的讀音。本文就在前人的認識基礎上探討司馬遷的名、字意義和相關的問題。

一、司馬遷名、字釋義

直至清末為止，人們有名有字，是中國自先秦以來古代姓名文化的重要部分，而且制度頗為嚴格。《儀禮·喪服》:“子生三月，父名之。”即由父親取名。《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即成年才有（自己訂定的）字。同書《郊特牲》又云:“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儀禮》《禮記》所述，只是當時禮制的概括；可見，在二者成書之前，名、字制度在當時社會已經普遍。

一般來說，在這種制度下，古人除了有名、字之外，名和字之間，還有意義上的密切關系，方便大家識別和記憶。例如，《史記》記載，宰予字子我（《仲尼弟子列傳》）、項籍字羽（《項羽本紀》）。②何曉明把這些意義關系歸納為以下五類:一、同義互訓（如顏回，字子淵）；二、反義互訓（如唐昧，字子明）；三、連類推論（如南宮括，字子容）；四、據義實指（如公子固，字子城）；五、辨物統類（如孔鯉，字伯魚）。見何曉明《中國人的姓氏名號》第37～38頁，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宰予字子我，屬于第一類；項籍字羽屬于第三類。這就是《白虎通義·姓名》所謂的“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王引之（1766—1834）的《春秋名字解詁》即緣此而作③《周秦名字解詁》后改名為《春秋名字解詁》，見周法高《周秦名字解詁匯釋·敘例》，中華叢書委員會印行1958年。，并借古人名、字之間的意義關系開啟了詁訓新途。該書《自敘》并謂:“蓋名之與字，義相比附。”這話無疑總結出古人名、字間具體的意義聯系。根據這樣的認識，我們認為司馬遷名、字中的“遷”字和“長”字之間，可以找到意義相近或相通的地方。

《史記·太史公自序》:“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1］3293同篇又云:“（是歲）而子遷適使反，見父于河洛之間。”［1］3295《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臣遷謹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譜其下益損之時，令后世得覽。”［1］803這些“遷”字，都應該是司馬遷自稱其名，是古人“父前子名，君前臣名”的原則，也是用來確定司馬遷名“遷”的最好依據。然而《史記》《漢書》不見記述司馬遷的字，目前最早提到司馬遷“字子長”的是東漢人揚雄（前63—前18）。①見揚雄《法言·寡見》《君子》等篇。以下僅就“遷”“長”二字先秦的用法探討二者在司馬遷名、字中的意義關系和讀音問題。

在先秦古籍中，“遷”字有以下幾個義項②論文以｛｝符號表示義項或義位，義項主要參考《故訓匯纂》（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商務印書館2003年）和《漢語大詞典》。:

A1.｛升｝

《詩經·小雅·伐木》:“遷于喬木。”朱熹《詩集傳》:“遷，升。”《說文解字·辵部》:“遷，登也。”也屬這個意思。

A2.｛徙｝

《詩經·衛風·氓》:“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毛傳》:“遷，徙也。”

A3.｛變易｝

《左傳·昭公五年》:“未改禮而又遷之。”杜預《注》:“遷，易也。”《禮記·大傳》:“有百世不遷之宗。”鄭玄注:“遷，猶變易也。”

上述三個義項之間，意義上存有發展聯系的關系。大概由“升”引申出“遷移、遷徙”義，由“遷徙”擴大為“變易”義。但無論哪一個義項，詞性都屬于動詞。俞樾《群經評議》卷十一《毛詩評議》認為“升、登”為“遷”之本義。

“長”字是一個多義字，即便在今天，它不但多義，讀音也有陽平聲（第二聲）、上聲（第三聲）之別。在先秦，“長”字主要有以下義項:

B1.｛短的相對｝

《論語·鄉黨》:“褻裘長，短右袂。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按:“長”的“不短”義，古今通用，古人較少注釋。

B2.｛遠｝

《詩經·魯頌·泮水》:“順彼長道。”鄭玄《箋》:“遠也。”

B3.｛久｝

《詩經·大雅·卷阿》:“爾受命長矣。”鄭玄《箋》:“受久長之命。”《說文解字·長部》:“長，久遠也。”兼指B2、B3義項而言。

B4.｛老｝｛年紀大｝

《國語·晉語四》:“齊侯長矣。”韋昭注:“長，老也。”《論語·先進》:“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

B5.｛尊｝

《國語·魯語上》:“魯之班長而又先。”韋昭注:“長，猶尊。”

B6.｛滋長｝｛生長｝

《詩經·小雅·巧言》:“君子屢盟，亂是用長。”《孟子·公孫丑上》:“予助苗長矣。”按:“長”的“滋長”義古今常用，古人較少注釋。

B7.｛多｝｛余｝

《孟子·告子下》:“（曹）交聞文王十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漢語大詞典·長部》引此文釋“長”為“多、多余”。

以上“長”的七個義項，B1、B2、B3今天讀cháng（陽平聲）；B4、B5、B6今天讀zhǎng（上聲）；B7《漢語大詞典》據明代周夢旸《常談考誤》讀zhàng（去聲），并引該書“常音仗”條:“長字三音:平聲在陽韻，上聲在養韻，去聲在漾韻；平上二聲人多知之，去聲鮮有不誤者。《韻會·漾韻》注:‘長音仗。度長短曰長，一曰余也。’”但B7的用法在先秦很少見，而且“長”音去聲的說法最早只見于《廣韻》《集韻》，不見于宋以前諸家，這大概是唐朝以后人們對古漢語音變構詞的分辨讀法，來源不一定古老；③周法高認為“長、深、高、廣”等字的去聲讀法，是漢魏六朝時期增加的一些人為讀書音，見《中國古代語法（構詞篇）》第48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周夢旸既然說“鮮有不誤者”，可見明代已經很少人讀這個音，因此暫不考慮去聲的讀音。

在上述七個義項中，B1、B2、B3都跟度量義有關，保留了甲骨文“長”字“象人發長皃”的字形原意［2］75，它們都屬于形容詞；B4、B5應該是引申義，也屬于形容詞；段玉裁（1735—1815）在《說文解字注·長部》指出:“（長）引申之為滋長、長幼之長。”和本文的看法一致。B6屬于古代的詞性活用（使之大），在今天可以看作動詞。

我們要了解司馬遷名、字的含義和讀音，上述的十項資料可作為討論的基礎；同時，上引王引之“蓋名之與字，義相比附”兩句話也很有指導作用。所謂“義相比附”，就指在古人名、字之間，具有意義上的配對關系。

從A組的三個義項來看，｛升｝｛徙｝和｛變易｝都有相通之處，它們不但同屬動詞，并且意義也可以歸屬于同一個范疇:｛升｝｛徙｝是位置“變易”的一種方式，｛變易｝是對“升、徙”移動結果的表述。｛升｝｛徙｝動作比較具體，屬于下義位；｛變易｝的表述比較抽象，屬于上義位。由于A3的包容性大，用來作名字義蘊比較豐富；如果沒有特別原因，我們暫將司馬遷的“遷”字的意義選定為A3，義即｛變易｝。

在B1到B7的義項中，如果要跟｛變易｝配對得吻合的話，就必須考慮意義屬性和詞性兩方面的限制。在這兩個條件共同要求之下，只有B6最為優選。因為B1到B5的義項為狀態屬性，看不到它們和動作｛變易｝有特別關連的地方；B6的義項為｛滋長｝，可視為形體的變化過程，而且同是動詞，意義屬性和詞性都跟｛變易｝吻合。B7雖然可視為動詞，但它的意義為“多余”，和“變易”在意義上關系不大。最后，如果選擇以B6跟｛變易｝配對的話，那么司馬遷字子長的“長”字，今天就應該讀zhǎng（上聲）。下面我們從時代背景和史家思想這兩方面看看司馬遷名字意義的相關問題。

三、相關問題的探討

人名是歷史學家接觸人文歷史時最先面對的資料，在他們梳理歷史的過程中，必然要處理大量的人名。以此來看，史家對于人名的感知養成過人的敏銳，是理所當然的。因此，漢朝一代偉大歷史學家司馬遷取名為“遷”，在他的父親司馬談內心甚至對司馬遷來說有沒有這樣的史學意義，很值得我們關注。如果我們把“遷”的釋義確定為“變易”，再想象他們當時面對的歷史所呈現的狀況，不難看出，司馬談給兒子司馬遷取名為“遷”，并不是偶然的。

中國早期歷史自從步入春秋之后，變化的步伐越來越急遽。在這段變化的洪流中，出現了兩次事件，至今仍然震憾人心。一是春秋末年的三家分晉（前453）；一是戰國末年的秦滅六國（前221）。前者把春秋時代的一個大國晉國粉碎，后者卻把各自獨立的眾多諸侯國摶壓成一塊，雖然二者的變表現為相反的方向，但卻都是前所未有的歷史變化。這兩次事件前后相隔200多年，對于歷史學家和悠遠的中國歷史來說，這不過只屬于短暫的片刻，卻都具有相同的意義，那就是顯示了歷史背后變化動力的巨大和變動不居的波動狀態。

站在司馬遷的時代來看，從三家分晉到秦漢時期的200多年間，中國歷史更可以說處于極度的變動之中。其中包括大夫階級的升騰，戰爭的日益頻繁和規模擴大，科技與生產力的急速提高，個人才智對社會舊秩序的沖擊，秦人在西陲的奮起以至吞滅群雄，劉邦以一介亭長之微而擊滅項羽，漢朝建立后功臣、諸侯的浮沉興滅，武帝偉大時代的冒現。這些變化，有的是耳聞，有的是目睹，都一波一波不斷地沖擊人心，前所未有，實在使人出乎意料，無法預測。在當時史家執筆記述時，他們內心的感受應該比我們今天的感受更加鮮明，更加深刻。

對此，歷史學家會有什么想法看法呢？

對于具有哲學氣質的司馬談來說，光是眼前這200多年的風云變動，足以促使他不停思考歷史進程中出現的變易動力。他在《論六家要旨》中已經把應對歷史變化所形成的觀點以道家的語言表達得相當圓渾飽滿:“其（道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1］3289“與時遷移，應物變化”可以說是司馬談揉合歷史與哲學的重要表述，也是他思想中的重要命題；“立俗施事，無所不宜”可以說是他“持變”處世的實踐。他把兒子取名為“遷”，如果我們理解“遷”即“變易”是不錯的話，這不就是他“施事”于取名的實踐嗎？司馬談雖然沒有更多這方面的言論留下，但他把寄予厚望的兒子命名為“遷”，就足以令人感受到他面對該時期歷史的內心震憾——他已經把這種震憾清晰地刻畫在兒子的身上了。還有什么比兒子的名字更能夠體現身為歷史學家的父親的所見所感呢？還有什么文字比這個“遷”字更有力表述此時此刻他面對歷史洪流的總結呢？

對于司馬遷這位自幼受父親熏陶的青年史學家來說，雖然他的道家思想色彩沒有父親那么濃烈，但我們也絕不能說他內心對歷史變動的感受力比父親有所遜色。司馬遷縱然沒有傳下成篇的哲理言論，然而從他在《史記》中筆下駕馭“變化”義項的繁雜程度來看，似乎比他父親更擅于通過歷史敘事來闡述“變化”的深度和廣度。在《史記》中，表示“變化、改變”的詞語，除了“變”字245次之外，①此處及以下詞語數據據李曉光、李波主編《史記索引》，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9年，引用時并參考中央研究院的漢籍電子文獻。他還用了“遷、化、移、更、改、革、易、變化、變改、改易、易變、移化、轉移、遷移、推移”等一共16個同義詞。若論《史記》中同義詞群之眾，則恐非“變化”義項莫屬。①池昌海《〈史記〉同義詞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附錄三》收錄了399組同義動詞，其中第639組“死亡”義有13個同義詞，第655組“怨恨”義有14個同義詞，第666組“恐懼”義有16個同義詞。“變易”義在《史記》中有16個同義詞，與“恐懼”義同屬第一大同義詞詞群，可惜池氏失收這組具史學意義的同義詞。如果言為心聲，這些大量的同義詞群，就足以說明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時的思想狀況。

從《史記》各篇之中，我們還看到司馬遷不但體會到歷史變化的強大力量，而且還把這種體會融入于歷史的各類記敘之中。他在《天官書》中描述天道運行的變化規律說:“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1］1344這種敘述可謂眼界宏廓，融會萬化；在他眼中，甚至連商賈營運也有“變化有概”的硬道理。［1］3281他寫《禮書》是要“略協古今之變”［1］3304的流程，寫老子則點出其“因應變化于無為”［1］2156的哲學根源，寫叔孫通則說他“制禮進退，與時變化”［1］2726的現實精神。在記述歷史的環節中，他把“變化”的觀點漫衍到宇宙論，散射到人生觀和現實生活各方面。這種豐富而無所不在的變化觀，難道不是司馬遷“天人之際”的歷史哲學的側視嗎？

司馬遷作為一個具有才華的歷史學家，我們很難想象他體會不到父親給他取名“遷”的原因和意義。事實上，在司馬遷筆下，他已記述過兩個名“遷”的歷史人物:一個是戰國末年的趙王遷（前235年即位，前228年趙國被秦國滅）；一個是漢初淮南王劉安的太子遷（前122年遭滅族）。他們的遭遇和身世跟當時的歷史一樣，反復多變。這二人都是當時社會的上層貴族，他們的名字不多不少也反映了當時的貴族、學者們為子嗣命名的用字風尚和借此表達感悟歷史變化的用心。趙王遷和太子遷二人跟司馬遷時代或相近，或相接，時刻都起著提醒的作用；司馬遷作為史家之子，斷斷沒有理由體會不到父親為他取名“遷”的原因和意義。

此外，《周易》是漢代的顯學，當時無論道家儒家，都直接或間接受到《易》學的啟發和影響。［3］398《太史公自序》就記述了父親司馬談學《易》于楊何，同時也表明了他自己對《易經》的看法是“長于變”。［1］3297在很多學者看來，《易經》已純然是司馬遷的家學了。②有關司馬談、司馬遷、《史記》和《易》的思想關系，請參閱《史記研究集成》第十卷《司馬遷思想研究》（王明信、俞樟華著）第五章十一節所錄各學者的看法（364-373頁），華文出版社2004年。在漢人眼中，“《易》以道化”［1］3297是當時的共識，《周易》算是秦漢時期談論變化的大本營；司馬遷要描述他在歷史中感受到的變化，自然不能不熟《周易》。《易》中的“道消”“道長”是書內的重點內容之一，也是談論變化的基本部分；即使在今天，很多人對此也耳熟能詳，司馬遷焉能不知？上引《周易》的“長”字，正就是“滋長、生長”的意思，與“消”相對，不可念陽平聲。按照古代的姓名制度，司馬遷在成年后取“長”為字，會不會導因于《易經》的思想內容？很值得我們思考。

司馬遷名字中的“遷”字和“長”字，是個普通的字眼，在司馬遷思想和《史記》的研究中，這二字有什么關系？“長”字該怎樣念？看似不是重要的問題。可是，稍涉其中之后，竟然讓我們看到司馬氏兩代偉大的史家怎樣用眼睛看歷史、怎樣用心靈感受歷史、怎樣用文字表達對歷史的看法和當代顯學怎樣影響他們，那就意義重大了。限于資料，本文對“長”字的釋義和讀音的厘訂，不一定正確；但對于了解一代偉大史家司馬遷的思想來說，并不是全無意義的。

［1］［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M］.北京:中華書局，1996.

［3］張濤.秦漢易學思想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5.

【責任編輯 王萍】

On the Pronunciation and Meaning of Sima Qian’s Name

TSANG Chi-hung
（Chinese Department，Hong Kong NanYang College of Higher Education）

So far，the pronunciation and meaning of the characters in Sima Qian’s name have not been discussed in details.To fill this gap，this paper explores the traditional semantic relationship of“ming”and“zi”to define the character“chang”etymologically，which is pronounced in the third tone andmeans“developing，growing”in the name.This character shares the same semantic field of“changing”with another character“qian”in the same name.Base on this definition，we further discuss the historical implication of the naming of Sima Qian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 name and his historical thoughts.

Sima Qian；name；change；the relation of heaven and man

K207

A

1009-5128（2014）22-0029-04

2014-08-30

曾志雄（1948—），男，廣東中山人，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客座副教授，哲學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漢語、古文字、《史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