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代文人的懷洛詩

殷海衛

(河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河南洛陽 471023)

【文學研究】

論唐代文人的懷洛詩

殷海衛

(河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河南洛陽 471023)

唐代文人的懷洛詩兼有政治、精神、情感等回歸洛陽的多重創作主旨。流放文人多思君戀闕,顯示出一種政治理性,情感凄怨;外任文人多倦于官場,懷居憶舊,期望回歸精神的家園,情思恬淡;流寓文人多思家懷親,情深意淳。其情思也隨時序變化、空間流轉、迎來送往等自然萌生;其傳情方式,或通過水陸空,或借助于夢境;其表達題式多樣,技法錯綜。懷洛詩反映了唐代政局的動蕩和文人的心路歷程,具有重要的社會歷史價值和豐富的審美內涵。

唐代文人;唐詩;洛陽;懷洛詩

唐代河洛地區活躍著大量的文人,他們在此從政、交友、游歷、居住等,對洛陽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后來又因諸多原因離洛,但無論是時序的變化,還是空間的流轉,河洛的山川草木、花月林泉、故園田舍、故人舊游、親朋知交等,無不縈繞在懷。這種懷洛之情,愈遠愈濃,愈久愈烈。流放蠻荒的文人、遠謫他鄉的官員、羈旅流寓的客子等,莫不如此。唐人的懷洛詩與其河洛詩相表里,既反映了唐代政治風云的變幻,展現了河洛地區的自然風光及人文風情,也展示了文人曲折多樣的生命歷程及其豐富細膩的情感世界,凸顯出他們對人生苦難的承載與超越,對生命價值的執著追尋,對自我本真的終極思考等精神品質,因此有必要加以探究。本文擬從懷洛詩的創作主體、懷洛場景、寄情方式、藝術表現等幾方面展開論述。

一、相由心生,真俗不二——不同的懷洛主體、多樣的人生情懷、共通的懷洛情結

唐代文人因其共同的懷洛情結而不自覺地形成了一個詩人群體,它主要有三類詩人構成：被放逐的御用文人、外放的官員、流寓文人等。正是由于創作主體有別,人生情懷相遠,故而懷洛詩又體現出不同的情感基調和審美風味,但它們都同樣真切地表現了唐代文人對洛陽的款款深情。

首先是初唐被流放的御用文人,如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等。他們多是宮廷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因依附的宮廷勢力倒臺而遭流放。其懷洛詩真實地展現了他們多舛的命運人生,表達出窮愁悲苦之情及懷君戀闕之意。

有的寫詩人投荒南蠻,精神備受摧折,未老先衰。如沈佺期《入鬼門關》云：“自從別京洛,頹鬢與衰顏。”[1]卷97鬼門關,在今廣西北流市城西,其地瘴癘尤多,去者罕能生還。諺有云：“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

詩人因阿附張易之兄弟而被流放,故多感嘆時運不濟,期盼朝廷恩澤,以重返東都。《初達驩州》云：

流子一十八,命予偏不偶。配遠天遂窮,到遲日最后。……魂魄游鬼門,骸骨遺鯨口。夜則忍饑臥,朝則抱病走。搔首向南荒,拭淚看北斗。何年赦書來,重飲洛陽酒。[1]卷95

詩人造語凄涼哀怨,據傅璇琮先生考：“佺期因附會張昌宗而流于驩州,在中宗神龍元年(705)春初。”[2]75中宗復辟,沈佺期、李嶠、崔融、杜審言、閻朝隱、王無競諸名士十八人,咸皆貶遠惡各州。政治格局的改變,直接影響到詩人的前途命運。身處他鄉,詩人思洛斷腸。《驩州南亭夜望》云：

昨夜南亭望,分明夢洛中。室家誰道別,兒女案嘗同。忽覺猶言是,沉思始悟空。肝腸余幾寸,拭淚坐春風。[1]卷96

和他遭受同樣命運的,還有杜審言(《春日懷歸》云：“心是傷歸望,春歸異往年。……更懷歡賞地,車馬洛橋邊。”[1]卷62)。詩人與其同病相憐,思君戀闕盼歸。《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云：

天長地闊嶺頭分,去國離家見白云。洛浦風光何所似,崇山瘴癘不堪聞。……北望衡陽雁幾群。兩地江山萬余里,何時重謁圣明君。[1]卷96

嶺南惡劣的氣候,使詩人倍思洛城濃濃春意,懷念帝鄉及親人。《嶺表逢寒食》云：

嶺外無寒食,春來不見餳。洛陽新甲子,何日是清明。花柳爭朝發,軒車滿路迎。帝鄉遙可念,腸斷報親情。[1]卷96

流放了一年,詩人在第二年春,終于等到了天降恩澤。《喜赦》云：“去歲投荒客,今春肆眚歸。……還將合浦葉,俱向洛城飛。”[1]卷96查洪德《沈佺期年譜》曰：“神龍元年二月,佺期以諂附二張罪名長流驩州。神龍二年三月遇赦,約五月北歸。”[3]269

這一時期,宋之問亦在流放之列。神龍元年,宋之問經湖湘,度大庾嶺前往貶所瀧州。《早發大庾嶺》云：

晨躋大庾險,驛鞍馳復息。霧露晝未開,浩途不可測。……歇鞍問徒旅,鄉關在西北。出門怨別家,登嶺恨辭國。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適蠻悲疾首,懷鞏淚沾臆。感謝鹓鷺朝,勤修魑魅職。生還倘非遠,誓擬酬恩德。[1]卷51

詩人恨辭怨別,思親戀闕,惟愿生還報恩。《度大庾嶺》云：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云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1]卷52

一路山險水惡,不能動其忠信之心。《入瀧州江》云：

孤舟泛盈盈,江流日縱橫。夜雜蛟螭寢,晨披瘴癘行。潭蒸水沫起,山熱火云生。猿躩時能嘯,鳶飛莫敢鳴。海窮南徼盡,鄉遠北魂驚。……違隱乖求志,披荒為近名。……只應保忠信,延促付神明。[1]卷53

神龍二年,張柬之等被排擠于外,宋之問借機逃回洛陽。《渡漢江》云：“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1]卷53詩中形象地摹寫出詩人惶恐的思親心理,但詩人最終沒能擺脫政治厄運。譚優學《宋之問行年考》曰：“睿宗即位,以之問嘗附張易之、武三思,貶嶺外欽州。之問乃于太極元年循汴水入淮,經廣陵,循大江西去,至黃梅渡江至江州,溯灨水而上,越大庾,抵廣府,溯西江,經梧州,北上桂管,晉見府主,再南去欽州,復返桂府盤桓。開元元年,玄宗使使賜之問自盡于桂州。”[3]273其詩歌也真實記錄了他生命的最后歷程：《初宿淮口》云：“汴河東瀉路窮茲,洛陽西顧日增悲。”[1]卷51《題大庾嶺北驛》云：“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1]卷52詩人回首洛都,悲苦日增。再次度嶺,歸期難卜,鄉思不絕,故園山水,魂牽夢繞。《早發韶州》云：“回瞻鄉路遙……青云洛水橋。故園長在目,魂去不須招。”[1]卷53

昔日承歡侍宴的榮寵,依然歷歷在目,但洛陽音書不至,客子腸斷。《桂州三月三日》云：

伊昔承休盼,曾為人所羨。兩朝賜顏色,二紀陪歡宴。昆明御宿侍龍媒,伊闕天泉復幾回。西夏黃河水心劍,東周清洛羽觴杯。……主人絲管清且悲,客子肝腸斷還續。荔浦蘅皋萬里余,洛陽音信絕能疏。故園今日應愁思,……不求漢使金囊贈,愿得佳人錦字書。[1]卷51

這些不平之鳴,尤為感發人心。鄭振鐸先生論曰：“沈、宋的詩,自當以這種遷謫后所作的最工。應制諸什,非不精妙,卻不盡是肺腑中流出的,故有靈魂、有真情感者甚少。”[4]302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初唐文人的不幸命運是普遍的,同樣受到女皇垂愛,卻遭流放的還有張說。《舊唐書·張說傳》曰：“長安初,修《三教珠英》畢,遷右史、內供奉,兼知考功貢舉事,擢拜鳳閣舍人。時臨臺監張易之與其弟昌宗構陷御史大夫魏元忠,稱其謀反,引說令證其事。說至御前,揚言元忠實不反,此是易之誣構耳。元忠由是免誅,說坐忤旨配流欽州。在嶺外歲余。”[5]3050其詩或寫思洛之情,如《晦日》云：“寄書題此日,雁過洛陽飛。”[1]卷87或寫歸洛之喜,如《喜度嶺》云：“盛明良可遇,莫后洛城游。”[1]卷88

其次是外任官員的懷洛詩,多寫懷土思居,厭倦仕途,向往田園閑適生活。如盧僎、白居易、李德裕、武元衡、羊士諤等人。

有的文人因得罪權要而被遠謫出洛,如初唐的盧僎,他的《初出京邑有懷舊林》云：“世網余何觸,天涯謫南蠻。回首思洛陽,喟然悲貞艱。舊林日夜遠,孤云何時還。”[1]卷99詩人多寫去國懷鄉之情。

中唐藩鎮割據于外,宦官弄權、朝臣相爭于內,又有宦官與朝臣間的南衙北司之爭,中層官吏在政治斗爭中失勢而被排擠出朝廷乃是一種必然。如羊士諤《資中早春》云：“淹留巫峽夢,惆悵洛陽人。”[1]卷332詩人在元和初,曾得宰相李吉甫知獎,擢為監察御史,掌制誥。后因與同僚誣論宰執,出為資州刺史。詩人認為官場如同池籠,束縛了自己的天性,《登郡前山》云：“洛陽歸客滯巴東……豈將官舍作池籠。”[1]卷332

同樣被貶的還有白居易,他的《憶洛下故園(時淮汝寇戎未滅)》云：

潯陽遷謫地,洛陽離亂年。煙塵三川上,

炎瘴九江邊。鄉心坐如此,秋風仍颯然。[1]卷433

元和十年(815),宰相武元衡被李師道遣刺客刺死,裴度受重傷,朝野震驚。白居易因越職言事,被貶為江州司馬。詩人遠謫潯陽,心憂時局。但這次貶謫,也使其政治態度由兼濟轉為獨善。敬宗寶歷元年(825),白居易除蘇州刺史,宦情日淺,鄉思日篤,《憶洛中所居》流露出歸休洛城的愿望：

忽憶東都宅,春來事宛然。……宦情薄似紙,鄉思爭于弦。豈合姑蘇守,歸休更待年。[1]卷448

中唐宰輔李德裕的懷洛詩最多,最能體現政壇風向的轉變和詩人的心靈歷程。大和九年(835),李德裕在“牛李黨爭”中失勢,遠赴袁州。《夏晚有懷平泉林居(宜春作)》詩云：

愀然何所念,念我龍門塢。……誰言圣與哲,曾是不懷土。公旦既思周,宣尼亦念魯。矧余竄炎裔,日夕誰晤語。……凄凄視環玦,惻惻步庭廡。豈待莊舄吟,方知倦羈旅。[1]卷475

詩人感嘆羈旅之苦,身心俱疲,無人交語,眷懷洛土。

開成二年(837)五月,李德裕由浙西觀察使,出為淮南節度使。詩人懷土思歸,如《早春至言禪公法堂憶平泉別業(金陵作)》云：“永懷桑梓邑,衰老若為還。”[1]卷475《峽山亭月夜獨宿對櫻桃花有懷伊川別墅(金陵作)》云：“恨無金谷妓,為我奏思歸。”[1]卷475金陵即潤州。傅璇琮《李德裕年譜》按：“德裕第一鎮浙西,尚未茸平泉別墅,第二次鎮浙西,亦未至平泉赴任。獨第三次鎮浙西前曾在平泉小住,引所謂憶平泉別業、懷伊川別墅,當皆是開成二年春作,時剛離洛陽未久,而又未赴淮南。”[6]272又《懷山居邀松陽子同作》云：

我有愛山心,如饑復如渴。出谷一年余,常疑十年別。春思巖花爛,夏憶寒泉冽。秋憶泛蘭卮,冬思玩松雪。晨思小山桂,暝憶深潭月。醉憶剖紅梨,飯思食紫蕨。坐思藤蘿密,步憶莓苔滑。晝夜百刻中,愁腸幾回絕。每念羊叔子,言之豈常輟。人生不如意,十乃居七八。我未及懸輿,今猶佩朝紱。焉能逐糜鹿,便得游林樾。范恣滄波舟,張懷赤松列。惟應詎身恤,豈敢忘臣節。器滿自當欹,物盈終有缺。從茲返樵徑,庶可希前哲。[1]卷475

詩人別后度日如年,平泉的四季風物,無不縈繞在懷,漁樵之志與忠節之心何能兼得?

開成五年(840),李德裕又有《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思平泉樹石雜詠一十首》《重憶山居六首》《憶平泉雜詠》《思山居一十首》等組詩,形成了懷洛思居的多重奏,遠離了政治中心,少了些黨爭的紛擾,但歸夢難成。

閑思昔歲事,忽忽念伊川。……懷茲長在夢,歸去且無緣。

(《思在山居日偶成此詠邀松陽子同作》)

遙懷少室山,常恐非吾望。

(《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自敘》)

衰疾常懷土,郊園欲掩扉。雖知明目地,不及有身歸。……此生看白首,良愿已應違。

(《懷伊川郊居》)

同時,詩人又表現出一種超塵脫俗、清曠雅逸的人生情懷。或厭倦世事繁喧,覺悟宦場勞心。如《書樓晴望》云：“幽居人世外,久厭市朝喧。”[1]卷475《憶村中老人春酒》云：“閑思春谷事,轉覺宦途勞。”[1]卷475

或表現其對田園生活的熱切向往,息心絕念,灌園躬耕,如《春日獨坐思歸》云：“豈望圖麟閣,惟思臥鹿門。……只有容身去,幽山自灌園。”[1]卷475《憶春耕》云：“無因共沮溺,相與事巖耕。”[1]卷475《憶晚眺》云：“不及鄉園叟,悠悠盡日閑。”[1]卷475

或表現其漁釣江河,濯足萬里的超然情懷。如《思平泉樹石雜詠·舴艋舟》云：“永日歌濯纓,超然謝塵滓。”[1]卷475《重憶山居六首·釣石》云：“余懷慕君子,且欲坐潭石。持此返伊川,悠然慰衰疾。”[1]卷475《思平泉樹石雜詠·海魚骨》云：“陶潛雖好事,觀海只披圖。”[1]卷475

或心追竹下風流,如《思山居·思登家山林嶺》云：“自知無世用,只是愛山游。舊有嵇康懶,今慚趙武偷。登巒未覺疾,泛水便忘憂。”[1]卷475

但造化弄人,大中元年(847),牛黨白敏中、令狐绹、崔鉉等被重新啟用,皆文饒素仇。乃借機唆使黨人李咸斥德裕陰事,李德裕以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尋貶潮州司馬。詩人一路且嘆且行,詩中充滿了凄苦之音。《盤陀嶺驛樓》云：

嵩少心期杳莫攀,好山聊復一開顏。明朝便是南荒路,更上層樓望故關。[1]卷475

又《謫嶺南道中作》云：

嶺水爭分路轉迷,桄榔椰葉暗蠻溪。愁沖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報潮雞。不堪腸斷思鄉處,紅槿花中越鳥啼。[1]卷475

二年,牛黨又導吳汝納訟李紳殺吳湘事,德裕徇成其冤,又貶崖州司戶參軍。明年,卒。[7]5341“牛李黨爭”隨告結束,李唐江山已是風雨飄搖。

困于官場,欲歸不能的也有中層官員,如白居易《憶廬山舊隱及洛下新居》云：“形骸黽勉班行內,骨肉句留俸祿中。……竹院新拋洛水東。自是未能歸去得,世間誰要白須翁。”[1]卷448

歸休洛城,便成了許多文人的夙愿。如呂溫《道州途中即事》云：

零桂佳山水,滎陽舊自同。經途看不暇,遇境說難窮。……信美非吾土,分憂屬賤躬。……課終如免戾,歸養洛城東。[1]卷371

最后是流寓文人的懷洛詩。有游宦異方、羈旅行役的文人,如杜審言、崔融、陳子昂、吳融、儲光羲、于武陵、孫逖、李洞、楊凝、李乂、王灣、祖詠、嚴維、劉方平、王適、陸龜蒙、劉滄等;有時局動蕩、躲避戰亂的文人,如杜甫、耿湋、劉長卿、韋應物、吳融等;其他還有入邊文人崔顥等。這類詩歌表現了文人對洛城家園親友的懷戀,反映了時局的動蕩、戰爭對社會生產力的嚴重破壞及民生的艱難等。

游歷他方的懷洛詩,有的比較明快,因為只是暫別,如杜審言《春日京中有懷》云：

今年游寓獨游秦,愁思看春不當春。上林苑里花徒發,細柳營前葉漫新。公子南橋應盡興……寄語洛城風日道,明年春色倍還人。[1]卷62

有的詩人曾為官于此,后又轉徙他方,故多情戀洛城。如孫逖《夜宿浙江》云：“洛陽城闕何時見,西北浮云朝暝深。”[1]卷118《山陰縣西樓》云：“一見湖邊楊柳風,遙憶青青洛陽道。”[1]卷118

有的本是洛人,因旅泊他鄉,而起歸洛之思。懷其城,戀其橋。如祖詠《江南旅情》感嘆“歸路但蕭條”“無媒寄洛橋”[1]卷131。《宿陳留李少府揆廳》云：“歸思那堪說,悠悠限洛城。”[1]卷131于武陵《望月》云：“離家凡幾宵,一望一寥寥。新魄又將滿,故鄉應漸遙。……遠憶洛陽橋。”[1]卷595

那些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文人,感時傷事,思洛懷鄉,造語沉痛。如杜甫《憑孟倉曹將書覓土婁舊莊》云：“平居喪亂后,不到洛陽岑。……十載江湖客,茫茫遲暮心。”[1]卷231

漂泊江湖,憂時思親的還有大歷詩人,如劉長卿《京口懷洛陽舊居,兼寄廣陵二三知己》造語哀怨,詩云：“一水阻佳期,相望空脈脈。那堪歲芳盡,更使春夢積。故國胡塵飛,遠山楚云隔。家人想何在,庭草為誰碧。”[1]卷149

有的反映戍邊將士的艱苦生活與報國情懷,如崔顥《遼西作》云：“燕郊芳歲晚,殘雪凍邊城。……露重寶刀濕,沙虛金鼓鳴。寒衣著已盡,春服與誰成。寄語洛陽使,為傳邊塞情。”[1]卷130

唐末詩人吳融也是心憂時局,悲懷難訴。《登途懷友人》云：“京洛遙天外,江河戰鼓間。孤懷欲誰寄,應望塞鴻還。”[1]卷686

流寓文人的思念對象,或是故人,如施肩吾《對月憶嵩陽故人》[1]卷494;或是舊游,如李洞《西蜀與崔先生話東洛舊游》[1]卷722;或是故園舊宅,如岑參《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蘿舊齋》[1]卷198《峨眉東腳臨江聽猿,懷二室舊廬》[1]卷198《巴南舟中,思陸渾別業》[1]卷200等。

有時又形成一種復調,有的寫懷居、思歸,如周賀《同徐處士秋懷少室舊居》云：“曾居少室黃河畔,秋夢長懸未得回。扶病半年離水石,思歸一夜隔風雷。”[1]卷503有的寫思家、懷歸與戀游,如嚴維《同王征君湘中有懷》云：“還家萬里夢,為客五更愁。故人京洛滿,何日復同游。”[1]卷263有的寫思親、念故與懷歸,如劉長卿《夕次檐石湖,夢洛陽親故》：“如何異鄉縣,日復懷親故。遙與洛陽人,相逢夢中路。”[1]卷149

二、情不孤起,待境而生——不同的懷洛場景

唐人文人的懷洛情思,總會在不同的場景下自然生發。其情雖一,其境萬殊。我們可以從時間線索、空間線索、交結線索三個方面加以整體把握。

一是因節序變化而催生的懷洛之情。或感春,如楊凝《春情》云：“舊宅洛川陽,曾游游俠場。水添楊柳色,花絆綺羅香。……江潭遠相憶,春夢不勝長。”[1]卷290武元衡《春興》云：“楊柳陰陰細雨晴,殘花落盡見流鶯。春風一夜吹香夢,夢逐春風到洛城。”[1]卷317或遣夏,如白居易《六月三日夜聞蟬》云：“乍聞愁北客,靜聽憶東京。”[1]卷447

二是因羈旅行役,隨空間的流轉而萌生的懷洛之情。在山水驛程中,旅次江南的頗多,如王灣《次北固山下》云：“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1]卷115

詩人或登樓,如孫逖《山陰縣西樓》云：“誰知春色朝朝好,二月飛花滿江草。一見湖邊楊柳風,遙憶青青洛陽道。”[1]卷118

或臨水,如杜甫《云山》云：“京洛云山外,音書靜不來。神交作賦客,力盡望鄉臺。衰疾江邊臥,親朋日暮回。”[1]卷226

或舟行,如劉滄《春日游嘉陵江》云：“獨泛扁舟映綠楊,嘉陵江水色蒼蒼。行看芳草故鄉遠,……今來誰識東歸意,把酒閑吟思洛陽。”[1]卷586

或夜泛,如劉方平《秋夜泛舟》云：“歲華空復晚,鄉思不堪愁。西北浮云外,伊川何處流。”[1]卷251

無論置身何種場景,都能勾起唐人的懷洛之思,至于流放或遠謫途中,亦不需贅述。

三是因與人交結,迎來送往而產生懷洛之思。或因偶遇故交,如韋應物《揚州偶會前洛陽盧耿主簿》云：“楚塞故人稀,相逢本不期。……更能連騎出,還似洛橋時。”[1]卷186《淮上遇洛陽李主簿》云：“日夕逢歸客,那能忘舊游。”[1]卷190

或因老客逢鄰,如耿湋《巴陵逢洛陽鄰舍》云：“因君知北事,流浪已忘機。客久多人識,年高眾病歸。……又說家林盡,凄傷淚滿衣。”[1]卷268

或因送人入洛,托傳音訊。如陳子昂《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云：“聞君洛陽使,因子寄南音。”[1]卷83

三、虛實相生,高下相形——不同的傳情方式

如果我們再從傳情達意的方式對唐人的懷洛詩加以考察,也會發現他們存有共性。其寄情之途大體有二：實的有形的方式,虛的無形的方式。前者指有實物寄托,以看得見的方式進行。或從陸上,通過信使、友人、鄰居等傳遞;或從水上,通過舟船、歸人等傳遞;或從空中,通過鴻雁、白云、明月等寄情傳意。后者是指通過各種夢境,寄托思洛之情。這些寄情方式,前人或為一用,在懷洛詩中,顯得更為全面,更加靈活多樣。

先看有形的傳情方式,如在陸上的傳情,因地域的阻隔,天各一方,難以相見,又無法放下對家人的牽掛。詩人或托書與使者,如陳子昂《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云：“聞君洛陽使,因子寄南音。”[1]卷83崔顥《遼西作》云：“寄語洛陽使,為傳邊塞情。”[1]130有的則憾嘆書成而無可托者,如耿湋《津亭有懷》云：“惆悵緘書畢,何人向洛陽。”[1]卷268

或通過水路,由江上舟船來傳書。如王維《雜詩》云：“家住孟津河,門對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書家中否。”[1]卷128也有通過寄物,傳達懷洛之情,如白居易《蓮石》云：“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寄將東洛去,心與物相隨。……還鄉去已遲。”[1]卷447這兩種情況較為少見,彌顯其意味深重。

或通過空中,托鴻雁傳書。盡管早有蘇武牧羊北海傳書之事,但這種方式并不切實,不過是文人情感心理的一種替代性滿足。如張說《晦日》云：“寄書題此日,雁過洛陽飛。”[1]卷87王灣《次北固山下》云：“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1]卷115吳融《登途懷友人》云：“孤懷欲誰寄,應望塞鴻還”[1]卷686等。

有的托白云傳情,如劉長卿《桂陽西州晚泊古橋村住人》云：“帝鄉片云去,遙寄千里憶。”[1]卷149

也有借月寄思,所謂隔千里兮共明月,如劉禹錫《月夜憶樂天兼寄微之》云：“展轉相憶心,月明千萬里。”[1]卷355王適《江上有懷》云：“海上云盡月蒼蒼,萬里分輝滿洛陽。”[1]卷94

如果思鄉的愿望在現實中無法實現,這種被郁積的情感,還會以另一種變形的方式曲折地表現出來,那就是夢境。以往在洛的生活經歷,也會在夢中呈現。正如弗洛伊德所言：“一個意識的欲望只有當它能不斷喚醒類似的潛意識欲望并從它那里取得援助才能促使夢的產生。”[8]505

唐人筆下,有懷念洛城美景的春夢,如楊凝《春情》云：“江潭遠相憶,春夢不勝長。”[1]卷290武元衡《春興》云：“春風一夜吹香夢,夢逐春風到洛城。”[1]卷317

有懷鄉思家的秋夢,如孫逖《淮陰夜宿》云：“鄉情淮上失,歸夢郢中疑。”[1]卷118李吉甫《懷伊川賦》云：“夢魂秋日到郊園。”[1]卷318李賀《題歸夢》云：“長安風雨夜,書客夢昌谷。”[1]卷393周賀《同徐處士秋懷少室舊居》云：“曾居少室黃河畔,秋夢長懸未得回。”[1]卷503

有懷念故人舊游、洛城的別夢,如李洞《西蜀與崔先生話東洛舊游》云：“王屋峭難名,三刀夢四更。”[1]卷722劉允濟《經廬岳回望江州想洛川有作》云：“故園有歸夢……舊游勞夢寐。”[1]卷63元稹《西還》云：“悠悠洛陽夢。”[1]卷400儲光羲《新豐主人》云：“醉來忘卻巴陵道,夢中疑是洛陽城。”[1]卷138

從以上傳情方式,都可顯示出唐代文人對洛陽其城、其人、其居的深情眷戀,這其實是一種民族文化心理的集體無意識顯現。

四、俱道適往,著手成春——靈活多樣的藝術表現

唐代文人能根據情感表達的需要,臨機接應,左右逢源。在表達題式、表現技法等方面都顯得靈活多變,從而豐富了懷洛詩的審美內涵。

1.豐富多樣的懷洛題式。唐人懷洛詩主要有憶、重憶、題、懷、述懷、思、夢、話、興、遣興、想等表達題式,它們既表現了詩人豐富的人生情懷,也給后人提供了抒寫范式。以憶為題的,多出現在中唐文人筆下,或憶洛下酒朋詩友,如劉禹錫《月夜憶樂天兼寄微之》[1]卷355;或念及山中故舊,如施肩吾《對月憶嵩陽故人》[1]卷494;或是懷念舊居別業,如李德裕《早春至言禪公法堂憶平泉別業》《憶平泉雜詠》《晨起見雪憶山居》[1]卷475等。又有重憶之作,更顯情深意重,如《重憶山居六首》[1]卷475等。

以懷為題的,或懷念舊居,如岑參《峨眉東腳臨江聽猿,懷二室舊廬》[1]卷198、劉長卿《京口懷洛陽舊居》[1]卷149、李德裕《峽山亭月夜獨宿對櫻桃花有懷伊川別墅》《懷山居邀松陽子同作》《近臘對雪有懷林居》[1]卷475等;有時還出現父子兼懷的情形,如李吉甫《懷伊川賦》[1]卷318、李德裕《懷伊川郊居》[1]卷475;或懷念友人,如貫休《懷洛下盧縉云》[1]卷833等。

以思為題的,或思念自家的舊齋別業,如岑參《南池夜宿,思王屋青蘿舊齋》[1]卷198《巴南舟中,思陸渾別業》[1]卷200。如果說別人僅賦一首或幾首聊以寄情寫懷,那么李德裕由于在宦海中沉浮不定,洛宅難歸,故思洛之作最多。有《思歸赤松村呈松陽子》《思在山居日偶成此詠邀松陽子同作》[1]卷475等。他還長于以組詩的形式吟詠故園之思,如《春暮思平泉雜詠二十首》《思平泉樹石雜詠一十首》《思山居一十首》[1]卷475等,都是暢抒其懷。

以夢為題的,如劉長卿《夕次檐石湖,夢洛陽親故》[1]卷149、李賀《題歸夢》[1]卷393等;以話為題的,如李洞《西蜀與崔先生話東洛舊游》[1]卷722等;以興為題的,如杜甫《遣興》[1]卷218等;以想為題的,如劉允濟《經廬岳回望江州想洛川有作》、李德裕《首夏清景想望山居》[1]卷475等,這樣的方式更為直白。

2.錯綜的表現技法。懷洛詩許多傳情達意的技巧,如聯想、類比、反寫、雙寫、設想、移情、否定、白描等也頗值得稱道。它們凸現了詩人的情感態度,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使懷洛詩格調異彩紛呈。

詩人思歸懷鄉,有的通過兩地今昔對比,或追懷昔日的感覺,如韋應物《廣陵行》云：“忽如京洛間,游子風塵飄。”[1]卷194或感懷唯洛鄉是好,如孫逖《淮陰夜宿》云：“鄉情淮上失,歸夢郢中疑。……客行心緒亂,不及洛陽時。”[1]卷118杜甫《至后》云：“青袍白馬有何意,金谷銅駝非故鄉。”[1]卷228或回環比照,如李乂《次蘇州》云：“洛渚問吳潮,吳門想洛橋。”都很好地突出了懷洛之情。詩人又感嘆“無因生羽翼,輕舉托還飆”[1]卷92,更加強化了言情的效果。

有的運用反寫,從對方著筆,曲盡其情。如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1]卷143

有的雙寫兩地,使虛實相生。或寫男女刻骨銘心的思戀之情,如王適《江上有懷》云：“海上云盡月蒼蒼,萬里分輝滿洛陽。洛陽閨閣夜何央,蛾眉嬋娟斷人腸。寂寥金屏空自掩,青熒銀燭不生光。應憐水宿洞庭子,今夕迢遙天一方。”[1]卷94或寫酒朋詩友間靈犀相通的思念,如劉禹錫《月夜憶樂天兼寄微之》云：“今宵帝城月,一望雪相似。遙想洛陽城,清光正如此。知君當此夕,亦望鏡湖水。展轉相憶心,月明千萬里。”[1]卷355

有的巧妙設想,寫景懷人,形成雋永的詩境。如白居易《六月三日夜聞蟬》云：“不知池上月,誰撥小船行。”[1]卷447李賀《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云：“不知船上月,誰棹滿溪云。”[1]卷390劉方平《秋夜泛舟》云：“西北浮云外,伊川何處流。”[1]卷251

有的移情于物,營造有我之境,情調凄楚。如宋之問《度大庾嶺》云：“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1]卷52

有的否定其辭,截斷眾流,以免徒增懷洛愁思。如陸龜蒙《江南曲》云：“遙遙洛陽道,夾道生春草。寄語棹船郎,莫夸風浪好。”[1]卷619

有的長于白描,語言素樸,風格恬淡自然,韻味真淳和美。如李德裕《憶平泉雜詠》之《憶春雨》云：“春鳩鳴野樹,細雨入池塘。潭上花微落,溪邊草更長。梳風白鷺起,拂水彩鴛翔。最羨歸飛燕,年年在故鄉。”[1]卷475又《憶春耕》云：“郊外杏花坼,林間布谷鳴。原田春雨后,谿水夕流平。野老荷蓑至,和風吹草輕。無因共沮溺,相與事巖耕。”[1]卷475

洛陽這個“地名不是單純的地名,而是人的生命記憶中的情感符號。戀闕是理性的政治意識,憶家是感性的生命欲求”[9]。在君國一體的皇權社會中,洛陽乃是一個政治象征符號,流放文人的懷洛多與懷君相聯,兼有思家念親之意。懷洛詩是他們政治苦悶、精神焦慮的宣泄。在樂土重遷的農業社會中,洛陽又成為外任文人的精神家園、心靈的棲息地。其懷洛詩,多是他們政治熱情衰減、精神倦怠后懷土思歸心理的表現。表達的是對田園牧歌生活的向往,追求心靈的寧靜與和諧,是對生命本真的皈依;在家國一體、家親不離的親緣社會里,洛陽還是流寓文人懷鄉思親的一個載體,懷洛詩表達的是一種血濃于水的親情。也有對時事的憂慮和對故交舊友的懷戀,顯示出他們追求和平、重情重義的淳美情懷。

所謂“以法眼觀,無俗不真;以世眼觀,無真不俗”[10]20。無論在什么場景,無論通過何種方式,還是使用何種表現方法,懷洛詩都顯示出真俗不二的詩學精神。它們情系既往,是唐代文人心靈情感真實自由的抒寫;它們意指當下,是民族文化心理的集體無意識顯現。

[1][清]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2]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 1987.

[3]杜曉勤.隋唐五代文學研究(上)[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4]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M].北京：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2009.

[5][后晉]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6]傅璇琮.李德裕年譜[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1.

[7][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8][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孫名之,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

[9]胡曉明.論中國懷鄉詩的人文精神[J].文史哲,1990, (4)：53-59.

[10][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3[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責任編輯 朱正平】

Studies on Louyang Nostalgic Poem s Written by Tang Scholars

YIN Hai-wei
(College of Humanities,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Luoyang 471023,China)

Nostalgic poems about Louyang,written by Tang Scholars,contained multiple substances which boiled down to“a return”to Luoyang in the name of politics,spiritand emotion.The exiled scholarswhomostlymissed the king and couldn'tbear to leave the capital,often showed some political reason and melancholy sentimentality;the out-of-town scholars who mostly became tired of official circles,yearned for the former residence,and wished to return to the spiritual home,often had an indifferentappearance;the scholarswhowandered from place to place,butmostly had their home and relatives inmind,often had pure and honestemotions.The nostalgicmoods in those poems developed naturally in the wake of the change of time and space,the coming and the going.They delivered their emotions bymeans of river,land and sky,by the way of dream ing,or by the other complicated methods.The nostalgic poems about Luoyangmade a revelation of the turbulent political situation and the journey of a scholar'smind, therefore those contained the important social and historical value,and the enriched aestheticmeaning.

Tang scholars;Tang poetry;Louyang;nostalgic poems about Louyang

I207

A

1009-5128(2014)17-0020-07

2014-06-26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唐宋洛陽文人群體研究(11YJC751052);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唐代洛陽詩人群體研究(2011-JD-003);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項目：明清中原文人群體研究(2011FWX020);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白居易居洛閑適詩研究(2014-gh-778);洛陽市社科規劃項目：唐代河洛應制詩研究(2014B236);洛陽市社科規劃項目：道家思想海外傳播研究(2013B178)

殷海衛(1971—),男,河南信陽人,河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唐宋詩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