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俊
(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寶雞 721013)
試論張愛玲的自由主義政治意識
王 俊
(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寶雞 721013)
20世紀40年代的張愛玲并非是一位純文學作家,她常常會從日常生活的角度來表達對社會現實的政治批判。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張愛玲試圖將政黨與國家分離開來,以超越政黨政治和國族政治的個人主義的立場進行自我的言說。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在張愛玲的思想中表現出的是自由主義的政治意識和文學理想。
張愛玲;個人主義;自由主義
當談到上海“孤島”淪陷后的張愛玲時,人們通常認為此一階段的她對現實政治保持著一種疏離感。與鼓噪“戰難,和亦不易”的胡蘭成的婚戀,并沒有使張愛玲為日偽鼓吹“和平文學”,甚至她還拒絕參加在南京舉行的“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代表大會”。當然,“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1],我們也不需要存在張愛玲創作抗戰文學的幻想。張愛玲曾經自辯道:“(‘孤島'淪陷后)我所寫的文章從來也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2]沒有為任何權力機構而創作奉命文學倒是真的,但她的文學創作從未關涉政治的結論則需要稍加修正。從上海“孤島”淪陷到1952年離滬赴港,這一階段是張愛玲文學創作的高峰期;盡管她沒有“奉命文學”的創作,卻也并非真的與現實政治無涉。用胡蘭成的話說,張愛玲沒有從政治的角度來描寫政治,將文學變成政治偵探小說;相反,她是“從一般人日常生活的角度去描寫政治”,像處理戀愛題材一樣,來處理現實政治。張愛玲的著眼點是“人性的抑制與解放,感染于小事物小動作,亦即人們日常生活的全面的情調”[3]。一方面是因為當時的現實環境不允許張愛玲直接通過文學來表現抗爭的政治,一方面則如胡蘭成所言,張愛玲從日常生活的角度來表現政治,也正是她與同時代作家的迥異之處,實際上這也是文學高度自覺化的表現。這種張愛玲式的文學的高度自覺化與其堅守的政治立場密切相關。
1944年11月創作的短篇小說《等》,是張愛玲試圖從日常生活的角度來觸及現實政治的一個典型例子。推拿醫生龐松齡的診所成為故事現場。張愛玲通過診所里貌似波瀾不驚的醫生與病人、病人與病人之間的閑聊,于不經意之間透露出1940年代上海現實政治的一角。龐松齡一邊進行推拿,一邊講起診所外邊的現實。他原本是為了向做推拿的客人/病人展示自己與高官要人們的熟絡,借以自夸與自耀——每天都坐朱姓“公館”里的車,話里卻又透露出現實政治的杯弓蛇影:“現在真壞!三輪車過橋,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塊錢,不給啊?不給他請你到行里去一趟。……就是后來……放他出來了,他也吃虧不起,所以十塊就十塊,你不給,后來給的還要多。”[4]40龐醫生話中所折射出的正是日偽嚴酷統治下上海的現實政治。張愛玲還有意通過一位候診的奚太太的身世之感傳達出對國民黨政府的批判。奚太太的丈夫被國民黨政府召到大后方服務抗戰,竟然另結新歡。按照這位年過半百的奚太太的說法,“上面下了命令,叫他們討呀,因為戰爭的緣故,中國的人口損失太多,要獎勵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邊兩年,就可以重新討,……都為了公務員身邊沒有人照應,怕他們辦事不專心——要他們討呀”[4]42。通過一個被丈夫遺棄的婦人之口,張愛玲揭開了大后方“抗戰建國”神話背后的隱情。原本被視作封建陋習的納妾竟然獲得政府的公開支持,并被“升華”為一項有利于民族國家的合理、合法的行為。在棄婦的身世之感的背后實際是國民黨政府開歷史倒車的荒唐行徑。張愛玲對這一荒唐行徑頗為夸張和漫畫式的譏諷,融化在暫時被丈夫遺棄的奚太太無助、無奈卻不乏阿Q式的自我安慰式的等待中,“生命自顧自過去了”。如果說奚太太的無可奈何、將無望變作希望的等待是小說的主調的話,那么不經意之間流露出的現實政治卻成為小說中帶有微言大義的一抹底色。盡管是現實政治,但張愛玲仍將其轉化為市井細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1944年創作的散文《打人》,真實地記敘了張愛玲在上海外灘看到警察打人的觀感。看到一個警察沒有緣故地抽打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自稱向來很少正義感的張愛玲也不由得“氣塞胸膛”。她甚至狠狠地盯住那打人的警察,試圖表現出如同“對于一個麻風病患者的憎怖”。她坦承:“大約因為我的思想沒受過訓練之故,這時候我并不想起階級革命,一氣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做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給那警察兩個耳刮子。”[5]張愛玲在表達對不公不義的社會現實的義憤時,又極巧妙自然地捎帶出了對左翼政治或者左翼文學的批評態度。她不想接受所謂的“思想上的訓練”,將一切不公的現象提升到階級壓迫的政治層面。這種對左翼政治微妙的批判,僅僅只是通過對日常所見的打人事件的觀感表現出來。值得注意的是,與自由主義作家慣常的用人性來否定階級性不同,張愛玲僅僅只是以一己最直接、最真切的感受,通過文學來表達對現實生活的微觀政治批判。
顯然,20世紀40年代的張愛玲對日偽政權,對大后方的國民黨政府,乃至對左翼政治均抱有一定程度的批判態度。在這個意義上,張愛玲表現出對于彼時彼地的黨派政治乃至國族政治的超越。毋寧說在她的身上更多地體現出一個個人主義者的特質來。她拒絕聽命于任何政治的律令或者思想指導,完全站在一個個人主義者的立場來進行自我的言說。她承認,“在今日的中國,新舊思想交流,西方個人主義的影響頗占優勢。”[6]在一篇談音樂的文章中,她將大規模的交響樂比作浩浩蕩蕩的“五四”運動,個體的聲音被融入到浩大的交響樂之中,個體自己的聲音反而迷失在交響樂里面,我們“不大知道是自己說的還是人家說的”。對小我融入大我之中從而迷失自我的現象,她表示“模糊的恐怖”[7]。在一篇談跳舞的文章中,對舞蹈中乃至現實生活中過于講求整齊劃一而失去自我個性的做法,她自稱“從個人主義者的立場來看這種環境,我是不贊成的”[8]6。在同一篇文章中,張愛玲還特意提到蕭伯納的名為《長生》(Back to Methuselah,中譯《回復到密福沙勒的時代》或《千歲人》——筆者注)的科幻戲劇。在蕭伯納筆下,未來的人們從出生伊始就是成熟人,生命可延續千萬年之久,但他們僅僅只是被稱為“古人的男人”和“古人的女人”,彼此之間沒有什么不同。張愛玲將一位印度女舞者的舞蹈與此相比,認為如此失去個性的舞蹈不能給人帶來美的享受,只能讓人感覺“冷冷的恐怖之感”[8]5-6。
在張愛玲的身上更多地體現出美國歷史學家巴爾仁(Jacques Barzun,大陸譯為雅克·巴爾贊——筆者注)所謂的知識分子的特質:他們——知識分子——雖無時無刻不具有獨立思考的品性,但“未必具有抗議抗暴的膽識與勇氣”[9]235。如果正如筆者一再強調的,在淪陷區險惡的政治環境中,要求中國作家表現反抗日偽統治的愛國精神與民族意識,實在是強人所難的話,那么張愛玲所保有的這份站在超越各派政治勢力立場上的個人主義,正是知識分子試圖獨立思考、獨立發聲的表現。在集團的聲音越來越占據主導地位的20世紀40年代,這樣一種個人主義的立場顯得尤為珍貴。
如果我們將視野稍稍放寬到張愛玲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創作,將帶有左翼傾向的《十八春》《小艾》與帶有“反共傾向”的《秧歌》《赤地之戀》進行參差對照,不難發現,用“親共”與“反共”的標簽來標識張愛玲的政治立場,顯得相對地簡單化或者過于粗糙化。臺灣學者高全之通過對《十八春》《小艾》《秧歌》和《赤地之戀》的分析發現,盡管與之前的小說相比,這些小說已經帶了有相對較強的政治性,但并不意味著此時的張愛玲,就完全是站在親共或者反共的政治立場上來創作小說。他特意舉例《赤地之戀》中的男主人公劉荃。在朝鮮戰場上,以中國人民志愿軍身份被俘虜的劉荃對審問的敵人聲稱“我是中國人”。顯然劉荃試圖堅守的是自己身為中國人的政治身份。由此高全之認為,張愛玲的政治觀是“黨”與“國”并非同體,她試圖將政黨與中國剝離開來。“所以全面或局部地批評這兩個政黨,并不表示否定它們所隸屬的中國。”[9]167將政黨與中國剝離開來的做法,實質上也反映出張愛玲試圖還原一個“原初的中國”——一個未被政治所形塑的中國,也是她在《中國的日夜》中呈現出的日常生活化的中國,市井細民式的中國,“漢唐一路傳下來的中國”。而這樣的中國又透露出無限的蒼涼感。
無論是從1949年前后創作的稍稍帶有左翼色彩的《十八春》《小艾》,還是50年代初赴港之后創作的向右轉的《秧歌》與《赤地之戀》,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張愛玲始終不變的政治立場即是保有“個人針砭政黨的基本權利”[11]284。這種立場既是個人主義的立場,也是自由主義的政治立場。這些小說也表現出了張愛玲對于大我——國家和小我——個體之間關系的認識。高全之將其總結為兩點,即張愛玲認為:第一,國家對個人的控馭“必須適可而止”。第二,“國家必須提供個人參與政事、發表異議的管道”[9]182-183。顯然,在高全之的分析里,個人主義者的張愛玲呈現出一個自由主義者的面影來。按照高全之的分析,我們重返20世紀40年代的張愛玲,不難發現,正是站在個人主義的自由主義政治立場之上,張愛玲對日偽政權、大后方的國民黨政府和共產黨所代表的左翼政治均持微妙的批判姿態。在“孤島”淪陷后的上海,她同樣試圖將政黨或者政治與國家分離開來。無論是美化侵略戰爭的日偽政權也好,還是堅持抗戰建國的國共兩黨也好,對于她而言,都不能代表一個整體意義上的中國。即使在淪陷區復雜的政治環境中,她也試圖保有一個個體對各派政治勢力的批判能力。盡管在淪陷區特殊的政治環境中批判并不能夠直接而充分地表現出來。高全之提醒我們,只要將張愛玲評價美國作家愛默森的一段話中的“他”換成“她”,“就剛好描述了張愛玲政治思想的基調”[9]185。在《愛默森的生平與著作》一文中,張愛玲這樣描述愛默森:“他并不希望擁有信徒,因為他的目的并非領導人們走向他,而是領導人們走向他們自己,發現他們自己。他認為……每一個人都應當自己思想。他不信任團體,因為在團體中,思想是一致的。如果他保有任何主義的話,那是一種健康的個人主義……”[10]與愛默森相似,張愛玲無疑也是一個堅持思想獨立與自由的作家。
其實,胡蘭成早在20世紀40年代前半期,就已經明確地將張愛玲定位為個人主義者,并將其與魯迅并舉。在胡蘭成看來,魯迅是以諷刺與譴責的文學尖銳地直面政治,張愛玲是把文學從政治拉回日常生活之中,“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與其他的個人主義者不同,“張愛玲的個人主義是柔和、明凈的”[11]。站在個人主義的立場上,通過文學來追尋一種“自由、真實、安穩的人生”,使張愛玲對她筆下的人事少了一份冷嘲熱諷,多了一份悲憫,一份同情的理解,一份對于人事的哀矜。這也正是張愛玲的自由主義文學創作的顯著特色。
[1]迅雨.論張愛玲的小說[J].萬象,1944,(11):48.
[2]張愛玲.有幾句話同讀者說[M]//張愛玲.張愛玲全集·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263.
[3]胡蘭成.隨筆六則[J].天地,1944,(10):14.
[4]張愛玲.等[J].雜志,1944,14(3).
[5]張愛玲.打人[J].天地,1944,(9):7.
[6]張愛玲.借銀燈[J].太平,1944,3(1):7.
[7]張愛玲.談音樂[J].苦竹,1944,(1):11.
[8]張愛玲.談跳舞[J].天地,1944,(14).
[9]高全之.張愛玲學:批評·考證·鉤沉[M].臺北:一方出版有限公司,2003.
[10]張愛玲.愛默森的生平與著作[M]//張愛玲.張愛玲全集·重訪邊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5-6.
[11]胡蘭成.評張愛玲(續)[J].雜志,1944,13(3):81-82.
【責任編輯 王炳社】
A Tentative Study on Zhang Ailing's Liberal Political Consciousness
WANG Ju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Baoj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Baoji 721013,China)
Zhang Ailing was not a pure literature writer in the 1940s,who often delivered some criticism on political rea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aily life.In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context,she still tried to separate the political party from the nation,with the individualism expression via a standpoint beyond party politics and national politics.From this dimension,the liberal political consciousness and literature ideal was exhibited in Zhang Ailing's thoughts.
Zhang Ailing;individualism;liberalism
I206
A
1009-5128(2014)01-0067-03
2013-04-03
寶雞文理學院2012年度博士啟動項目:四十年代自由主義文學研究(ZK12040)
王俊(1977—),男,河南滑縣人,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