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健國
(一)
過年除了報喜取樂,是否還能以“先天下之憂而憂”而曲徑通幽?2月13日,《南方周末》以六整版篇幅刊出其十三名記者寫的十二篇新聞體散文“回鄉過年見聞”,以此展示“南周的故鄉是中國”。許多文章立成網上熱點或焦點,給全國網民莫大樂趣。
我想,這“南周回鄉錄”現實主義大獲好評,皆因其與春晚(包括元宵晚會)反其道而行之。春晚是借“浪漫主義”之名讓任何痛苦都浪漫成歡樂;“回鄉過年見聞”則是說真話抒真情?!罢娴拿褪浚矣谥泵鎽K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蓖谶^年,一個多是“懦弱假大空”,報喜不報憂,假歡樂;一個是“仁義禮智信”,直面某些“非科學發展”帶來的社會景象。
春晚的“懦弱假大空”,在幾個小品中最為淋漓盡致,皆是千方百計諷民捧官。馮鞏主演的小品《送禮》,將基調定為諷刺百姓是死皮賴臉巴結領導的“小人”,對一個小小主任都奴顏卑膝,官員則是拒腐蝕永不沾的青天。這一基調并且在元宵晚會的《同學會》中再重復:一個小小科長,體制外的同學們也都厚顏無恥地賄賂,而科長則一塵不染??上Э磻蛉私灾@只是戲說,現實恰恰相反。
“南周回鄉錄”十二篇中只有《800萬人的紅包春節》是報喜,馬年春節有八百萬人過得很特別,可用手機微信搶到紅包發財;而其余十一篇,皆是訴說“過年憂”。
以十一憂包圍一喜,這是極大的冒險。在反右時,是“右派”;在“文革”時期,是“現行”;在“清除精神污染”時,是“污染”??上踩缃袷钦芰繒r代,人們都能視現實主義的客觀批評也是正能量。時代之進步,中國特色之優勢,可見一斑。
(二)
取材于江蘇鄉鎮的《在故鄉我眾叛親離》和《逼婚》,堅持展示真相的記者社會地位大降,陷入眾叛親離,遠不如靠特權蓋別墅、生兒子的鄉村小土豪受人尊敬,“寫點破文章指點江山”遠不如“也沒念大學,掙得還比你多,還生了個兒子”!
取證于河南洛陽農村的《禁令下的年關》,“禁令治國”致“一些地方基層矯枉過正”,呼吁“建立相關法治體系,真正將對官員的反腐和作風建設并入法治軌道”。
《馬爹爹的3萬元》,記錄了一個死兒失地的留守老農夫——大兒子進城打工被腳手架上落下的一塊板子砸中脊椎,癱瘓而死,馬爹爹得到了一萬元的賠償;水電站修到村里,占了他的土地,補給了兩萬來塊錢。心憂老而無保,馬爹爹一分錢不敢花,死時“三萬元的現金,票子都理得平平整整的,用塑料紙包了好幾層”。
文章最新的細節是,馬爹爹的兩個孫女沒有念書,一個“十四歲左右就嫁到了安徽”,“另外一個孫女也在十六歲左右委身一個混黑道的青年,遠嫁東北。馬爹爹看著這一切,卻無能為力”。這一節,說明陜西安康農村留守老人的痛苦與大城市的“舞者”比翼齊飛:有些地方的農民,“先是窮困,后是一次次的分離,鄉村就這樣被時代一次次擠壓,人和房屋都冷不可觸,最后都消失于時間”。
(三)
中國的區域經濟在如何折騰?請看南周記者對湖南湖北兩縣的調查。
《“冷水江星”》如泣如訴,講述湖南中部的一個縣級市冷水江“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四十年興衰史。這個從“世界銻都”退位為“中南煤?!保K因極度污染和瘋狂開采而從“膨脹的城市”變成“消失的城市”,如同一個“掏空的大閘蟹”,被稱為外星縣!人們嘆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是我們的記憶里,這座城市發展得恰到好處的時候。那會冷水江市區雖小,但依山傍水,規劃周正。圖書館、電影院、人民劇院、文化宮、青少年宮、兒童樂園等公共設施一應俱全。那時候的冷水江頗有一種悠然的城市氣度,不僅市政府會規劃建造各種公共設施,各個廠礦學校里,這些公共設施也一應俱全。但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所有不能夠產生經濟利益的去處都漸漸消失了,電影院建了商品樓,人民劇院、工人文化宮、青少年宮都建成了商鋪。荷花池、球場、花園等綠化地帶也甚難幸免?!罱K,城市的管理者們承認游戲玩崩了?!龔U污染突出,城市功能不齊,綠化率偏低,車流擁堵,衛生難以整治……’,經調查,高達86.16%的當地居民體內砷含量達到了中毒標準,此外,該地居民的銻中毒、汞中毒比率也遠高于正常水平”。“2010年,全國科學發展與資源枯竭城市轉型高峰論壇曾在冷水江召開,當著數個部委負責人的面,冷水江市政府表示要經濟轉型。轉型的一個結果,是大量投資煤礦、銻礦的錢進入投資公司。而這些資本經投資公司運作,大部分投向貴州的礦產開發。”——冷水江模式將再去禍害貴州!這才是最大的悲劇。為何知禍而再造禍?因為“在冷水江星的衰竭故事中,我所知的大部分人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傷害。如果要問誰在這其中仍然活得滋潤,我會想起我的一個高中同桌。他畢業后先是在一所學校掛職領空餉,接著去煤礦入了干股,最后開了一家投資公司,成為跑路老板中的一員。要問他為什么會有如此本事,我只能默默地告訴你他爹是市領導”。官場腐敗是中國環境污染最重要的原因!
《被運動會攪動的少數民族山城》是記錄湖北恩施來鳳縣的“運動興城”。2014年9月,來鳳縣要舉辦“湖北省少數民族傳統運動會”。為了這運動會召開,來鳳縣縣城已經成了巨大的工地,城市吞掉郊區,那些被征地的農民聽說都一夜暴富,由于暴富后無事可做,人們開始大把地賭錢,一轉手又窮了回去。如何將陡然擴大的城市能量轉化為生產力?家鄉想到的辦法就是發展旅游?!耙菦]有這么多人來旅游怎么辦?”“不要緊,反正來鳳自古是出土匪的地方,到時讓來鳳人去各個岔路口,把外地人都攔過來旅游。”
小縣市在運動與污染中折騰,大城市如何呢?來自長春的《黑暗中的“舞者”》分外擔憂:大城市貧困下崗工人“總是在通向其他遠方的道路上頭破血流,不得不回到原點”……
在發展模式沒有真正轉型時期,大城市貧困下崗工人難免走上“地下工件”的苦道。
(四)
對于“三農”問題,有篇散文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新論。
《18份“地契”,200年家族土地史》是北京順義縣一戶農民家庭劉家十余張地契的故事。它顯示有關部門對“保護私人財產不受侵犯”的承諾已食言六十年了!而這一病態,可能是影響“三農”問題多年難解決的要害。
“這些地契中保存最久的一張,是訂立于嘉慶十八年十月十二日(1813年)的一張退地文約”,它表明,中國即使在封建王朝,也有尊重私人財產不可侵犯的底線,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1953年下半年,當時仍然允許土地的自由買賣,其證據是:“一份河北省土地房產所有證(當時順義尚屬河北省建制)坨字第一百二十九號寫明:順義縣第三區坨頭廟村居民劉清泰、劉孫氏、劉庚臣、劉田氏依據中國土地法大綱之規定確定本戶全家所有土地共計耕地五段十八畝、房屋三間、地基一段六畝三分二厘五毫,均作為本戶全家私有產業,有耕種、居住、典賣、轉讓、贈予等完全自由,任何人不得侵犯。十八畝耕地,六畝三分二厘五毫宅基地以及三間房屋,這是土改后劉家獲得新政府承認的私有土地財產?!?/p>
然而,有人似乎很快忘卻了“私人財產不可侵犯”的承諾和相關法律?!笆紫仁请S著(1955年)合作化的推進,使劉家的十八畝耕地逐漸變成‘集體所有’。合作化開始的時候,土地還是農民私產,也沒有特別禁止土地買賣與出租。1955年全國人大通過的《農業合作社示范章程》,規定農民可以帶土地入社,入社的土地參與分紅,也規定農民可以帶著土地退社,繼續享有自由經營、買賣及出租的權利?!?/p>
不過,初級社很快就轉成了高級社。1956年通過的《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示范章程》,規定“社員的土地必須轉為合作社集體所有,取消土地報酬”。至此,合作化事實上無償剝奪了農民的全部耕地,只讓農民有一點自留地和宅基地的使用權。而幾年后的人民公社,因實施政社合一體制,讓最初帶著土地入社社員的土地權益和土地所有權,全部收為集體公有:劉家的十八畝耕地,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變成了集體所有。但是,其時劉家還有六畝多宅基地和三間房屋尚未充公。這仰賴于當時政府只“改造”農民的生產資料,而保留生活資料(農民的宅基地因屬于生活資料)。
然而,這種留點情面只維持了幾年——到了1962年,發生了關鍵性的變化?!斑@一年,中共中央部署起草《人民公社條例》(經1962年中共八屆十中全會通過,號稱“人民公社憲法”,亦稱《人民公社60條》),該文件第一次明文規定:生產隊范圍的土地,都歸生產隊所有。生產隊所有的土地,包括社員的自留地、自留山、宅基地等等,‘一律不準出租和買賣’?!敝链耍粮姆纸o農民的土地和房屋(包括農民自己的祖業),全部被無償收歸國有。所謂“生產隊所有”實為國有。這種未經法律確認的權屬改變,即使在1970年代末“包產到戶”的改革中,也只是由人民公社時代的集體耕作變成分戶承包,事實上的集體公有產權并沒改變。
這種情形直到1993年政府完成“全國土地確權”,仍然無實質改正——原國家土地管理局結合第一次全國土地調查工作,在試點的基礎上,在全國范圍內啟動了農村集體土地的初始登記(土地總登記)工作,對農民的宅基地使用權和集體建設用地使用權確權登記發證。京郊農村順義的農民宅基地確權基本在1993年完成。此時發給劉家的“紅本”上,已沒有原來土地證上關于保護農民土地私有產權的內容。“紅本”明確寫著:“農村和城市郊區的土地,除了法律規定屬于國家所有的以外,屬于集體所有;宅基地和自留地、自留山也屬于集體所有?!?/p>
可見改革開放后的“土地確權”,不但沒有恢復農民的地權,反而對自合作化以來尚未得到法律確認的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進行強化和確認。所以改革開放后期的“城市化”運動中,各地政府皆理直氣壯地將農村土地正式無償轉為國有。許多強拆的根源盡在于此。
(五)
此外還有來自江西奉新的《老家那些房子》,揭露“借道保障房,江西很多地方在上演瘋狂的集資建房熱”——保障房政策淪為省交通廳和各縣官員為自己建造低價美式別墅群的掩護;《父親的工廠》則訴說湖南邵陽的不愿“下崗”的父親,想成為最后一個“原來的人”夢想徹底破滅。《“回鄉測水” 家鄉水,清幾許?》披露:“在城鎮,自來水水質信息有的不公開,公開的合格數據又難以讓人信服。而在農村,可能連檢測都沒有開展”,終于催生了“民間測水行動迎來了一個小高潮”,由此倒逼政府放松壓制 “癌癥村村民送水樣來檢測”。
都說2014年是進入 “輕時代”,但“南周回鄉錄”卻在重返“新散文現實主義”:用新聞體散文客觀地、冷靜地觀察現實生活,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式精確細膩地加以描寫,力求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像當年夏衍寫《包身工》一樣,尖銳地再現社會前進中的障礙。值此“神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熱鬧之時,“新散文現實主義”的出現讓人倍感清醒,倍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