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傳倫
少小時,聽鄉紳“說岳”,大人們嗟嘆不已,說我們這個國家出最好的人,也出最壞的人,這一好一壞,“自古正邪同冰炭”的兩個人,正是岳飛和秦檜。岳飛被殺于風波亭,千古奇冤,要殺岳飛的是秦檜,更是身兼皇子皇弟的宋高宗,因為最不愿徽欽二圣還駕的正是這位當朝的皇帝,金甌嘆缺、偏安一隅的皇帝也難舍九五之尊。
朝野上下多年的戰和之爭,終于以岳飛為首的主戰派即將大勝而劃上句號,決定岳飛命運的時候也就到了。高宗明諭主和之意,秦檜說還請陛下慎重考慮三天,再做定奪。元帥岳飛絕不是國務總理秦檜可以輕易殺掉的,皇上鐵心殺岳,他才敢有恃無恐地組織實施。三天后,皇上圣意已決,主和。秦檜第一要做的是羅織岳飛的罪名,封建社會奉旨殺人、依律殺人也要有無可逃逭的罪名方可定讞行刑,而岳飛的忠誠是無懈可擊的,于是元帥韓世忠問秦檜“岳飛的罪名是什么”?秦檜回答“莫須有”。千年來,人們一直認為這個“莫須有”,是“沒有必須有”,“也許有”。新的解釋是,陳魯豫采訪李敖,李敖說他在宋書中查到,“莫須有”是宋時的口語,什么意思呢?“等等看會有。”李敖沒有說明是在哪一本宋書中看到的。
2010年,李敖在劉長樂的安排陪同下,訪問杭州,許是因了岳王墳就在西子湖畔的緣故,李敖談岳飛,爆料最多,舉其大要有三:言及“莫須有”這一罪名,較之接受陳魯豫采訪時,稍有不同的是他特別聲明查閱了二百多種宋書,方得此結論。更為爆冷的一條是理學家朱熹不喜岳飛,針對岳飛有“驕兵悍將”之諷,此語于“岳家軍”亦不無貶抑。其三,岳飛被殺有一罪名是岳飛罵皇帝乘坐的車,侮辱圣上。秦檜的“等等看會有”,最終找到的會不會是這“指斥乘輿”的罪名呢?李敖沒有說,至于李敖此番說出有此“指斥乘輿”的罪名,所依何本?仍是無一語涉及,所幸李敖其人是考據的高手,一向善用證據說話,斯言不虛,亦乎可信。
稗記有傳秦檜構岳飛狂悖之罪,妄比開國皇帝趙匡胤,捏造岳飛曾言“己與太祖皆三十建節”。
《宋史·岳飛傳》記秦檜陷岳飛另一罪名是“應詔淮西不救”,指岳飛在紹興十一年淮西戰役中,高宗十五次御札令岳飛進師,岳飛按兵不動。秦檜為掩蓋真象,待岳飛初下獄,“檜令親黨王會搜其家,得御札數篋,束之左藏南庫”,十五御札盡在其中,可以洗清岳飛這一罪名的原始證據,被秦檜蓄意藏匿。孝宗時,岳飛徹底平反,岳飛三子岳霖請于孝宗,賜還被抄御札。
岳飛文武全才,有詩文傳世,聲聞遐邇的詞作《滿江紅·怒發沖冠》,自明代中葉以后,每當國難當頭、外侮當前,這首詞無疑是鼓舞國人奮起斗爭的沖天號角。艱苦卓絕的八年抗戰期間,國民黨中央廣播電臺清晨播放的第一個曲目是這首慷慨激昂的《滿江紅·怒發沖冠》,一首詞可以產生偉大的號召力,文學藝術有如此作用,于國史中觀之,此乃絕無僅有的孤例。法國畫家德拉克羅瓦的油畫《自由引導人民》,差強可與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做等量觀,法國社會每逢時局動蕩,統治者都會將此油畫從博物館壁上摘下,藏之庫房,唯恐女神手中的三色旗一變而成爆發起義的導火索。油畫《自由引導人民》是德拉克羅瓦的原作真跡,面世百年,從無疑問。而令國人遺憾的是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近代學者余嘉錫最早著文指出非岳飛所作,是為明人的托作。余氏之后夏承燾于1961年發表 《岳飛滿江紅詞考辯》一文,與之桴鼓相應,贊同余氏所論之外,且有新見。1980年,臺灣《中國時報》,發表孫述宇《岳飛的滿江紅?——一個文學的質疑》一文,注重于詞的文字內容和詞作風格的疑義闡發,這篇文章很快在內地的《參考消息》上轉載,迄今為止,余、夏、孫關于岳飛《滿江紅·怒發沖冠》一詞的研究,仍是最有說服力、庶幾可為定論的考證,我亦服膺其說,只覺三君考證之文,于文章題目似不應簡化命題,《滿江紅》三字詞牌之后,須加諸“怒發沖冠”四字,屬岳飛名下《滿江紅》詞有兩首,兩首詞的首句分別是“怒發沖冠”和“遙望中原”,世人知之不多的“遙望中原”,學術界素無真偽之疑,奉為岳飛親作。筆者于此特為標舉,并非要做目珠之判,“怒發沖冠”一詞,雖嘆托作,猶不失其自明中葉以來無比巨大的價值和無可取代的歷史作用,所謂 “疑之而其詞不因我而廢,聽其流行可矣”。然觀真作“遙望中原”,聲華不振,恒遇世人淡忘,真亦不彰,可為一嘆!
“怒發沖冠”一詞最早載于明代嘉靖十五年,徐階編輯《岳武穆遺文》,乃據明弘治十五年浙江提學副使趙寬所書岳墳詞碑收文,此之前,不見經傳,宋元正史稗文均無一字記載。數百年后,此詞忽現于明中葉后期。趙寬碑記中述及岳飛名下另一首五律《送紫巖張先生北伐》,清人王昶考訂為明人所作,第五六句“馬蹀閼氏血,旗梟可汗頭”,分明就是“怒發沖冠”詞中,“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可飲匈奴血”的翻版。最令人信服的證據是岳飛蒙冤七十年后,其孫岳珂編著《金陀粹編》,未錄“怒發沖冠”一詞。珂富收藏,玄鑒精微,于宋時賢詩文搜集,不遺余力,更無疏漏乃祖這首聲震九州的大作之理。何況其父岳霖先期訪求岳飛遺書文稿,始于嘉泰三年恭撰《岳王家集》序文至端平元年再版此書,凡歷三十一年,仍未裒輯此詞入書,適乃又一力證。
“怒發沖冠”下闋“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一句,嚴重違背地理常識,岳飛伐金的終極目標:直搗黃龍府!其址在今吉林境內,賀蘭山在甘肅河套之西,相距數千里之遙!南宋時屬西夏國,“這首詞若真出岳飛之手,不應方向乖背如此”,承燾此說,確乎杰識!若止于此,又非完論,妙在其繼而據史考證明代北方韃靼逼居河套,進則騷擾東北西北,由明中葉迄至明亡的一百多年間,韃靼鐵騎鞭鋒所向西指甘、涼,十有八九取道賀蘭山陰。大明王朝終于在弘治十一年,有賴明將王越在賀蘭山的卓越指揮,方始擊敗韃靼,打了一個空前絕后的大勝仗,“踏破賀蘭山闕,在明代中葉實在是一句抗戰口號,在南宋是決不會有此的”。只有明代人才會有此地理形勢的認識和時代意識。有鑒于此,夏承燾進一步推論“怒發沖冠”的作者是明將王越或幕僚代筆之作。然依現有資料審之,明確“怒發沖冠”究為何人所作,落實在名頭,尚無鐵案可定,明人托作允稱無疑。
四十年前孫述宇論文傾向于文學上的質疑,風裁格調,甚以為與岳飛真作《小重山》一詞蘊藉大不相同,“《滿江紅》,激昂慷慨,英風颯颯,是一首英雄詩。但英雄詩是做不到英雄的詩人想望著英雄而創造出來的。真正的英雄心里未必有很澎湃的英雄感情,因為他們既能做英雄之事,便不會把這些豪杰事務看得這么了不起。岳飛多年奮斗和掣肘挫敗的閱歷經驗在情緒上留下了印記,他的“小重山”詞,就有一種深深失望而生出的欲說還休的味道。相形之下《滿江紅》是一首有事跡、有心志,但沒有閱歷的詞”。
擬英雄圣賢之名,托文造事馳情于詞翰法書,本意出于宜教化、旌人倫、挽國運,厥為體察時務之必須。許多年來,廣大城鄉戲曲舞臺上最動人的一幕,是岳母刺字,隨著岳母手中的芒針在岳飛背上緩緩刺出“精忠報國”四字時,劇情進入高潮,臺下的百姓動情、深衙的官員滿意、大內的統治者也為忠君愛國的倫理綱常深入民心而欣慰,故事安在第一民族英雄岳飛身上,才最具道德文化的價值,岳母刺字,宋史不傳,宋人的筆記和野史亦無記載?!端问贰ぴ里w傳》記岳飛背上有字,未注何人所刺,又非“精忠報國”四字,原文是:“初命何鑄鞫之,飛裂裳以背示鑄,有‘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p>
抗戰期間國統區小學生國文課本扉頁上赫然印明岳飛 《還我河山》四字草書,此幅橫披,史上從無一人見過縑楮真跡、原石拓本,又從何而來?這件杰構凝聚了全國軍民抗戰意志的寥寥四字,其拼造者是江蘇嘉定文字學家周承志,周先生捷思敏銳,以為抗戰軍興,亟應吸取民族英雄岳飛的浩然正氣,仰岳王神威以振奮民心,遂從相傳為岳飛手書唐代李華《吊古戰場文》碑拓中,取“河水滎帶,群山糾紛”中“河”、“山”二字,“秦沒而還,多事四夷”中取“還”字?!捌嬷杏挟愑谌柿x”,取義字下半部“我”,組合成《還我河山》四字題額,后經童世亨、金兆梓先后刊登于地圖冊扉面和雜志之上,及至印在小學生的課本上,從此《還我河山》深入婦孺之心。
《還我河山》,雖非岳飛原作,世人并不計較英雄手澤遺文之真贗,凡有涉先賢之流緒,在中國人的感情世界里,寧信其真。歷史學家黃仁宇憑史家睿目,看清了國人的史學觀:只重是非,不重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