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回頭

陳建寬

一、

那時光景，擁擠在傳統(tǒng)的大宅院里。

同一個宗族人家共享一個天井的光亮，一條狹長悠長的過道，一口井。春天的雨水慢吞吞順著長滿青苔的屋檐滴落，雨勢不大，梅雨季節(jié)常持續(xù)至暮春。

最歡喜的是下雨，雨天可以不用幫襯家里的農(nóng)活，悠閑自在。母親在一旁織毛線，我們在那條過道上玩認音游戲，就是每個人都假裝一回瞎子，輪流站到前面去，其他人躲在過道后面暗處，站到前面的人呢，根據(jù)背后發(fā)出的聲音，判斷那個人是誰。

聲音各異，貓咪聲、犬吠聲、呼嚕聲、咳嗽聲、口哨聲、公雞啼鳴等，聲音通過模仿變了音質(zhì)，模糊難認。有些人躲在更遠角落，音距遠，更是困難，經(jīng)常辨認了很久，沒一個辨對。

后來許多人按捺不住內(nèi)心焦躁，上去認音常會回頭偷窺。這時候，一旁織毛衣的母親，成了我們的裁判，她會不時從針線里抬頭監(jiān)視我們。我們藏在后面，常常聽到她的聲音，別回頭。我們玩得很安心。

不久之后，那個聲音就留在各自心里，成了我們游戲的口頭禪。

二、

春天過后，夏季來臨，田地常常旱澇了，搶水成了夜晚鄉(xiāng)村的活動。

母親在做工的窯廠受了工傷，整個夏季全在醫(yī)院度過。兄長們都到鎮(zhèn)里讀中學去，父親每天騎著單車到醫(yī)院照顧母親，早出晚歸。我一下子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燒飯，劈材，挑水，照顧幼小妹妹，還要讀書寫字，最揪心的是夜晚要去田里搶水。

回家要經(jīng)過一座小山，鵝卵石小徑兩旁灌木叢林密集，不遠處是一片蓊郁的竹林，高高竹影在斑駁夜色里晃動，像是身穿長褂的黑衣人。風吹過時會發(fā)出怪異的聲音，那是大人傳說中的“竹鬼”聲音，夜黑風高，形單影只。每次歸來，都要快速奔過，跑到盡頭，再回頭看一眼，會不會有什么東西跟上來了？

一天夜里，氣喘吁吁推門進去，與剛回來的父親撞個滿懷，看到我臉色蒼白，問了原因。父親說，別怕，是風聲，慢慢走，別回頭。

此后，再走那條夜路，就慢慢地過去，沒回頭，日久后就習慣了。

三、

離家千里后，回家時間就少了。

每次回家，母親都要邁著腳步來到路口接應，神采飛揚。

每次回家，她都要像款待遠方來客，烹龍煮鳳，美輪美奐。

每次離開，她都是大包小包滿滿往手上推，然后送到路口，直到我的身影遠去如豆。

冬至時，她久治不愈的腿疾又犯了，回家看望她。

她嘆息，今個兒是走不動了……話未說完，眼眶里晶瑩的液體在打轉。那頓飯，只煮了青菜雞蛋面湯，傳統(tǒng)手藝面，童年的味道，清鮮、可口、燙嘴，樸素如她胸前從未脫下的粗布圍巾。

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要走時，她說，我是走不動了。然后上樓去了。

跨出門檻，回頭向上看，她在樓上窗口目送。

她說，別回頭，小心摔著了。

沒再回頭，一直朝前走，走過谷坪，走上小路，走出路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