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茹
(遼寧師范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新民主主義政治實踐是我國目前政治體制改革的直接歷史資源,因而也是我國政治體制改革國內資源研究的熱點。但長期以來,這一研究對象在維度上始終存在模糊和糾結。本文擬從詞源和語境的視角,追溯其主要維度——“憲政”與“民主政治”的理論源出、實踐語境以及相互關系,以溯本求源的方法和態度研究新民主主義政治實踐的主要脈絡和發展走向,以期從政治資源的視角關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
“憲政”是橫跨法學、政治學、歷史學等諸多學科的概念,其內涵界說歷來紛紜多義。
從表述源流上看,“憲政”是原生于西方的產物,是英、法、美等國資產階級革命的偉大創造,其西方語境下的含義,華盛頓大學丹·萊夫教授將其界定為:“憲政意指法律化的政治秩序,即限制和鉗制政治權力的公共規則和制度?!保?]萊斯利·里普森更進一步解釋,憲政即“意味著用法治來規制政府,意味著政府的行為不能依官員個人的好惡而定,而應征得人民的同意并按正當的程序進行。對政府行為自由的制約是為了保證公民的自由”[2]。斯蒂芬·L·埃爾金則進一步總結道,“在傳統上,西方憲政思想的突出主題是要設計一些政治制度來限制政治權力的行使”,即“對政府施加合法的制約”[3]。最簡言之,西方語境下憲政的概念即“限權”。
從國史源流上看,中國“憲政”的概念最早自日本“轉道”而來,日語將英文的“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拉丁化表達為“kensei”,按當時日譯外來詞用漢字表達的習慣,即譯之為“憲政”。
中國近代自清末開始談涉“憲政”,第一個界定“憲政”內涵的知名學者是梁啟超。1899年,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失敗流亡日本期間首次提到,“憲政(立憲君主國政體之省稱也)之始祖者,英國是也”[4]。此后,“憲政”一詞在中國始廣泛使用。梁啟超后來又多次從不同角度界定憲政內涵,如1901年說“立憲政體,亦名為有限權之政體”[5];1910年具體化為“政體之區別以直接機關之單復為標準。其僅有一直接機關,而行使國權絕無制限者,謂之專制政體;其有兩直接機關,而行使國權互相制限者,謂之立憲政體”[6]957;1911年繼續補充“立憲政體,以君主不負政治上之責任為一大原則”[6]1062??傊簡⒊瑥娬{的是憲政的政體屬性,以與國體相區別;在探討憲政實質問題時,梁啟超也思考了憲政與民主的關聯,但是間接而模糊;梁啟超憲政的主旨也有“限權”的意味,但與西方語境下的“限權”有所不同,他的限權是“自上而下”的限權。
將憲政與民主明確對接的觀念始于嚴復。嚴復除認同梁啟超的“憲政乃政體論”外,還在他的《政治講義》中說,“立憲非他,即是眾治。眾治則不得不用從眾代表一制”[7]。“眾治”是嚴復之“民主”的中國化譯法。但嚴復的“眾治”之民不是具體的、活生生的“個人”,而是與君主相對的“群民”、“民眾”。他在個人權利與國家自由之間彷徨痛苦,最后,還是群體的自由壓倒了個體的自由,國家的富強成為高于個人自由權利的主題。
孫中山的憲政思想深受梁啟超、嚴復的影響,他創造了權能分立學說,提出了人民有權、政府有能、權能分治的“萬能政府”理論,旨在克服議會政治下行政權受到牽制而趨于軟弱無能的弊端。他提出了軍政、訓政、憲政建國三步走戰略,認為憲政是“革命”的最終目的和歸宿,并認為“憲法頒布之日,即為憲政告成之時,而全國人民則依憲法行全國大選舉。國民政府則于選舉完畢之后三個月解職,而授政于民選之政府,是為建國之大功告成”[8]。按照孫中山的憲政規劃,最終是要由人民掌握政權,政府掌握治權,由政權控制治權,憲政即意味著“人民主權”,也就是民主。
毛澤東基本上認同孫中山的憲政理念,于1940年《新民主主義的憲政》中提出了他對憲政的經典概括:“憲政是什么呢?就是民主的政治?!保?]731-736毛澤東的這一概括影響至深,被時人甚至后人奉為經典,以至影響到我國辭書對“憲政”的釋義。如上世紀80年代的《憲法詞典》解釋道:“憲政,以憲法為中心的民主政治,即民主與法制的結合,構成政權的組織形式?!保?0]這一經典“語錄”長期“斷章”存在,人們逐漸忘記了其概念的特別由來和語義的復雜背景。直到上世紀90年代,開始有學者從語境變化、詞源本體等新的視界重新審視我國當代“憲政”的內涵,提出了與上述辭書不同的“憲政”理解。
新時期較早提出憲政新概念的學者是陳端洪教授,他認為“憲政就是有限政府,旨在保障人的權利與自由”[11]。上世紀90年代末,學者們又發現,按照習慣方式直接給憲政下定義,無論視角如何都不盡全面,似不到位。而后大部分學者開始回避直接定義法,代之以描述、闡釋方式概括“憲政”。如李步云提出了憲政三要素說,認為民主是憲政的基礎,法治是憲政的重要條件,人權保障則是憲政的目的;[12]周葉中提出了憲政四要素說,認為憲政是以憲法為前提,以民主政治為核心,以法治為基石,以保障人權為目的的政治形態或政治過程;[13]信春鷹提出了憲政五要素說,認為憲政包括人民主權的宣示,法治與分權制衡的政府,違憲審查機構的設立,穩定的司法獨立制度的保障,尊重和保障個人權利。[14]
追溯和梳理憲政概念的源流,可以看到,從西方語境下的“限權”到中國語境下的“立憲政體”(梁啟超)、“眾治”(嚴復)、“民權”(孫中山)再到“民主的政治”(毛澤東)以至當下的要素說,“憲政”,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書齋里的抽象概念,而是由當時的社會存在決定的“社會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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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指出“憲政即民主政治”,其影響至深至廣。追溯民主政治的源出,同憲政一樣,也是一個由日譯而來的舶來詞,原文“democracy”一詞多義,臺灣學者馬起華作過歸納:日譯有“民主政、民本主義、民主主義及民眾政治”,中譯有“民主政體、民主國家、民主主義、民主制度、平民主義、民治、民主及德謨克拉西,簡稱德先生”[15]?!癲emocracy”如此復雜多義,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理解為從不同的視角全面詮釋這一概念。
從形式層面上看,民主政治體現為民主制度。民主制度的根本標志內蘊于“憲法”和“民意機關”兩要素中。憲法是民主制度法律化的最高形式。作為民主制度標志的憲法,是指以公民權利為核心的憲法。這樣的憲法,一方面規定國家的基本制度、根本問題,一方面規定公民的基本權利、基本義務;一方面規范限制政府的政治行為,一方面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無可比擬的權威。民意機關即議會,具體地說,是人民通過會議的形式表達政治要求、實現人民主權的權力機構。作為民主制度標志的議會,是指由多數人參與并按多數人意志行事的決策機構。“憲法”和“民意機關”兩要素是民主政治的標志形式,同時也必須具備實質意義。具體而言:其一,是指憲法的內容必須是良憲,在現代,良憲的基本標志是以公民權利為核心,憲法的權威高于一切人和組織,憲法不能紙面化;其二,是指議會必須真正代表民意,必須擁有實質權力。故判斷民主政治的標準不能僅以形式要素來衡量,還要實際考量這一形式下民主政治的實質。只有形式而不具備實質內涵的政治體制,不能稱為民主政治,僅僅是名義民主或幌子民主而已,其現實危害性不亞于專制,有時基于其麻痹性更有甚于專制。
從內容層面上看,民主政治的實質是人民擁有和有效行使管理國家的權利。具體而言,其一,民主政治的先決條件是人民享有充分的民主自由權利。其二,民主政治的價值追求是人民主權,即國家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在國家中的法律地位一律平等。其三,民主政治要采取民主的組織原則、組織制度、活動程序和運行機制,保證人民自愿、有效地參與國家政治生活,一般以直接行使選舉、創制、復決、罷免四大民權為標志。
總之,民主政治必須是形式與內容相統一的政治形態,在這樣的形態下,民主政治與憲政可以說是極為接近的,因而也具有一定的替代合理性。
憲政與民主政治的關系,不論是歷史事實還是內涵理念都相當糾結。二者既內在關聯、密不可分,又充溢張力甚至背離。
一方面,憲政與民主政治密不可分。二者的基本價值追求一致,都是為了人的權利與尊嚴;二者又彼此需要,缺一不可:民主是憲政產生以及運作的前提和基礎,是憲政的核心內容和最根本的價值追求;憲政是對民主成果和運行的根本保障,是民主實現的基本形式。民主的基本原理是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但人民的權力如何實現?只有在憲政秩序中才能得以最好地實現,人民對權力的控制只有靠法律維系才是最安全最可靠的,而“以法律支配權力”的合法性是,法所表現的必須是大多數人的意志。這一邏輯意味著,“民主的統治形態是法律支配權力的邏輯起點”,“憲政是民主政治的一種形式、一種形態或一種過程”[16]。
另一方面,憲政與民主政治又具有很大的差異或張力。現代著名政治學家蕭公權稱民主為“民治”,認為其精義在于“以民決政”,他的定義是:“憲,法也,政,治也;憲政者,法治也。”他認為憲政的精義在于“以法治國”[17]。憲政的基本特征是“用憲法這種根本大法的形式把它爭得的民主體制確定下來,以便鞏固這種民主體制,發展這種民主體制”[18]。這其實也表達了,“爭”的時態或者說歷史的不同際遇,決定著二者“何為第一需要”的問題,或者說,主張者的權力方位決定著某種政制內涵的傾向性?!懊裰髦贫壬婕叭绾潍@得并保有權力。憲政制度則涉及如何限制權力。”[19]概言之,憲政的要旨在于“限權”,民主的要旨在于“權源”;民主解決的是“誰來統治”問題,憲政解決的是“如何統治”問題;民主理論相信只要權力來源于人民,政治就自然具有其正當性、可靠性,憲政理論則認為不論權力來自哪里,都有侵害個人權利和自由的危險,因而強調以憲法和法律限制權力。
但正如美國憲法學家沃爾特·莫菲所說,“這兩個理論之間的基本區別不是對于人類的尊嚴和自治的重要性的爭論,而是如何最好地表達和保護這兩個基本價值的爭論”[20]。因此,二者在理論上的爭論,并不影響其在實踐中攜手共進,互補共生。
以典型的西方政制模式——美國模式和法國模式分析:美國模式更關切憲政,即如何用法律限制、規范政府權力以保障基本人權,俟法治(憲政)確立之后,再逐漸推行擴大民主。法國模式則相反,即先關切民主,后著眼法治(憲政)。事實證明,沒有法治(憲政)的民主無法達到民主的預期目的,法國為此走了許多彎路。但是能說美國模式是“先有法治后施民主嗎”?史實非也,美國人民為爭取民主而進行的獨立戰爭世所共知。這里,“時局”是一個頗為關鍵的條件,正如毛澤東當年所言,“現在的憲政運動是爭取尚未取得的民主,不是承認已經民主化的事實”[9]731-736?!八^合法,就是要合乎民主的決定,合乎人民的意志?!瓕ⅰā⒃诿裰髦髁x的基礎上,使‘法’有民主主義的內容,決不是只問合乎舊法統或不合乎舊法統,而不問這個舊法統是法西斯的或不是法西斯的?!保?1]毛澤東的道理即法治(憲政)是有前提條件的,是要問一問“法自何來”的。如果法有合法來處即大多數人意志也即人民的意志,那么,法治(憲政)才有其合理性,才可以致力于法治(憲政);如果法的來源不是大多數人的意志,這時的憲政主題就不應當是法治,而應當是爭取“制定法律的權力”或者說“民主的權利”。
近代的中國內外交困、積貧積弱,憲政與民主政治在實踐層面上正處于緊張甚至背離時期。
從憲政運動的緣起看,新民主主義憲政興起于抗日戰爭的戰火硝煙中,當時社會的政治情勢總體上處于國民黨的訓政時期,即“總理遺愿”中的準備憲政時期。由于種種理由,國民黨在實施憲政的關鍵步驟上總是一拖再拖。對此,在外敵入侵的大勢下,全國人民一再表現出極大的理解和寬容。但抗戰進入相持階段后,由于敵我形勢的變化以及國民黨專制統治的加強,一度寄希望于國民黨政府主動改革的民主黨派,發起了大規模的爭取民主的憲政運動。國民黨迫于形勢,于1939年11月接受了國民參政會關于憲政問題的議案,被迫允許各地成立憲政促進會,公開討論憲政問題,并宣布于1940年底召集國民大會實施憲政。
從時局及策略上看,抗戰進入相持階段后,日軍的侵略戰略調整為“政論進攻為主”、“軍事進攻為輔”,其目的在于分化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分裂國共合作,策動國民黨政府投降。蔣介石集團的方針也從“國共合作,一致抗日”,轉為“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為此,共產黨首先確定了“積極改革政治”[9]551的主張,決定在抗日根據地建立民主政治的政權,以期為全國人民“樹一個共產黨領導的樣板”。其次,共產黨對方興全國的憲政運動也必須有一個明確表態。中共中央為此先后兩次發出專門指示,決定“積極的主動的參加與領導這一民主憲政運動,使之成為發動廣大民眾,實現民主政治的有力的群眾運動”,“各地應成立國民憲政促進會的群眾團體……迫使國民黨采取比較進步的辦法”[22]。毛澤東的憲政概念就是在延安各界國民憲政促進會上提出的。
這就是說,在抗戰時期,中國實際上存在著“民主政治”與“憲政”兩個不同的社會政治運動和話語體系?!皯椪痹捳Z強調在承認現有體制即當時訓政體制和《約法》的前提下,商談其他黨派參加政府以及社會治理的問題。民主話語意在通過質疑國民政府的黨治體制本身,來顛覆其所建立秩序的正當性、合法性。鑒于當時共產黨的歷史方位和抗戰時局,毛澤東將現實的憲政運動與民主政治相關聯,以二者互釋的方法巧妙地化解了二者的緊張,表達了具體時局下應有的政治主張。
可見,新民主主義政治實踐的兩個維度——憲政與民主政治,既有內容上的關聯性,又有策略和價值觀上的區別;既有現實層面上的并存性,又有主動和借用之分。毛澤東既順應了“政府推動憲政”的形式,又認同了各民主黨派的基本觀點;既給國民黨專制政治施壓,更表達了自己的民主政治主張。從核心價值觀上看,新民主主義政治實踐的價值追求顯然是民主的政治,這也即決定了新中國成立后中國政制的基本走向,即從新民主主義民主政治到有中國特色民主政治的發展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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