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忠
(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成都610106)
晚清蜀中之杰孫桐生論
程建忠
(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成都610106)
晚清蜀中著名學者、詩人孫桐生,長期以來因沒能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而湮沒不彰。本文通過對孫桐生之為人與為官、治學與從教、思想與學術等方面較為系統的考察與研究,認為:孫桐生實乃晚清蜀中之杰。作為一個政治家,他是一個正直的清官、好官;作為一位紅學家,他對《紅樓夢》的批點和評論獨具眼光、別有見地;作為一個思想家和詩人,他極力推崇人性與人情,極力反對虛偽與矯情;作為一個教育家,他既有自己見解獨到的教育理論,又有殊堪嘉許的教育實績。總之,孫桐生對蜀中以至整個中國近代文化的發展和繁榮作出了不朽貢獻,理應受到足夠的重視和肯定。
孫桐生;政治家;學者;文化貢獻
學界較早提及并開始重視孫桐生其人的是胡適先生。胡適在1928年發表的《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中,首次通過甲戌本原藏書人劉銓福的一條批語,發現“這個甲戌本上寫了許多墨筆批語的一位四川綿州孫桐生”①。孫桐生(1824-1904),字筱峰,又作小峰,別號蓉溪外史、駝浦迂民、欽真外史、情主人、左綿癡道人、懺夢居士、杞人居士、臥云主人等。生于仕宦之家,父親孫文驊做過湖北黃安(今紅安)知縣。孫桐生五歲入學,二十七歲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曾任湖南安仁、桃源等地知縣,永州、郴州等地知府。晚年擔任綿州治經書院主講席,潛心傳教;同時致力于巴蜀鄉土文獻的編輯、刊印工作,先后籌資刊刻了20余部著作,對蜀中地方文化事業作出了杰出貢獻。
1992年夏,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紅樓夢學刊》編委會和綿陽市社科聯在四川省綿陽市聯合舉辦了“孫桐生與《紅樓夢》學術研討會”。著名學者馮其庸先生在其總結講話中曾這樣全面評價孫桐生說:“第一,孫桐生是清官、愛人民的官。第二,從他的文藝思想來講,在晚清時期,他是一個進步的文藝思想家。另外,他是詩人。第四,我覺得應該承認他是一個紅學家。第五,我覺得還應該說他是地方上的一個教育家。”②四川著名教育家、巴蜀老人張秀熟先生也認為:“孫桐生是一位立志匡時救世、振興華夏的人物”,“是一位潔己愛民、身體力行的人物”,“是一位對祖國文化饒有貢獻的人物”。③
但是,令人遺憾的是,這樣一位晚清蜀中杰出的清官、學者、詩人、教育家,卻因為長期沒能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而湮沒不聞。因此,將孫桐生這位在中國近代文化史上作出過重大貢獻的晚清蜀中之杰發掘出來并加以較為全面、系統的研究,對于發揚光大蜀中地方文化以至整個豐厚淵深的中華燦爛文化,推動地方文化的發展和繁榮,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將起到積極的作用。
一
清道光四年(1824)農歷三月初二日,孫桐生出生于四川綿州城南郊御營壩馬家巷的一個世代書香人家。出生八十天后,因患痘癥差點喪命,幸賴慈母四十多天晝夜抱在懷中精心呵護,終于痊愈。道光八年(1828),剛剛5歲的孫桐生入家塾讀書。道光十六年(1836),始學寫作文。道光十七年(1837),始學四書五經、唐詩古文,同時始讀時文。道光二十年(1840),孫桐生17歲,參加院試,不中。道光二十三年(1843),鄉試不第。道光二十四年(1844),應恩科鄉試,又不第。這一年,兒子知讓出生,家境更加困窘,不能延師求教,只能自學。道光二十六年(1846),孫桐生再次參加鄉試不第。
道光二十九年(1849),瘟疫流行,孫桐生家死了五人。尤其使他永遠不能忘懷的是,64歲的母親在臨終前曾對自己說:“誤汝功名。”他本想在這一年能夠僥幸一第,博得一官半職,以慰母親。誰知母親竟溘然長逝,他悲痛欲絕,痛愧萬分。他在其親手編寫的《生平大事記》中曾這樣寫道:“奉勸天下為子者,務及親在以盡孝,切勿如予之抱恨終天也。”④
道光三十年(1850),27歲的孫桐生在家守制。因安葬母親,負債累積,孫桐生不得已就家塾設館,一年可得二三十千錢的脩金。咸豐元年(1851),顏祥庵延請孫桐生入家塾教其二子,年脩金五十余千錢。課徒之余,孫桐生仍按期作文,不敢懈怠。這一年,咸豐帝登極,特開恩科。孫桐生再次應試,“三場皆出頭牌”,終于中了第三十一名。孫桐生是四川綿州歷史上第一個科舉中試者,想起母親已看不到兒子的今天,孫桐生又不禁“心酸淚下,悲不自勝”。次年赴京會試,得中第六十七名進士。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咸豐三年(1853)六月,選授湖南安仁縣知縣。同治二年(1863)八月,派任桃源縣知縣。同治九年(1870),任永州知府。光緒六年(1880),調任郴州知府。光緒八年(1882),桐生卸任郴州。晚年擔任綿州治經書院主講席,主要從事地方文化教育和對文化典籍的整理、研究工作。
孫桐生說:“予自束發受書,即熟聞利義事辨。”⑤父母的言傳身教與塾師的嚴格教育,使孫桐生從小受到了良好的熏陶,培養了正直的品格。封建官場“上有虎狼上司肆其吞噬,下有蜂躉同寅任其吮咂”,社會人心“重利輕義,斯文一道,素不值錢”。作為一個地方官員,孫桐生堅持正義,秉公辦事,“不為勢屈,不為利誘。”“自安樸拙,不善夤緣,更與官場時尚花樣相左。”所以他總是不討上司的喜歡,曾三次丟官。正如他在《生日述懷一百韻》詩中所云:“抱璞才難獻,為霖愿未償。”本想為國家出力,誰知黑暗腐敗的官場吏治卻使他有才難展。他深惡貪官污吏以權謀私,痛恨腐敗之風。他認為“守官猶守舍也”,作為一方的父母官,就要像家長治家一樣,治理好自己管轄的這一方。他在桃源縣任職一年零八個月就審結各種積案五百六十多件,“而翻控者絕少”。他要求“停捐納”、“薄賦稅”,減輕人民負擔,深得百姓的愛戴和尊敬。
孫桐生深刻洞悉官與民的關系,主張“守亦民也”,官民平等。提出“郡守之職,在奉法表率”。為官者要帶頭遵紀守法,做好人民的表率。要傾聽人民心聲,體恤人民的疾苦。“視百姓之身家猶吾之身家,而愛惜保護唯恐不至。”如果“官以民為魚肉”,那么“民以官為寇仇。”他認為評價官員有無政績,是否清廉,應該“視自民視,聽自民聽”,由老百姓說了算。而不能靠自我吹噓,也不能單憑上司的評語。
孫桐生主張做官要為民“興利除害”,為政要“足民足國”。除民患,遂民生,保障人民的生命與財產安全。咸豐八年(1858),在酃縣任上,由于盜賊猖獗,孫桐生招練鄉勇五百名,委人操防訓練,以防賊兵。七月,賊匪越境焚劫,孫桐生親率兵勇剿匪,擒獲張福沅、鐘桂蓮等賊首,地方治安得以好轉。同時,孫桐生還懲治了當地擅作威福、魚肉鄉民的惡霸劣紳。同治元年(1862)正月初八,孫桐生奉委署理安福縣。剛上任,便有一拖了四年尚未處理的毆死人命案擺在他的案頭。孫桐生經多方明查暗訪,終于弄清了案情,秉公處理了此案,釋放了無罪人員。由于孫桐生堅持正義,鏟除邪惡,秉公辦案,整肅秩序,“前此獷悍之俗為之一變”,當地百姓稱他為“神君”、“包孝肅”。
作為一個政治家,孫桐生是一個正直的清官、愛民的好官。
二
“孫桐生不但是政治家,也是一位學者。”⑥著述頗豐,主要有《游華銀山詩抄》詩集一卷、《楚游草》詩集四卷、《未信編》文集二卷、《未信續編》文集二卷、《未信余編》文集一卷、《永鑒錄》文集二卷等;編著有《國朝全蜀貢舉考要》四卷等;編選有《國朝全蜀詩抄》六十四卷、《明臣奏議》十二卷等;校刊有《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二卷、《繡像石頭記》(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彈指詞》二卷等。孫桐生整理、研究,籌資刊刻的中國古代文化典籍達20余部。而最值得肯定和贊賞的是,孫桐生對中國古典小說巨著《紅樓夢》所作的貢獻。
作為晚清蜀中一位地方紅學家,孫桐生對《紅樓夢》的貢獻,主要體現在他對《紅樓夢》一書十余年苦心孤詣的編纂和多方籌措資金刻印,對《紅樓夢》別有見地的批點和“亙古絕今”的評價,以及對《紅樓夢》作為小說這一文學體裁固有特點的正確理解和深刻體會等方面。
孫桐生于同治丙寅年(1866)從友人劉銓福處借得“太平閑人”張新之的《妙復軒評〈石頭記〉》,但張評本僅有評語而無原文,知之者甚少。為了擴大《紅樓夢》及張評本的影響,孫桐生歷時5年,精心對照程甲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原文,“逐句梳櫛,細加排比,反復玩索,尋其義,究其歸”,并把眾多的批語抄錄在《紅樓夢》原文的對應行間。為此,孫桐生“手自抄錄,日盡四五紙,孜孜矻矻,心力交瘁。”⑦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和人們難以想象的心血。抄畢后,孫桐生又多方籌款,最后甚至變賣了自家的田產土地,典當了妻子的首飾,將此書刻印出版。這一方面,表現了孫桐生作為一個封建地方官,在貪官污吏遍布天下的社會環境中,能夠“眾人皆醉我獨醒”,保持為官的廉潔自守;另一方面,也表現了孫桐生雖是一個封建官吏,但是他內心燃燒著的卻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特有的文化情懷。對孫桐生在紅學研究史上的地位,著名紅學家馮其庸先生高度評價道:“我覺得應該承認他(指孫桐生)是一個紅學家,最早談到甲戌本的,除了劉銓福以外就是他了……更重要的是他刻了《妙復軒石頭記》。”⑧
而尤其值得充分肯定的是孫桐生對《紅樓夢》的評價和批點。在《妙復軒評〈石頭記〉敘》里,孫桐生稱道《紅樓夢》是“亙古絕今一大奇書”,認為《紅樓夢》在寫人狀物方面“能抉肺腑而肖化工”,鮮明地指出《紅樓夢》的全部精華在于“性情”二字。對《紅樓夢》作出這樣崇高的評價和贊美,這在“紅學”發展史上是破天荒的,充分體現了孫桐生非凡的審美眼光和獨特的藝術視角。
但是,人們對于孫桐生在“甲戌本”上的30余條批語,卻大多持否定、貶斥態度。胡適先生更是明確指出,孫批“沒有什么高明見解”⑨,孫遜先生亦認為孫批“沒有多少研究價值”⑩事實果真如此嗎?我們試舉兩例看看:
如第八回寫寶黛在梨香院玩耍,黛玉的丫鬟紫鵑擔心黛玉凍著,便派小丫鬟雪雁為黛玉送來了取暖的小手爐。可是黛玉不但不領情,反而責怪起雪雁來:“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了我。”薛姨媽不解,便問黛玉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爬爬的從家里送個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這里,前人批語云:“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絕。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裙釵矣。”孫桐生不滿此批過于空泛,沒有說到點子上。所以另批道:“強詞奪理,偏他說得如許,真冰雪聰明也。”確實,對于林黛玉與薛姨媽的這段對話,前人之批重在稱賞黛玉蘭心、玉骨、蓮舌的品格,而孫批則重在指出黛玉反應之敏捷、才思之過人、心性之獨異。如果聯系此段文字的前后文深味細品,孫批確為十分精當而必要的補充、完善和深化。因為按理,丫頭雪雁、紫鵑心細周到,主動關心主子,黛玉應該予以表揚而不應該加以責怪才對;而黛玉的“如許”責怪,也確實讓人覺得有些“強詞奪理”;可是經黛玉這么一通“解說”,又讓我們覺得黛玉又確非無理之責,這就充分展示了黛玉之“冰雪聰明”。由此可見,孫批分析細膩而準確,理解精當而深透,確為脂批重要的補充、完善與深化。
又如“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寫黛玉到怡紅院探看寶玉,見院門關著,便以手扣門。晴雯正抱怨“寶釵有事沒事跑了來”,忽又聽有人叫門,也不問是誰,便撒謊說“都睡下了”。黛玉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清自己的聲音,于是高聲說“是我”,誰知晴雯偏偏就真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準放人進來呢!”黛玉一聽這話,“不覺氣怔在門外”。接著黛玉又聽得院里“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了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亦發動了氣”。對于這個情節,脂批云:“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脂硯齋認為晴雯之所以不開門,一是因為黛玉叫門聲音太小,再“高聲”也不過如你我平常說話罷了,晴雯自然辨聽不出誰的聲音;二是由于晴雯性格“素昔浮躁”,自然分辨不出到底是誰在叫門。所以,黛玉之“氣怔”,是黛玉自身心胸狹窄所致。對于此種理解,孫桐生表示堅決反對,明確地反駁道:“此批欠細。此文明明寫寶釵在寶玉院中,而晴雯說‘都睡下了’;又說‘二爺吩咐,一概不準放人進來’,此正黛玉酸心處也。”在此,孫桐生首先明確指出脂硯齋對文本閱讀“欠細”,理解不確。因為這段文字明明交代黛玉聞得院子里有“笑語之聲”,而且聽出寶釵也在院里,晴雯竟公然撒謊說“都睡下了”,這叫黛玉怎能不“動氣”?而更讓黛玉“酸心”的是,晴雯居然還說什么“憑你是誰,二爺吩咐,一概不準放人進來”。這話說得真是太絕、太狠、太無情了!由此看來,怎么能怪黛玉叫門聲音太小,讓晴雯無法辨別是誰?因此,孫批與脂批相比,顯然閱讀更仔細,分析更精準,理解也更到位。
僅從以上兩例即可看出,孫批或從獨到的視角分析賞鑒了《紅樓夢》的思想內涵與藝術技巧,進一步補充、完善和深化了脂硯齋等人的識見;或糾正了脂硯齋評語對小說原文理解的某些欠缺與偏誤。不少地方不是“沒有什么高明見解”,而是見解獨到、深刻,發前人之所未發;不是“沒有多少研究價值”,而是具有獨到的藝術審美價值,對于我們更加準確、深刻地理解和賞鑒《紅樓夢》思想與藝術精髓,有著重要的意義。
同時,孫桐生在《妙復軒評〈石頭記〉敘》中,一方面第一次在紅學史上提出《紅樓夢》的“本事”是寫“明珠家事”,認為賈寶玉就是納蘭明珠之子納蘭性德、賈雨村即高江村等。正如紅學家胡邦煒先生所說,孫桐生“最早系統地建立了索隱派紅學的基本的框架”,“不管‘明珠家事說’是否正確,但這個在紅學索隱派中很有影響的說法,是孫桐生第一個用文字肯定下來的。”?作為舊紅學索隱派的先驅人物,孫桐生在紅學發展史上應該占有一席之地。
而更值得贊賞的是,孫桐生在這篇《妙復軒評〈石頭記〉敘》中同時還指出,“蓋作文之妙,在縹緲虛無間,使人可望不可即,乃有馀味。若一征諸實,則劉四罵人,語多避忌,而口誅筆伐,亦不能暢所欲言矣。”孫桐生在力主“明珠家事說”的同時,十分清醒地認識到《紅樓夢》作為小說創作,不能簡單地同現實生活劃等號。小說是作家“縹緲虛無”的想象與虛構,它既與現實生活密切相關,又與現實生活有相當距離。如果混淆了生活之“實”與藝術之“虛”的區別,那就大錯特錯了。這正是孫桐生高于其他舊紅學索隱派的地方,充分體現了孫桐生作為一個杰出的文學藝術家的卓識。
三
在三十多年的仕宦生涯中,孫桐生親身經歷了封建末世的黑暗與腐朽,飽嘗了世態的炎涼和人生的艱辛。孫桐生看到了封建禮教與人性、人情的深刻矛盾,痛恨封建倫理綱常摧殘、扼殺正常人性的虛偽和殘酷。他在《名利論》?一文中,對封建統治者所竭力宣揚和標榜的“忠、孝、節、義”,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猛烈的抨擊。譬如春秋時“易牙烹子饗君”,向被吹捧為臣子“忠君”的楷模,孫桐生卻反駁說:“然不愛其子何能愛君?必父子相殘,然后可以為忠,則天下能為忠者鮮矣。”一個連自己親生骨肉都不愛的人,怎么能夠真心“愛”君?如果一定要“父子相殘”才能“忠君”,那么天下能夠“忠君”的人就太少了!歷史的事實也正是這樣,那“忠君”的易牙后來不是參與政變、活活餓死了齊桓公嗎?對于封建士大夫所大肆宣揚的“庾黔婁嘗糞”、“王祥臥冰”、“鄧攸棄子”、“割股療親”等殘忍棄子、傷身盡孝的故事,孫桐生更是深惡痛絕,認為這是完全背離人情、喪失人性的禽獸行為。
梁朝庾黔婁嘗糞占病,實是“狂夫”對庾黔婁的“捉弄”,完全是一種違反科學的愚蠢行為。如果天下人都以嘗糞為盡孝,那么“人道同于狗彘矣”;如果一定認為嘗糞可以占病,那么“孝為天下之畏途,望而避者多矣,而孝道絕矣”。所以,“非人情則非孝,孝固人之情也。”凡是背離人情、人性之舉,都不是真正的孝。王祥臥冰求魚,以“孝”感動繼母,此亦“非人情也”。因為魚并非難得之物,為什么一定要在嚴冬臥冰以求?臥冰之舉,“神所惡也,惡其妄也,惡其妄而不盡人情也。”王祥臥冰,其目的不過是為了博得虛偽的“孝”名而已。鄧攸棄子,自非人情所宜。棄侄固然不忍心,那棄子心又何忍?割股療親,亦非人情。一方面,“割股療親”不符合醫學科學,醫書上從未有以子之肉療其親病者;另一方面,父母能忍心看著孩子殘忍地“割股”傷身嗎?所以,這也是“好名之心”作祟罷了。孫桐生最后得出結論說,所有這一切“忠孝節義”之舉,其目的都是“詭其道以立名”,極其殘忍、虛偽、可笑、可鄙。一切不近人情、違背人性之舉,“未有不為妖者也”。這篇《名利論》,表面上是批判名與利,實則是對封建倫理綱常的道德核心進行了猛烈的抨擊。
與其“人性”觀、“人情”論相呼應,孫桐生的文藝觀念,一是主張真,一是主張情。在評價《紅樓夢》、《牡丹亭》以及詩歌創作上也十分看重并突出強調一個“情”字。
孫桐生酷愛《紅樓夢》,是因為《紅樓夢》縱情謳歌了青春女兒們至真、至純、生死不渝的真心真情,《紅樓夢》對社會人生“真性情”精彩而深刻的描寫,激起了孫桐生心靈深處強烈的情感共鳴。同時,孫桐生鮮明地指出《紅樓夢》“本談情之旨,以盡復性之功”。以“人情”論《紅樓夢》,可謂深得《紅樓夢》創作意蘊之三昧。
孫桐生反對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認為“天地精英之氣,若在有無斷續之間,竟有時不鐘于男子而鐘于婦人”。這與《紅樓夢》中賈寶玉提出的“山川日月之精秀皆鐘于女兒,須眉男子只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的“女清男濁”觀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在《女子過門守貞論》一文中,極力反對婦女守寡,認為不合人情、有違人性。他所編輯的《國朝全蜀詩鈔》,收錄蜀中女詩人36位,詩歌計180余首。孫桐生編輯收錄詩歌的原則是“只字必珍,微長必錄。不徇愛憎之私,不分門戶之見,必欲使古人已逝之魂魄,復見于寸楮尺集中”。不論男女之別,藝術面前人人平等。
孫桐生之所以一讀《牡丹亭》就愛不釋手,生恐《牡丹亭》漫漶失傳而多方籌資刻印,是因為《牡丹亭》是謳歌“情”的杰作,它通過杜麗娘與柳夢梅穿越時空的生死之戀,喊出了要求個性解放、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呼聲,并且暴露了封建禮教對人們幸福生活和美好理想的摧殘。尤其是成功地塑造了杜麗娘這位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至情”形象,深深地震撼著孫桐生這位情感非常豐富的學者、詩人。孫桐生在《重刊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序》中開宗明義地提出:“生人之情不一端,惟發于兒女者為最真。”孫桐生認為,人生的情感雖然各種各樣、豐富多彩,但惟有兒女之情最真、最純、最摯。而“《牡丹亭》之傳,傳以情也。”湯顯祖對“情”的推崇與《牡丹亭》對“情”的謳歌,與孫桐生對“情”的認識可謂不謀而合。孫桐生十分推崇湯顯祖所倡導的“情”,極力贊賞湯顯祖的“人情”觀,他說:“先生何其善于言情也耶”!孫桐生還進一步提出:“情根于性,情真性必真,情偽性必偽”。人情根于人性,人性的真偽決定人情的真偽。人情與人性互為表里,“即小可見大,識表可測里。”孫桐生這種見解,顯然是既受到了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贄絕假純真的“童心說”的影響,同時也深受湯顯祖“至情”論的浸染,這在晚清時期無疑是具有相當的進步意義和社會批判精神。
孫桐生是一個詩人。他除了編選了《國朝全蜀詩抄外,還寫了不少的詩,如《編纂〈石頭記〉評蕆事奉和太平閑人之作即步原韻》一詩,極力推崇曹雪芹花費了十年心血對兒女情細致入微的“編排”描摹,《紅樓夢》對“人性”、“人情”的真誠贊美。其第一首寫道:“情窟翻身亦大難,因情識性得金丹。”這里的“情窟”二字,是指情之多、情之濃、情之深;“金丹”二字,本為道家升仙之藥,此言“真情”猶如道家仙丹一樣難得。此詩第二首又寫道:“風月鑒空兒女散,褒誅氣凜雪霜寒。”此處“風月鑒”意謂“男女之情”,指出《紅樓夢》的作者對“兒女風月之情”有著鮮明的褒貶態度。此詩第三首極力贊賞《紅樓夢》“儒門亦有傳燈法,不涉虛無墮渺茫”,指出《紅樓夢》描寫的是現實社會人生之人性、人情,而非空談虛無渺茫的佛道觀念。
總之,作為一個進步的思想家、學者和詩人,孫桐生十分看重人的“真性情”,認為做人要做真人,說話要說真話,寫文章要寫人的真感情。孫桐生的這種“人情論”,是清代人文主義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我們充分重視。
四
孫桐生五歲入學,從小受到良好的家教與嚴格的師教,在進士及第前后又長時間的設館從教。在長期受教和從教的基礎上,尤其是在晚年主講綿州治經書院十余年的教育實踐中,孫桐生不斷總結、思考、歸納、提煉,形成了自己一套頗有見地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理論,成為晚清蜀中一位名副其實的教育家。
孫桐生在主講治經書院期間,編著有《塾課》一書,可惜此書只存五篇書目而不見其書,難以詳悉內容。但從孫桐生現存的數篇教育論文,可窺見其教育思想之一斑。如其《士氣論》云:“士氣者,培之于數十年之前,收效于數十年之后。國脈盛衰系焉,國勢強弱系焉。”?明確指出培養人的“士氣”(氣質素養)不可能短期內立竿見影,需要教育者數十年長期的精心培養和悉心培育,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是也。同時,孫桐生認為,教育直接關系到“國脈”的盛衰、“國勢”的強弱,強調了“育人”的重要性。國家要發展,民族要興旺,教育是基礎,人才是關鍵。孫桐生如此強調和突出教育(尤其是人才培養)的重要地位,無疑是一種超前的進步觀念,這對我們今天重視和發展教育、培養和造就人才,都有極大的啟迪意義。
在《振學校》一文中,孫桐生又提出了學校教育的三個方面:“其培之也深以厚,其責之也重以周,其取之也嚴以約。”一是說要培養一個真正的人才,既要深入到人的心靈深處,砥礪其高尚的品格,怡養其美好的性情,又要使之專心向學,“絕無旁騖”,成為一個思想深刻、內心豐富、才能卓越的人。二是說教育要嚴格要求,人才要全面發展。孫桐生在《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一文中指出:“學貴力行,然非致知,行無所據。……文章者,道德之華。躬行者坊表之著也。而敦忠履信,則窮理盡性,方而實,立體致用之學也。”?培養人才,既要重視德,也要重視才,德才兼備;既要重視理論知識的學習,也要重視實踐能力的培養,知行合一。要從“文、行、忠、信”四個方面全面、嚴格地要求學生,這就是所謂的“重以周”,其目的就是要培養全面發展的優秀人才。三是說對人才的選拔和取用要嚴格,寧缺毋濫,要選用那種真正的“才德之士”。“而有才德之士,珠以目混,金以砂埋,欲求其脫穎而出者,抑難矣。”?因此,用人者要有一雙識才的慧眼,嚴格考察,精心篩選,擇優取用。在《光緒修治經書院碑記》中,孫桐生再次強調教育的目的是培養“處為良士,出為良吏”的人才,以人才治國,以人才興國。
除了上述教育理論文章以外,孫桐生編寫的《國朝全蜀貢舉考要》四卷,也是一部研究有清一代蜀中科舉、文化、教育的珍貴文獻。它系統記載了清代蜀中貢舉、全國會試選拔人才的詳細情況,所記其人可信、其事可征,成為研究清代科舉制度、科舉文化、科舉教育以及研究清代政治、吏治等的第一手資料,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又據《綿陽縣志·孫桐生傳》所載,孫桐生自光緒十一年卸任郴州回籍后,便被延為綿州治經書院主講席,前后達十數年,“學徒鱗萃,自與及門切究古學數年,左綿學風為之丕變”。可見,孫桐生不僅有一套頗有見地的教育理論,同時其教育實踐亦可謂成績斐然。
梳理孫桐生的教育思想與教育理論,考察孫桐生的教育經歷與教育實踐,完全可以得出結論說:孫桐生既是一位有獨到見解的教育理論家,又是一位有豐厚經驗的教育實踐家。既為蜀中地方培養了一批優秀人才,又使古老綿州的學風為之一變。
綜上所論,孫桐生為人端方正直,嚴于律己,身體力行;為官憂國憂民,廉潔奉公,以匡時救世為己任;為文尚“真性情”,力主文學要表現人性、人情;為學刻苦自勵,旦夕執卷不離手,著述頗豐;為師教書育人,著書立說,為門人弟子所敬仰。為此,孫桐生曾不無自豪地說:“古人所稱三不朽者,曰立德、立功、立言,予雖不敢自居,亦庶幾一得也。”?確實,孫桐生作為晚清蜀中之杰,無論在思想上、政治上,還是在學術上、教育上,都達到了相當的高度,作出了杰出貢獻。正如著名學者馮其庸先生所云:“孫桐生是一位勤奮的學者,很了不起。不僅在綿陽,從全國范圍內來說,也是一個很突出的人物。”?孫桐生對于蜀中以至整個中國近代文化的發展和繁榮功不可沒。總結孫桐生之為人與為官、治學與從教,借鑒其進步的匡時救世思想、文藝思想、教育思想,表彰其為晚清蜀中地方文化和教育事業所作的貢獻,這對于繁榮和發展我們今天的教育文化事業,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必將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注釋:
①宋廣波編校注釋《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第221頁。
②?馮其庸《好官、學者、詩人、紅學家》,見王興平,楊培德主編《孫桐生研究》,巴蜀書社,1993年,第8頁。
③張秀熟《孫桐生研究·序》,見王興平,楊培德主編《孫桐生研究》,巴蜀書社,1993年,第2-3頁。
④王興平,楊培德主編《孫桐生研究》,巴蜀書社,1993年,第382頁。
⑤《綿陽縣志》載孫桐生《永州府署題名記》。
⑥馮其庸,李希凡《紅樓夢大辭典》(增訂本),2010年,第550頁。
⑦孫桐生《妙復軒評〈石頭記〉敘》,見朱一玄編《紅樓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年。
⑧《好官、學者、詩人、紅學家》,見王興平,楊培德主編《孫桐生研究》,巴蜀書社,1993年,第10頁。
⑨宋廣波編校注釋《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第465頁。
⑩孫遜《紅樓脂評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7頁。
?胡邦煒《蜀中紅學第一人……清末四川紅學家孫桐生散論》,《文史雜志》,1992年,第5期。
?見《綿陽縣志》卷九。
?孫桐生手稿《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見孫桐生《未信余篇·振學校》。
?見《綿陽縣志·孫桐生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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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4-342(2014)02-47-06
2013-12-29
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西華大學地方文化資源保護與開發研究中心資助科研項目(項目編號:12DFWH005-2)研究成果之一。
程建忠(1961-),男,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