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佳蔚
(長江師范學院傳媒學院重慶 408100)
李芳桂,又名李十三,是清代乾嘉時期陜西渭南籍杰出的碗碗腔皮影戲劇作家,其豐富的戲劇作品,被群眾稱為“十大本”[1](1),《香蓮佩》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劇本。有研究者論斷:“李十三戲劇最本質的特點是草根性”,這種“草根性”,與作者的一生都深浸在“社會的底層”,洞察社會矛盾和民生疾苦,“掌握著豐富的生活語言以及綿密如織的生活細節”[2](2)有關。李芳桂戲劇作品的語言不僅典雅優美、意蘊豐富,而且“地方色彩濃郁”。作品中“充滿泥土味”和鄉村生活氣息的關中方言俗語,是研究關中方言和關中地區社會歷史文化的“活化石”[3](2)。本文嘗試解讀李芳桂戲劇作品《香蓮佩》中具有典型意義的方言詞語,選擇一個特定的視角觀察關中方言蘊涵的民俗文化特點,也為李芳桂戲劇研究做一些添磚加瓦的工作。
第三回《撿柴》中繼母張氏唱道:“不是紅顏多薄命,克性頗費男子多。”[4](7)
舊時鄉村迷信,認為某人、某事對其他人或事有沖撞,會帶給其災難,就說是“克”,有“克性”。《香蓮佩》中的繼母張氏殘忍地殺害繼子呆迷,虐待、迫害繼女魏絳霄,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歹毒繼母。劇本寫道,張氏的兩位前夫,一個活了三、四年,一個活了四、五年,與他們相比,第三任丈夫魏家老漢活了七、八年。在傳統的鄉村社會的人們看來,張氏顯然是一個“克性”大,連續“撞克”、致死三任丈夫的“不吉”之人。可以說,在這個令人生厭的人物身上,“克性”大,是作者塑造其反面形象的有意之筆。
第四回《贈鐲》中繼女魏絳霄唱道:“他還想回家去用膳,還虧你懵懂不熬煎。”[4](9)唱詞反映了魏絳霄對繼母張氏對他們姐弟的迫害有清醒的認識,對傻子兄弟不知生活憂患而心存擔憂。
“熬”、“煎”本為動詞,詞義指向飲食烹飪范疇。《辭源》:“熬,文火慢煮。”[5](1056)“煎,烹飪法之一。……〈方言〉七:‘煎,火干。凡有汁而干謂之煎。”[5](1049)
《辭源》收有合成詞“熬煎”,其字面含義表示“煎煮”,也屬于飲食烹飪范圍。詞義引申、轉移而指向社會生活領,“比喻苛稅雜捐的壓榨”,或“忍受折磨痛苦”[5](1056)。在關中方言里,“熬煎”表示人的心理活動,比喻因生活極為艱難而發愁擔憂。魏絳霄的兄弟呆迷生性癡傻,對繼母的迫害毫無知覺,不懂得擔憂發愁,所以絳霄說他“懵懂不熬煎”。在語言表達中,構成合成詞的兩個語素“熬”和“煎”原本的字面含義使該詞的詞義攜帶著鮮明的形象色彩。
第四回《贈鐲》中呂庚娘問揀蘆柴的魏絳霄道:“不知姐姐許與誰家?”絳霄云:“尚未受聘。”庚娘云:“怎么還沒有主兒哩?……”[4](13)
“主兒”在關中方言中是常用詞,多表示財物、物品的主人,也特指未婚女子的婆家。女子尚未找婆家,就說她“還沒有主兒”。女子已有婆家但尚未出嫁,其未來的夫家就是她的“主兒家”。在古老的文化傳統中,對于女子來說,生養她的娘家將她看成“客”,她是“外姓人”,她將來嫁往的夫家才是其“家”。
在漢字的本義里,女子出嫁曰“歸”。“歸”,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為“女嫁也。”[6](17)《詩經·周南·桃夭》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7](279)“之子于歸”的意思是“這個女子出嫁了”。
未嫁女在娘家是“客”,與她已訂婚約的婆家才是她的“主兒家”。女嫁曰“歸”,女子出嫁前往夫家才是她真正意義的“回家”。這種風俗源遠流長,自《詩經》的時代綿延到李方桂戲劇《香蓮佩》呈現的清代關中鄉村風俗中,其實承載這一風俗的方言詞語直到現代依然活躍在關中人的口語交際中。
第五回《出首》中當陽縣令曹也參道白:“下官,曹也參,山東濟寧府人氏,皇榜進士。因我做官過于寬厚,人都稱我曹醬水。”[4](13)
“醬水”,當寫成“漿水”。“漿水”本謂一種關中飲食。夏季將洗凈的芹菜等蔬菜放在罐、甕、盆中,將滾燙的面湯或開水澆入,湯汁淹沒蔬菜,呈湯多菜少狀。發酵幾日后,蔬菜和湯汁變酸而有香味,蔬菜稱“漿水菜”,湯汁稱“漿水”。“漿水”既是飲食作料,又是可口的飲料,有消暑解渴的功效。由于“漿水”的特點是湯汁粘稠、不清爽,所以用來比喻人腦子糊涂,判斷事情不清晰果斷。方言里常說,某人是“漿水”,是個“漿水罐罐”,某人做事“漿漿水水,一點也不利落”。曹縣令云“人都稱我曹醬水(漿水)”,意謂因自己“做官過于寬厚”,辦公斷案不甚果敢清晰,給人留下做事糊涂的印象。
第七回《釘呆迷》中魏絳霄的繼母張氏害死呆迷,又給她捏造因私情殺害兄弟的罪名。她悲憤地唱道:“你的兒今死故全不哀痛,卻反來與孩兒造這丑名。看起來真好似豺狼心性,似你這瞎心腸天理何容?”[4](19)在普通話與關中方言中,“瞎”都表示人的眼睛失明,眼目失明者被稱作“瞎子”。在關中方言中,“瞎”引申表示壞、不好,與“好”是反義詞。如關中人常說:“這娃瞎得很。”“瞎人遭報應。”“瞎心腸”是罵張氏心眼壞。
第八回《擄秀生》中曹縣令之子曹秀生被賊人擒獲,女賊王麻也清看上曹秀生“風流出眾”,欲與之做成夫妻,命屬下慧定勸說招親。慧定道:“瓜物,我就不信你愿死。”[4](19)
關中方言,人智力欠缺、傻呆,謂“瓜”,是形容詞。如常說“這娃瓜得很”,“看這娃瓜的”。由“瓜”組成的合成詞有“瓜子”、“瓜娃”、“瓜蛋”、“瓜物”等,都是名詞,詞義相同,意思為“傻子”,是詈罵詞。
第十回《趕腳》中趕腳人牛二道:“過了西坡,就是東坡,過了東坡,再丟七八里,就是石橋寨,這十兩銀子就到我腰里了。”[4](22)
“丟”在普通話和關中方言中,都可以表“放下”、“丟失”的意思。在關中方言中,“丟”引申表示“剩余”、“余下”的意思。“再丟七八里”,意思是再剩下七八里的路程就可以到家。
第十一回《借尸》里,小吏鄉約諸葛暗和地方蔣松路遇醉酒躺在席子下面的呂思望,誤以為是死人。蔣松道:“只說這該咋處?這該咋處?快用計來。”[4](23)
“處”讀上聲,含動詞義,表示“處置”、“辦理”之義。在普通話里“處”表示該義不用作單音節詞,而是作為語素出現在“處理”、“處置”、“處分”等合成詞里。在關中方言中,“處”用作單音節詞,口語里常說:“這娃不聽話,看把你咋處!”
第十一回《借尸》中,鄉約諸葛暗和地方蔣松處理鄉村事務,整晚沒睡覺。蔣松唱道:“整整一晚莫見覺。”[4](24)
“見”是動詞,“覺”是其賓語。“見覺”就是有機會睡覺。“莫見覺”就是沒時間睡覺。
第十一回《借尸》中諸葛暗道:“步子蹺得寬,兩步到門前。”[4](24)
《辭源》:“蹺,舉足。”[5](1635)“蹺”在關中方言中是常用詞,為動詞,意思指人或動物抬腳向前邁。如口語常說“朝前蹺了一大步”。“步子蹺得寬”,是說人腳步向前邁得很大。
第十一回“借尸”中蔣松對張氏道:“那一年臘月二十四,你往你娘家看戲去,不是我給你趕的吊吊驢兒,到你娘家,你二嫂還給我一個灶火爺饦饦。”[4](25)
關中人把如鍋蓋大小的烙餅叫“鍋盔”,或“鍋盔饃”,把如碗口大小的烙餅叫“饦饦”,或“饦饦饃”。關中風俗,臘月二十三祭灶,各家各戶都要烙“饦饦饃”祭獻灶王爺。對于生計艱難、飲食匱乏的鄉下人來說,“灶火爺饦饦”可謂美食。所以蔣松臘月二十四趕驢車送張氏回娘家,吃到張家嫂子給的“灶火爺饦饦”,自然留下很深的印象。
李芳桂長期執教鄉村,與農民有天然聯系,對廣泛流行于關中農村、農民喜聞樂見的碗碗腔皮影戲有濃厚的興趣,在與皮影戲藝人的密切交往中創作了《香蓮佩》等大量皮影戲劇本。皮影戲是直接面向大眾的民間戲劇,李芳桂戲劇的觀眾首先是關中東部渭北平原上的廣大農民,劇本中“那些飽蘸著生活瓊漿的戲劇故事,再加上蒼翠欲滴的情節、細節枝葉”,以及口語化、生活化、鄉土化的語言,培育出根植于關中地區鄉村文化沃壤的戲劇藝術之“參天大樹”[2](2)。二百多年來李芳桂戲劇活躍在鄉村皮影戲舞臺上,貼近生活的俗語方言加強了李芳桂戲劇作品的“草根性”和“鄉村性”,在“高臺教化”的藝術實踐中實現了揚善抑惡、教育群眾的社會功能,獲得了崇高的藝術價值。
李芳桂戲劇不僅是研究清代關中地區社會政治、鄉村生活和民間風俗的珍貴文獻,而且是研究清代關中方言及其流變的“活化石”。今天,當現代文明的疾風驟雨席卷而過,傳統正走向“非主流/邊緣化”,即使在曾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汪洋大海”的鄉村社會[8](49),傳統文化也正在淡出人們的視線。特別是隨著社會生活的變遷和民族共同語的強勁推廣,幾乎所有的漢語方言都處于“一個史無前例的急劇變化、萎縮和消亡的過程之中”[9](16)。“文化生態語境的變化”,使曾經盛行于陜西省關中地區的李芳桂戲劇“與其它民間習俗一樣正在面臨消失或瀕危的境遇”[10](169),所以整理、研究、承傳這一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1] 李十三史料研究室編.高澤、王禾、辛景生執筆.李十三評傳[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
[2] 陳彥.序——根深葉茂李十三[A]//王相民.李芳桂劇作全集校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
[3] 段國超.一部填補空白的陜西地方戲語言研究力作——序田曉榮教授《李芳桂皮影戲劇本語言研究》[A]//田曉榮.李芳桂皮影戲劇本語言研究[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3.
[4] 王相民.李芳桂劇作全集校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
[5] 辭源(修訂本)(1-4合訂本)[Z].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
[6] 許慎著、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段注[M].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7.
[7]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0.
[8] 王均林.近代鄉村文化的衰落[J].學術月刊,1995(10).
[9] 曹志耘.關于瀕危漢語方言問題[A]//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語言學文萃·方言卷[C].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4.
[10] 袁聯波.文化人類學視野中的秀山花燈[J].文藝爭鳴,20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