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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節

2014-03-27 08:43:58◎陳
小說林 2014年1期

◎陳 鵬

六一節

◎陳鵬

今天之前,陸小陸對整個事件做了一番了解,結論是,六一這天我該陪她上街。大家挑這么個日子表達意愿挺嚴肅的,對吧老李?她從沙發那頭攤出腳趾,在我的襠部撓來撓去,讓我想念她藍色T恤下面的身體。子彈一樣的身體。

是的。我說。

沒別的辦法。沒有比走上街頭更好的辦法。她說。

什么意愿?

抵制FC。

什么FC?

她把手機扔過來,讓我看微信上的帖子和聲明。我還是不懂什么是FC。陸小陸說,不是肯德基,也不是FUCK,而是南湖岸邊正在開建的狗熊屠宰加工廠(十個足球場那么大)。他們殺掉狗熊,剝它們皮、抽它們筋、切它們肉,還活活取它們的膽。老李,你覺得合適嗎?

我走神了。我一直在走神。真抱歉。和一個女人待久了,你怎么可能不走神?

在我的構思中,這部名為《萬國大廈》的微電影將如下進行:

音樂起。黑屏。逐漸亮起。出現一棟爛尾樓,占據整個畫面。

1.日,外。

李手捧一盆小而嬌艷的花朵,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李上車。

李扭頭看向窗外的爛尾樓。鏡頭深長、富于變化。

音樂起。

李:那棟破樓……十年了吧?

司機甲:十三年。

李驚訝。

司機甲:這樓的來歷,我比誰都清楚。

司機甲:一般人不會問,問了我也不說(打量那盆花,充滿好奇)。這算什么知道嗎?緣分。

李笑。司機也笑。兩人同時扭頭看向爛尾樓。

逆光。爛尾樓畫面。

……

插圖/王藝雯

李:是嗎?

司機甲:找遍全城你要能碰上第二個知道這事的人,我車費全免。

李(笑):不會加我錢吧?

司機甲:一塊兩塊的你在乎?

李低頭看花。花朵鮮艷。

司機甲:送人?心愛的姑娘?

李默然。

司機甲(笑):都什么年代了,還送這個?直接大號鉆戒啊!

李:說說你的故事。

老李!陸小陸大喊。

什么?我說。

你覺得——合——適——嗎?她快揪我耳朵了。

不合適。我說。

活生生一頭熊,活生生挖開肚子取膽,然后殺掉,切碎——這幫人真他媽瘋了。你愿意吃熊膽披熊皮嗎?

不愿意。我說。但我實在無法想象一頭大狗熊被活活取膽虐殺的場面。我對狗熊沒什么概念。我覺得它們不像對人類有害,當然啦,是否對人類有益我也不得而知。我對狗熊一點兒也不了解。

這就對了。她說。

突然響起敲門聲。我起身開門。屋外站著一個從沒見過的老太婆,花白頭發,松松垮垮的黑T恤衫,大如巨傘的黃裙子。她望著我說,看見我家康熙了嗎?

什么?我說。

康熙。這么高,這么大。她比畫著。

我搖搖頭。

康熙啊,我家康熙。沒見過?我住一樓。

不好意思。我說。

丟了三天啦。她說。他們說你們見過。

對不起。我說。

她怏怏下樓。陸小陸問我誰是康熙?我說我哪兒知道。她說很可能是一只貓。單元門口經常跑著各種各樣的貓,康熙大概是其中一只?我好像從沒見過她。我說。誰?康熙?陸小陸說。不,這老人。我說。

我打開電視,盯著陸小陸的腳丫子,那上面的一段小腿美極了。我湊過去,撫摸這段小腿。她一腳把我踹開。

說正事!她說。才二十一天呢。

我忍住缺氧般的心跳。沒錯,才二十一天。陸小陸流產后的二十一天。醫生說三十天內嚴禁同房。你們今后肯定要孩子吧?這就對了,三十天內別碰她。千萬。你不傻。

我當然不傻。我回憶那家私立醫院的咖啡色走廊,回憶我待在手術室門口的沙發里等她。我記得我在翻一本電影雜志,上面正講到珍妮弗·洛佩茲給自己的屁股上了天價保險。照片上,洛佩茲的屁股漂亮得像匹馬。我正想入非非,陸小陸被醫生推出來了——坐在一只黑色輪椅上,麻醉的副作用讓她淚流滿面,但也不至于號啕大哭。

我覺得,陸小陸說。我們也該上街抗議。我們吃了午飯就走。

我同意了。

心不在焉!又構思你的狗屁小說?陸小陸向來不是無條件支持我寫作的女人。她認為寫詩、寫小說的全是吃飽了沒事干的傻瓜。確鑿無疑地,我越來越傻了——那種經常性的白日夢癥狀似乎宣告我提前衰老,唯一的好處,這癥狀是把別的女人弄上床的天敵。她為此而滿意。不過,誰敢保證這狀態都是真的?

這一次,我寫劇本。我將把它交給某位小導演,讓他拍出來報送法國戛納。拿個大獎也不一定吶。

午飯后,我們前往77路公交站臺。老太婆出現了,就坐在小區花園邊的黑鐵椅子里,追問每一個路人見沒見過康熙。陸小陸拽著我快步繞行,低聲說她也從沒見過她,這人到底從哪兒冒出來的?

五分鐘后,77路車進站了。

2.日,外。

司機甲語調低沉,講述可以閃回重現。

司機甲:十三年前,一局長找到一個澳大利亞商人蓋這棟樓,起了個牛逼的名字:萬國大廈。后來,這澳大利亞商人皮特居然和招商局局長的老婆搞上了……

知道什么愛情最牛逼?——跨國戀,還給一個中國的局長戴了綠帽子!

這局長哪受得了?花一大筆錢雇了個殺手把老外做了……事后,局長被槍斃,老外撤資,工人跑散,這樓就廢了。

李:干嗎不收回去繼續蓋好?

司機甲:爛攤子!誰收?市政府?發改委?花的是老外的錢,不是中國的錢,再說了,收回去至少得二千萬美金重建。

李:再找個老外,或者別的什么企業?拍賣也行。

司機甲:老外不是傻瓜!拍賣?誰敢接?據說澳大利亞人皮特就是在大樓里被殺的。(閃回)一天晚上,他手下說現場出事了,塌方,讓他過去看看。他去了,剛上二樓,一個家伙躥出來,連捅他七刀。整整七刀。

李愕然。

車子在街上滑行。音樂起。爛尾樓全景。

3.日,外。

車子靠邊停下。計價器顯示三十元。

司機甲:一共三十五。

李:這不三十嗎?加兩塊燃油稅一共……

司機甲:兄弟,故事白聽啦?

李掏錢。

司機甲收錢,找零。突然低聲:萬國大廈鬧鬼,沒事千萬別往里頭瞎跑。據說老外怨氣大,陰魂十三年不散。很多人進去了再沒出來!

李:開什么玩笑。

司機甲:你自己看著辦!出了事別怨我沒提醒你。

李下車。司機甲一腳油門,汽車駛遠。

李轉頭。不再有爛尾樓,被一幢幢高樓大廈取代。

4.日,外。

插入鏡頭:李端著一盆漂亮的鮮花。默默經過萬國大廈,站住,張望,走開。

5.日,外。

李端著花,來到環西路8號,一幢老房子門前,沿樓梯上去,有一平臺。陽光充足。李將花擱在一個小小的石桌上,凝望。

鏡頭搖下,靠墻擺放著一溜一模一樣的花盆。有的已經枯萎,死掉。

李清點花盆:1,2,3,……22,23!

默默佇立。

返身下樓。

我們在美麗坊下車,百貨大樓附近有不少警察,他們神色悠閑,更像是溜達出來看美女的。我們走向西平步行街,圓形小廣場上沒多少人,但幾分鐘后——十分鐘的樣子——更多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來,陽光垂落,白色地面閃閃發亮。街邊的梧桐輕輕搖曳,樹葉綠得驚人;百貨大樓、藍城和百盛三座大廈把小廣場夾在中間。人群開始行動:有人掏出白色口罩戴上了,上面黑色的“FC”被畫了大紅叉。一群人呼啦沖上去,掏出手機、相機一通狠拍。原來很多人是媒體記者。我們身后,另一部分家伙默默掏出口罩戴上,立即容貌大變——像秘密特務或地下黨,與我們這些沒戴口罩的毫不相干。

我們陷入人群動彈不得。陸小陸說,沒準備口罩真是失敗,感覺就像失去了組織。去買兩只口罩嗎?那還得畫上FC,再畫叉。多麻煩。那就暫且如此,姑且把我們算做他們的一分子吧。她說。我們已經站在他們中間了,對吧老李?他們不可能把我們趕走,也不可能因為沒戴口罩就驅逐我們吧?再說,很多人不也沒戴嗎?

嗯。我說。我們已經站在他們中間了。我們是一伙的。

很快,一個戴口罩的長發家伙拽住我。

接著。他說。

什么?我說。

他從一只黑色旅行包里掏出厚厚一沓口罩。

戴上。然后,幫我分發。

分發?

對,每分發一個十塊錢。干吧。

憑什么相信你?陸小陸說。

他掏出一張小紙片塞過來,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又掏出一百元交到陸小陸手中。這是訂金。他說。

我們看那名片,原來是一個名為愛心集團的組織。他的頭銜是秘書長。他叫筐子。

他沖我們擠擠眼,迅速走開,和一大群戴口罩者站在一起。陸小陸狠狠掐我的手,怎么樣?她說。什么?我說。干嗎?她說。她手心里的百元鈔票潮濕滾燙。你說呢?我說。陸小陸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口罩——不下兩百只,如果分發完畢,今天下午將賺足兩千。干。我們干!陸小陸斬釘截鐵。傻瓜才不干!

6.日,外。

李在此前相同位置打車。手里抱一盆一模一樣的鮮花。

李:環西路8號。

司機乙狠狠抽幾口煙,吐掉煙蒂。沉默,開車。

車子經過爛尾樓——萬國大廈。逆光。音樂起。

司機乙:這破城市,到處拆遷,到處蓋樓,過幾天你再走原來的路,統統不認識;再碰上從前的朋友,也統統不認識了。

司機乙想抽煙,又忍住。打量他手里的花。

司機乙:月季?

李:杜鵑。高原杜鵑。

司機乙:送誰?朋友?心上人一般送玫瑰啊……

李轉頭緊盯爛尾樓。不吭聲。表情憂郁。

司機乙搖搖頭。不再說話。

街景劃過車窗。

7.日,外。

李:知道這爛尾樓來歷嗎?我聽說,是一個澳大利亞人花錢蓋的,蓋一半,人死了,被招商局局長滅了……

司機乙噗地向窗外吐一口痰。繼續開車。冷笑。

李:據說,被捅了七刀……

司機乙:狗屁!

李:……

司機乙:那樓叫萬國大廈。

李:嗯,一個澳大利亞……

司機乙:狗屁澳大利亞!就一個四川老板!(回頭打量李)這人還和我沾親帶故,是我遠房表舅。

李驚訝。

司機乙:十三年前,他從四川跑來做房地產。十三年前就知道炒房,你說多他媽聰明。

司機乙盯著李和李手中的花,抽出一支煙點上。壓低聲音:我今天說的事情,你要是跟外人走漏半個字……(司機乙眼神兇狠)

李疑惑點頭。

司機乙吐出一口煙。氣氛緊張。

司機乙:他從銀行貸出三億,買下××區半座水町長島。不到三年,房價噌噌上漲。他賣了這批樓?才不呢,錢不是到手了嗎?房子不抵押給了銀行嗎?他手里還攥著一億,十年前,一億,乖乖,什么概念?!

李:那房子呢?

司機乙:當然拋給銀行。銀行再想辦法倒騰。房價為什么下不去,懂了吧?他用這一億,蓋了萬國大廈——他眼睜睜看著房地產越來越火,一億買了地皮,再貸兩億,準備建二十層的北市區地標。萬國大廈的名字是我起的,騙你,我是王八。

房子蓋了大半年,眼看封頂了。突然有一天,他被一個大領導找去,說,這大樓應該列為城市地標項目,得重新設計,按照地標要求蓋好它。錢不是問題,市里再掏一億。

他不干。憑什么呢?那是我買的地,我蓋的樓,憑什么你們想拿就拿想改就改?大領導秘書找到他,說如果不按規矩來,就讓這樓停工。好吧,他怕了。那就按他們的規矩來。

不到一個月,大領導秘書又把他找去了。說專家進去發現,你這樓有相當大的安全隱患。為杜絕隱患,建議你把這棟樓轉給某某公司。你前期投入的錢,一分不少全給你。

我這親戚,當時就蒙了。

仔細一想,不行啊,憑什么?不出三天,他的工人,一個接一個失蹤。工頭把消息報到公安局,沒人管,沒人查。他慌了。工人越來越少,大樓停工了。他花大價錢,找新的施工隊進來,不到一個月,工人又一個接一個失蹤。報紙上說,失蹤工人和他有莫大關系,懷疑他在盜賣人體器官……

開始查他。質監局、公安局、環保局……他怕了。給領導秘書打電話,人家說,轉讓可以,但因為你現在涉嫌犯罪,這樓必須在原來價格上打對折。

能有什么辦法?好,三百萬,他拿錢走人……

我記得,那年的7月19號。

李:7月19號?

司機乙:那年7月19號,接盤企業老總約他吃飯,順手給他支票。他喝了酒,拿了錢,從酒店出來,給大領導秘書打了個電話,說萬國大廈發生嚴重坍塌,希望大領導本人親自去現場看看。大領導帶著秘書趕過去。他拎一把刀,在暗處等著,大領導來了,剛要沖上去。有人從背后一把奪了他的刀。

李滿臉驚訝。

司機乙:就等他來這一下呢。奪他刀的家伙,連捅他七刀。這叫什么知道嗎?

李:正當防衛!

司機乙:秘書踩著他的臉,從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三百萬的支票。

8.日,外。

李:不可能。你瞎編的吧!你怎么可能知道這些?

司機乙默不作聲。使勁抽煙。

李:再說了,就算大領導真的雇兇殺人,早被抓了。我可從沒聽說過哪個大領導雇兇被抓。

司機乙冷笑。狠狠抽煙。

李手中鮮花特寫。

窗外,萬國大廈全景。

司機乙:我動的刀。七刀!我數著呢。

李大驚。難以置信地大笑。

司機乙吐掉煙蒂,剎車:下去!

李張口結舌。

司機乙:滾!

李驚惶跳下車。緊緊抱住花。

車子前行十余米后又退回來。司機乙讓李看計價表:三十八塊!

李慌張掏錢,手忙腳亂。

司機乙收錢后,突然放松,壓低聲音:花不錯,哪兒買的?

李不吭聲。

司機乙不屑地:不說算球!

司機乙:別去那棟樓……我跟你說的故事,你信就信,不信拉倒。腦子和腿都長你身上,誰也管不著。(稍停,壓低聲音)沒有一個人出來。沒有一個人!愛信不信!

司機乙揚長而去。

越來越熱。我們這兒的六月總是很熱。太陽火辣,空氣窒悶。我覺得劇本沒法再編下去。我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我究竟想在這部四十五分鐘的電影里表達什么?

我們戴上口罩,把余下的口罩做了平均分配,之后,我們互相看著——陸小陸的眼睛閃亮動人,額頭已滲出汗珠;她的臉頰還十分消瘦。她沖我抬抬下巴,叮囑我一個鐘頭后在這兒碰面,然后轉身沒入人群,不到三秒就消失不見了。我動彈不得,感覺自己既失去了愛人,又失去了組織。我轉身擠向小廣場邊緣,那里果然還站著一群未戴口罩的家伙。我湊上去,問一個三十左右的胖子,要口罩嗎?他滿臉驚恐,似乎我說了一句臟話。他連連擺手,立即走開了。旁邊兩個女人面色嚴峻。我向她們重復了剛才的問題:要口罩嗎?高個子那位皮膚像玻璃一樣光滑,她沖我微笑,多少錢?不要錢。我說。她身旁的姐妹難以置信,真的嗎?免費派送?

免費派送。我說。

她們立即把口罩戴上了,夸張地笑了兩聲,彼此牢牢攙扶,似乎擔心對方跌倒。矮個子又瘦又小,但臉蛋還行。不過,眼下,誰的臉蛋也看不清了。她們戴上口罩之后簡直一模一樣,就像一對雙胞胎——都五四式短發,穿紅色立領T恤、肥大得地下涼風能吹入褲管直達大腿根的白褲子;她們當即決定走入廣場中心,向那批戴口罩的家伙靠攏。

之后我走向三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兩對情侶和一伙公司職員。口罩分發得十分順利,不知道陸小陸進展如何。我至少發掉了二三十只,如此算來,我在不到半小時內掙了兩三百。我高興起來。在這段時間里,年輕人越來越多,他們將廣場中心戴口罩的家伙們團團包圍。終于,這一伙戴口罩的默默走向廣場邊一片梧桐樹蔭,幾個手執橫幅和紙板的男女取代了他們的位置,那上面寫著,“FC,滾出去!”“為了我們,請愛護動物!”“人類不要FC!”舉著相機、手機的家伙立即撲上去,噼噼啪啪拍個不停。前者一動不動,像樹一樣站立,其中一個姑娘的額角滲出汗水,頭發染成金色,從露出的眼睛上判斷她長得不錯,大概和陸小陸打個平手,身材卻比陸小陸更棒:胸更大,腿更直,個頭更高。她身邊的男人都穿白T恤,看不出長得帥或不帥。

更多的人從遠處趕來。廣場上漸漸水泄不通。由于我——當然也因為陸小陸——分發口罩及時果斷,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十人一堆八個一伙,自發聚攏,手里舉著橫幅、紙片或別的什么臨時抓來的東西。我已熱汗涔涔,人太多啦,而氧氣是有限的。我低頭呼吸,繼續走向那些沒有口罩的新來者。拒絕我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不假思索就把我手里的口罩接過去了,有人硬塞給我一二十塊錢,以免除良心上的歉疚。剛開始我一概拒絕,但很快就想通了——這不又賺了嗎?一只口罩能掙雙倍甚至三倍的錢吶!他們不可能找到那位愛心組織的筐子核實,更不可能事后追究嘛。于是我順勢接過鈔票,只要他們肯給。當我問及的對象首先咨詢價格,我就豎起一根手指。他們說,十塊?我不搖頭,也不點頭。他們自己就掏錢遞過來了。我并未吆喝賣錢,更沒有隨口出價,一切都是他們自覺自愿的嘛。又過半小時,我手里的口罩只剩二十七個了。我往回走,打算和陸小陸碰面。現在我兩只牛仔褲兜里塞滿了錢,它們沉甸甸的,在我大腿根部來回摩擦。這感覺妙極了。我穿越人群,走向小廣場中央的一小片空地。陸小陸還沒來。一批穿制服的保安正往人堆里扎。他們默不作聲,人群也默不作聲。雙方彼此接納,互不妨礙。幾個穿藍T恤的女人由于出汗太多,黑色乳罩下的乳頭時隱時現。

陸小陸遲遲沒來。

9.日,外。

插入鏡頭:李端著一盆漂亮的鮮花。默默經過萬國大廈,站住,張望,走開。

10.日,外。

李端著花盆上了樓,屋頂平臺。重復上次動作。數那些花盆。

李:1,2,3,……22,23,24。

李沉默。

返身下樓。

等待陸小陸的同時,我繼續構思劇本。我相信陸小陸一定會告訴我她搞不懂這劇本。但是現在,除了干干這個,我沒什么好干的了。

一個瘦瘦的男人向我靠近。他留三七頭,鬢角全是汗。

口罩?我說。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后果嗎?他說。

后果?我說。

他又笑了。別緊張,他們說,如果狗熊加工廠建成,我們會被全世界的動物保護組織活活罵死的,還有人揚言要將狗熊放出來咬人,只要這個FC真敢開工。

是嗎?

他們還說,大批野生狗熊已得到信息,浩浩蕩蕩從深山老林里跑出來守在城邊——就等著報復人類呢!

真的?

說不定是真的。

我的天!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來一只口罩?

他又笑了,抬手擦擦額頭的汗水。我這才注意到,這么熱的天,他居然穿一件灰色夾克,里頭白襯衫的領口全濕了。好吧,來一只。多少錢?

我豎起食指。

他搖搖頭,讓我摸摸他的腰——也就是衣服后擺下面。我有些蒙。他堅持讓我摸一摸。他的邀請讓人沒法拒絕。我只好伸出手,探到他的夾克后擺處,貼著熱烘烘的襯衫。我摸到了——涼冰冰硬邦邦圓溜溜的。我明白啦。我低下頭。我手里的一小沓口罩雪亮刺眼。到處彌漫著灰塵味汗臭味焦臭味。

他湊近我的耳朵。

沒辦法,我們也是沒辦法。他皺著眉頭,似乎比我還窘。不要說出去。我相信你也不會說出去。他仔細打量我,像要把我研究透徹。能幫個忙嗎?

我抬起頭。

誰讓你賣口罩的?

一縷汗水從我額頭滾下,直刺眼睛。我疼得沒法睜開。我伸手把它擦掉。我睜開眼睛。

怎么樣?他望著我說。

沒人讓我——

算了吧。他讓你分發,沒錯吧,但你做起了生意!

我背上的汗汩汩流淌。

賣口罩犯法?

沒犯法,犯傻。你知道我在說什么。他連連搖頭,別犯傻呀兄弟,這種時候,千萬別犯傻。他說。

我擦去額頭的汗,從牛仔褲屁股包里掏出那張名片,交給他。他看了看,沖我點點頭,迅速收起名片,轉身融入人群。我呆呆站著。現在的人比剛才又多一倍,你連腳都沒辦法伸直了,能踩上一小塊郵票大的地面就不錯。一群在中部聚集的家伙突然喊起口號:FC,滾出去!FC,滾出去!所有戴和沒戴口罩的人立即涌上去。他們嗓門很高,整齊劃一,同時揮動胳臂,晃動腦袋,像跳舞一樣。我身邊幾個男人一邊拍照,一邊跟隨他們高聲大喊,脖頸子上腦門上的青筋閃閃發亮,幾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也加入進來,一起振臂高呼FC,滾出去!

陸小陸還沒出現。

我仔細搜尋半空中的響亮節拍。FC,滾出去!……我張開嘴巴,相同的口號從我嘴里蹦出來,聽起來嗓門很大,分貝很高——FC,滾出去!

所有的人盯著我——原來那伙人已經換口號了,變成狗熊、狗熊、狗熊!我那一嗓門剛好落了空,既沒跟上,也不響亮。我嚇壞了。我低下頭。滿腦袋的汗珠落下來砸到腳背上。我身邊的人開始追隨他們:狗熊、狗熊、狗熊!那伙人開始鼓掌,尖叫。周圍的人也跟著鼓掌、尖叫。樹蔭下的另一批人也喊起來:人類不要屠宰廠!人類不要屠宰廠!兩股聲音在空中碰撞,變成混沌的噪音。

11.黃昏,外。

李捧著花盆,在相同地點、相似時間打車,但想了想,作罷,往前走。遠遠看見萬國大廈的影子在前方出現。音樂起。

李還是攔下一輛車租車。

司機丙是女的。減速高喊:帥哥,前面,前面靠邊!警察盯著呢!

車子在前方二十米開外停好。李小跑過去。拽開車門。

女司機三十歲左右,漂亮。

司機丙:不好意思啊帥哥,現在違章停靠重罰兩百,扣兩分!這一天不就白忙活了?

李:沒事。

由于司機挺漂亮,李有些拘謹。

司機丙:去哪兒?

李:二環,不,環西路,8號。

有車在前方插隊,十分擁擠。司機丙大罵:我靠,會不會開車!擠成這樣還并道,找死!

少頃,車流涌動,擁擠不堪。汽笛震天。雜亂的鏡頭組接。

司機丙:我靠,你奔喪呢!

司機丙:行行行,讓你,讓你!

司機丙:有病,明明往左他非要往右!

12.黃昏,外。

司機丙沖出車流,噓一口氣。

司機丙:不好意思,這個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記著,要么提前十五分鐘,要么推后十分鐘。

司機丙擦汗。李偷偷打量她。

司機丙:你花不錯。

李不吭聲。

司機丙:送人?

李還是不說話。

司機丙:哦,自己養。好植物好心情!你懂生活!

李還是沉默。

司機丙:修地鐵,蓋房子,擴三環,修立交……媽的,天天堵在大街上動不了,一天掙不到五十塊。這么搞下去,就沒飯吃啦。你說現在油價米價房價嚇死人,我們每天掙那么點兒辛苦錢,塞牙縫都不夠!

李不吭聲。望向窗外。萬國大廈漸漸逼近,若隱若現。

司機丙默默打量他。

司機丙:帥哥做哪一行?

李:文案。廣告文案。

司機丙:好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干的。靠腦子吃飯。我最欽佩你們這些靠腦子吃飯的人了。你看我們,光知道賣苦力。

李:聽說過那棟爛尾樓嗎?

司機丙轉頭。萬國大廈緩緩出現在車窗中。

13.黃昏,外。

司機丙:知道,萬國大廈。

李:十三年了,也沒人管……

司機丙:管?誰敢管?一個大老總的侄子蓋的,名字也是他侄子起的。萬國大廈,多牛逼。

李驚訝:大老總的侄子?

司機丙:年紀輕輕,也是一家上市公司老總,當年砸出七億建萬國大廈,打算建成國內第一流的寫字樓。蓋到一半,出事了……

李:……

司機丙:據說,這小老總愛上自己小秘,愛得死去活來,干脆拋妻棄子。但現在的80后,誰不愛錢?他有錢,還有人比他更有錢。這小秘還有個巨有錢的情人,小老總把他揪出來,約他上萬國大廈樓頂單挑,誰贏了,女人歸誰。

小老總贏了。他隔三差五上健身房,幾個男人不是他對手,那家伙被揍個半死,從二十層頂樓摔下來……小老總跟警察說,那人是失足掉下去的。女人當時就在旁邊,嚇瘋了。

沒人能證明,那家伙是他扔下去的,除了這女人。可她瘋了。小老總有的是錢。這事就過去了。萬國大廈繼續開工。

不久又出事了。小老總每天把女人伺候得像仙女一樣,她愣是不見好。有一天突然失蹤。小老總到處找,最后你猜她在哪兒被發現?

李:萬國大廈?

司機丙:萬國大廈工地的攪拌機里(閃回)。有人說她自己跳進去的。也有人說是小老總殺她滅口。她被撈出來,手里還攥著一枚鉆戒——小老總頭一天送她的。

李駭然不語。鮮花特寫。異常嬌艷。

司機丙沉默。窗外,萬國大廈緩緩劃過。

司機丙:萬國大廈立馬停工了。你說誰來管?沒人敢管。

李:可以被收購被合并被……

司機丙:大老總不發話,誰敢?小老總故意不讓這樓蓋好,就要它保持原狀。誰讓他最愛的女人死在這里……

兩人半天沒說話。車子在車流中艱難移動。

14.日,外。

鏡頭插入:李端著一盆漂亮的鮮花。默默經過萬國大廈,站住,張望,走開。

沒有陸小陸,也不見夾克衫,更不見筐子。我撥打陸小陸電話,這才想起她出門時并沒帶上它。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小廣場上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多,幾乎占去三分之二,我相信這歸功于我和陸小陸。之后,聚集在樹蔭下面的抗議者喊聲更大,情緒更激動。周圍附和的人越來越多,就連一伙拍照的記者也參與進來了。不過,這頭確實要比那頭涼爽得多。那些擠入現場的保安像鯊魚一樣游動,沒人對示威者動粗,也沒人打斷他們的吶喊。甚至,有的保安笑瞇瞇地提醒大家,小心錢包。左前方果然一陣騷動,兩名保安揪住一個瘦小的家伙沖出去了。消息被另外的保安證實:小偷,一個小偷!很快又傳來最新進展:小偷交代說他十分鐘內連偷九只錢包!我摸了摸口袋和錢包,還好,一樣不缺。但這個插曲讓大部分沒戴口罩的人不再喊話了。戴口罩的人開始喊別的:保護狗熊,為了人類!

這話突然讓我想起我和陸小陸被醫院摘走、殺掉的人類。他尚未出世,頂多兩月有余,究竟算不算人類呢?算,還是不算?他重要,還是狗熊更重要?……太陽讓人睜不開眼睛,沒有一絲風。可也不過如此而已。

我開始尋找陸小陸。哪兒都沒有她。再說了,她戴著口罩,我也戴著,這增加了辨識的難度,我不敢把它摘下來——我想摘掉的,可想了想還是覺得戴著保險,這樣看上去我與絕大多數人是一伙的,也更像個口罩販賣者,何況我手里還有二十七只口罩。我融入人群,一邊搜尋陸小陸一邊繼續兜售。奇怪的是,很多沒有口罩的家伙一概拒絕。我這才發現,剩下不戴口罩的人大多是記者,他們成了小廣場上的特殊群落。我從這頭走向那頭,從那頭走回這頭。戴口罩者的數量基本飽和,看來沒法掙到更多的錢了。

然而,那個叫筐子的家伙無影無蹤,像陸小陸一樣無影無蹤。

就像某種補償,從一個抗議者手里傳來一張粉嫩的狗熊圖案,我來不及思索就接過來了。我打量周圍,發現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間里,每一個人(無論戴沒戴口罩)手里都舉著一張憨態可掬的小狗熊。他們高高抬起,跟隨口號齊聲大喊。周圍出現一小片類似小熊維尼的紅色海洋,引來大批記者噼噼啪啪一通狠拍。我的心臟怦怦跳。太陽火辣,空氣稀薄,就算你垂下腦袋也喘不上氣來。夾克衫一閃而過,我急忙扔了小熊,覺得我和陸小陸真不該跑這兒來。這么干不僅得不到支援更得不到理解,就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洶涌的熱浪從地面升起來,混合著小廣場上越來越濃的灰塵味汗味腳臭味下水道味甚至男人女人下體的特殊氣味。我快暈倒了。

為了躲避夾克衫,也為了找到陸小陸,我來回穿行。不知過了多久,我赫然發現,我并不真正想找到陸小陸,反之亦然,我并不想被她立即找到——老天,我被這個可怕的念頭嚇了一大跳。

在我的劇本中,應該包含最起碼的戲劇因素:轉折,沖突,懸念,以及莫名的焦慮與神秘。否則它將與一則新聞沒什么兩樣?

但必須承認,這故事的發展已經完全超出了最初設想而自行其是啦。它找到了它繁殖推進的邏輯。最終會呈現什么模樣?我管不了,也再不想管了。

15.黃昏,外。

司機丙:成家了吧?

李:還沒有。誰看得上我們這些窮光蛋。

司機丙:你有才,年輕,人又長得帥。眼光太高了吧?

李:不不,就大學談過一個,現在還……

司機丙:不會吧,我看你三十了?那咋解決問題嘛?我帶你找幾個又甜又嫩的小妹?

李緊張地看她。

司機丙笑了:逗你玩呢帥哥……

李:你成家了?

司機丙點頭。

李:孩子多大?兒子,還是女兒?

司機丙:……

李:我猜是女兒,女兒多好,有福氣!

司機丙沉默不語。

李不敢再問。

司機丙:是女兒。

李:幾歲啦?

司機丙:四歲七個月。上個月的今天,對,整整四歲七個月。

李十分驚訝。

司機丙:她死了。上個月的今天,剛死。腦瘤。救不活。也沒錢救。我給醫生下跪還是沒辦法。手術費三十多萬。我哪去找錢?

李:對不起……要不,你先靠邊?

司機丙將車子靠邊停好。萬國大廈在身后不遠處的夕陽中閃光。

16.黃昏,外。

司機丙:對不起……

李: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

司機丙:臨死前,她死死盯著我。

李難過而緊張。

司機丙:太他媽的失態了!可今天真是我女兒一個月的祭日。你不提她還好,你一提她啊……她爹在我懷她的時候跑了,一屁股賭債。我一個人帶女兒過怎么了?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賣淫,我就開車拉客養活自己養活女兒。那些狗日的醫生就是見死不救……

李:……要不,我下車吧。

司機丙:對不起,對不起。請你理解……

李掏出五十元擱在工具箱上,拉開車門下車。遠處萬國大廈影影綽綽。他抬頭仰望,逆光,睜不開眼睛。萬國大廈更顯神秘。

17.黃昏,外。

司機丙拽開車門跑過來,手里舉著錢。

司機丙:喂喂,還沒找你錢!

李轉身:不用了。

司機丙冷笑:站住!……一共二十八塊九毛,加三塊燃油費,我收你三十二。找你十八。

李抱著花,接過錢。呆在原地。

司機丙上車,開走。

18.黃昏,外。

李來到屋頂平臺,放好花。默默打量。再次清點花盆。

李:1,2,3,4,……23,24,25。

李默默下樓。

19.黃昏,外。

李沒走多遠,突然看到司機丙的車停在街邊,司機丙蹲在街邊嘔吐。臉色蒼白。轉身望向萬國大廈。氣氛詭異。

李大步跑過來:沒事吧?你……

司機丙連連擺手:又是你!(苦笑)沒事。不太舒服……你走吧,我沒事。

李轉身走幾步,又回來。上旁邊小賣店買了礦泉水,跑回來,交給她。

司機丙:謝謝。

司機丙漱口,喝水,喘息。

李扶她上車。自己坐進駕駛座。

李(倒車):上醫院?

司機丙:死也不上醫院!

李看著她。

司機丙:你走吧。

李:我送你回家。住哪兒?

司機丙搖頭,無奈苦笑,臉色蒼白:南邊,新亞小區。

20.日,外。

插入鏡頭:李端著一盆漂亮的鮮花。默默經過萬國大廈,站住,張望,走開。

21.黃昏,外。

李驅車疾駛。窗外,萬國大廈影子劃動。街景紛亂。

李打開收音機,調頻,搜索。雜亂的人聲涌出。各種新聞。某某地方發現碎尸案。某某地方出現綁架案。油價繼續攀升。拆遷遭遇史上最強釘子戶。校園女生賣淫案……

李煩亂不已。按了CD。是“二手玫瑰”的歌——《讓藝術家先富起來》。

兩人靜靜聽著。歌詞讓李笑起來。司機丙臉上浮現笑意。

司機丙:客人落我車上的CD。挺棒吧?

車子在音樂聲中飛馳。

十一

今天西平廣場的美女真多,少說二百人。她們的姿色超乎想象——無論戴口罩還是沒戴口罩,大多身材窈窕、胸部很大。我很久沒出門逛街了,我花了太多時間和陸小陸這一個女人待在一起。雖不后悔,卻也十分自閉,幾乎忘了這個城市還有如此風景,更別說當她們扎堆出現了。我站住不動,一伙姑娘穿著這個夏天最暴露最鮮亮的短褲短裙、襯衫T恤來回晃蕩,散發出聞所未聞的幽香。我很快發現一個穿大翻領白襯衫的高個子美女,一頭大波浪,黑色綢琪長褲,低低的領口露出乳溝。她就站在距我不足十米的人群中。我湊過去,問她要口罩嗎?她搖搖頭。我又問一遍。我盯著她的乳溝。她狠狠瞪我一眼轉身就走。我有些難過,覺得自己像手紙一樣遭到了唾棄和污蔑,可這年月被誤解被輕賤是多么尋常啊,誰讓我手里還攥著一沓口罩,一身T恤衫牛仔褲、一頭臟亂的發型與一個厚顏無恥的小販基本雷同?但必須承認,我走向她的幾秒鐘內竟想入非非——幻想這個漂亮的高個子大胸美人成了我的新婚老婆,我們正在一場前無古人的婚禮上面對無數的親朋好友。真他媽丟臉。在陸小陸人流之后的第二十一天,我怎能萌生這么無恥的想法呢?

我轉過身,陸小陸還沒來。左前方,一位姑娘的齊耳短發和半透明黑色貼身裝讓人想起二十年前的臺灣歌手千百惠。我走向她,問她要口罩嗎。她說是免費送嗎?我說,是的,白送。姑娘鼻梁上有顆小小的黑痣。謝謝。她從我手里接過一只。你一個人?我說。她說不,兩個朋友都走散了。我問她做什么工作?她說,銷售。我說,銷售什么呢?總不至于是口罩吧?

姑娘咯咯笑了。我賣蘋果呢,蘋果專賣店。

哇,蘋果!能找你打折?

沒問題。

怎么找你?

小東門。我們的店在小東門。

留個電話吧。

姑娘又笑了。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這不就認識了?

姑娘只得說了地點:小東門車站右側一百米處。我使勁點頭。遠處一陣騷動,我轉身打探,再回過頭,姑娘不見了,像先前高個子美女一樣消失了。

我又成了孤家寡人。但我發現剩下的口罩一定能換來美女的電話號碼。果然,徘徊推銷了半小時之后,我真的搞到了三個美女的電話。她們全是獨自跑來的,她們都很漂亮。我陷在人群中胡思亂想,場面從一場婚禮直奔婚床,姑娘們赤身裸體,一個個晶瑩璀璨,猶如特大號的南非鉆石。

嘿,兄弟!有人叫我。我轉過身,夾克衫仍面帶微笑,臉上、額頭上的汗水更多了。

你等誰?

我搖搖頭。

姓陸,對吧?

我不知所措。

是你愛人?

我點頭,又搖頭。

哦,未婚享受已婚待遇。夾克衫一臉苦相。我們的人半小時前把她帶走了。她被懷疑是這次示威抗議的幕后策劃之一。她跟我們說起你。所以——

你們搞錯了。我說。

錯不了。

我們是打醬油的。

可你們手里有口罩。

我已經把名片給你了。

我們轉了十來圈也沒找到什么雞巴筐子。電話一直關機。你還有什么東西瞞著我?

沒有,我發誓。

發誓?他連連冷笑,兄弟,你好好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十二

22.傍晚,外。

李停車。小區門口很黑。司機丙下車。李攙她,往里走。鏡頭跟拍,司機丙指路,去了某單元一樓。開門,進去。燈亮起。

屋里陳設簡單甚至簡陋。沙發,椅子,舊電視機。墻上有一個女孩的大幅遺照。女孩很漂亮。

司機丙躺沙發里,依然虛弱。

李:真不上醫院?

司機丙:麻煩你,柜子里有藥。

李翻找出藥瓶,給她倒水。但沒飲水機。開水瓶也是空的。他走進廚房,找到水壺,接水,坐到煤氣爐上。點火燒水。

李回到客廳,打量女孩照片。

李:幾歲?

司機丙:四歲七個月。

李盯著照片。司機丙也盯著照片。氣氛肅然。

李轉身:不再找個男人?

司機丙冷笑:這年頭,靠男人不如靠一條狗。

李驀然發現女孩照片下面還有一張小照片,是司機丙和某男人的照片。

李:你在等他?

司機丙轉身,面朝墻壁。

水開了。他進了廚房,倒了水,走出來。

司機丙喝水吃藥。

李:我該走了。

司機丙:兄弟,能不能,再麻煩你一件事。

李望著她。

司機丙:為給女兒治病,我欠一屁股債。今晚十點半交車。不跑幾趟真不行。你能不能,替我跑兩趟?十塊八塊,都行!

李:行,我十點半準時回來。(抓一張紙寫下電話號碼)有事打我電話。

司機丙:謝謝!

23.傍晚,外。

李出門上車行駛,夜晚的城市,燈火璀璨。

李打開CD。二手玫瑰的歌聲飄出。李禁不住跟唱,笑。

十三

現在,夾克衫故意脫掉他的灰夾克,露出汗水浸濕的白襯衫,伸手按住腰間手銬,再拽出襯衫下擺遮住它。

真他媽熱。太熱了。這么多人,累不累啊?不就一個破狗熊廠,何必嘛?知道它一年交多少利稅,解決多少就業?你們鬧來鬧去有個屌用?他望著我。不信我們走著瞧。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把我當傻逼?他說,兩只瞇起來的小眼睛四周全是皺紋,像兩只破皮鞋。

沒有。我說。

筐子,哪有人叫這種名字?我聽說過老子孔子孟子,筐子?我操,咋不叫錘子?

我低下頭。

這么熱的鬼天氣,我們加班加點,三個星期連軸轉,你們倒好,為他媽幾只爛狗熊就跑到大街上,吃飽了撐的!

我問他陸小陸在哪里,他說你想好了?還有什么沒告訴我?我說真的沒有了,除了我手里的口罩。你要就拿走吧。帶我去見陸小陸,我可以為她作證。他嘆口氣,注視著遠處梧桐樹下的人群,那些白花花的口罩讓他們酷似一群外星人:大嘴巴,紅叉子,遠遠望去猙獰而恐怖。他們又在喊FC,滾出去!FC,滾出去!我身前幾個長裙美女正奮力走向他們。行,你把這個筐子給我找出來,我就帶你去見你老婆,我保證。夾克衫說。我說這么多人,你讓我上哪兒找他?他咧嘴笑了,把那張名片重新塞給我。它已經成了一團皺巴巴軟綿綿沾滿他汗水和氣味的鼻屎一樣的東西。我想立即扔掉,卻只能用力握緊,似乎擔心被誰搶走。

夾克衫消失了。但我相信,只要他愿意,他隨時可以找到我。

我四處尋找筐子。那個長頭發瘦臉頰搞不清楚年紀的筐子。我從東頭找到西頭,再從北面找到南面。人太多了,每一個戴口罩的家伙看起來都有嫌疑,但誰都不是。我赫然發現我和陸小陸上當受騙了:筐子的一百塊只是誘餌,讓我們乖乖幫他分發口罩,你別想得到更多的錢。可他一定沒有料到我掙了零花,兩只褲袋早已鼓鼓囊囊啦。然而那點得意勁兒立即無影無蹤——就像一起陰謀,沒準正是夾克衫和筐子聯手策劃并選中我們的,為了挖出幕后?還是順勢將我們栽贓為今天抗議示威的幕后?我想起夾克衫的話:陸小陸就是幕后。我不寒而栗,一下子喘不上氣來。

無法找到筐子。但我似乎也并不急于找到他。或者說,能否找到他,對我來說就像尋找陸小陸一樣并不重要。這太荒唐了,毋寧相信它是個精心布置的玩笑,盡管耳邊的抗議怒吼連綿不絕。我抬眼張望,人群背后的花臺、梧桐綠得發黑,薔薇和月季紅得發紫,天空低矮,藍得十分邪惡。一批美女突然從東南一側魚貫而來,清一色白T恤、超短裙,露出光溜溜的大腿。我仔細端詳,她們亮閃閃白花花的,就像是一伙標配的拉拉隊員,立即引發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姑娘們很快就跟隨那些高喊口號的家伙齊聲高呼:FC,滾出去!FC,滾出去……

十四

24.夜,外。

一外表沉默、穩重的男人攔車。

李靠邊載上他。此人坐后座。

男人:江南花園。

李開車。

很快經過萬國大廈。夜色中,更顯神秘。

男人:萬國大廈。十年前這樣,十年后,還這樣。

李:你知道這樓的來歷?

男人抱著兩手,沉默。

李從反光鏡打量他。神秘,內斂。

男人突然開口,緩緩道來:十三年前,一個江西大老板被人殺了,是撕票。

李:……

男人:綁匪明明已經拿到八千萬贖金,可還是撕票。之后,兩個綁匪找人頂包,公安沒查出貓膩。頂包的兩個家伙被判死刑,就地槍決。兩個真正的綁匪買通規劃局局長、市長、書記,蓋了這棟萬國大廈,目的就為了洗錢……

李:怎么停工了?

男人:樓蓋到一半,規劃局局長出事了,把兩個綁匪供了出來……

男人突然沉默。

萬國大廈在窗外隱現,燈光晦暗朦朧。氣氛神秘肅殺。

男人掏出眼鏡布擦眼鏡,擦得很認真。重新戴上。

李:后來呢?

男人一聲長嘆:兩個家伙商量必須犧牲一個。犧牲誰?他們爬到沒完工的萬國大廈二十層頂樓。誰死?誰活?拋硬幣吧。老大要了字,老二只能要了國徽……結果,是國徽。也就是說,老二跳樓,老大跑路。他們熱烈擁抱,老大突然掉頭就蹦下去……就摔在樓下水泥池子里……

李非常驚訝。

男人:老二厚葬老大,命令工程停工。說這樓搭上了我大哥一條命,還能蓋嗎?他到處揚言,要滅了規劃局局長一家,還給紀委寫了信揭發市長,提供了大量證據……

沉默。

男人:后來,有人在一列南下的火車上發現他死了。說是心臟病——他哪來的心臟病?規劃局長很快放出來,市長也沒事。這樓就擱這兒了。整整十三年。

車子穩穩行駛。夜間的城市車子不多。

男人:我到了,對,前面路口,靠邊。

李停了車。

男人掏錢。

男人:去過萬國大廈嗎?

李使勁搖頭:聽說不能去,兇多吉少……

男人:別去,殺氣太重……

李:你說的故事,真的假的?

男人哈哈笑出聲來。笑容突然凝結:再見!

李目送他下車。呆了半晌,才發動汽車。

25.日,外。

插入鏡頭:李端著一盆漂亮的鮮花。默默經過萬國大廈,站住,張望,走開。

十五

她們向我走來,或者說,我不由自主向她們靠攏。其中一個酷似領隊的姑娘大約二十六七,可你沒法確定。她們的年齡看上去都很難確定。

要口罩嗎?我說。

姑娘滿臉羞澀。不啦,要啥子口罩。沒口罩才好喊的嘛。她有濃重的四川口音。她們大概來了十五六人。

你們是……

金星的。她說。

金星?

她一臉驚訝,但依然靦腆羞澀。哎,大哥,認得金星立交橋嗎?

認得。

金星立交橋下面的金星夜總會,去過嗎?

我明白了。她揚起下巴,指揮姐妹們繼續高喊。有三四個姑娘姿色很棒,其余的其實普普通通。但基本化了妝,看起來妖艷奪目,把廣場上絕大多數姑娘的風頭瞬間秒殺了。

有空過來玩,給你打八折。她變戲法似的遞來一張紅色名片,塞我手里。我叫晶晶。她說。來了報我名字。我說,好的,一定。她說那我們說好了呀,騙我就是王八哦!她伸出手,我也伸出手,她就勢攥住,握得很緊,似乎我是她失散多年的愛人。她久久才松開。她的手纖細修長,像鋼琴家的手。

大哥是賣口罩的?

是的,我賣口罩。

他媽的這幫龜孫子,把熊寶寶養大了再殺,還要活活挖膽剝皮,抽筋吃肉。龜孫子的是不是瘋球啦?

是,他們都瘋啦。

傷天害理,傷天害理啊!你說我們四川人咋個能坐視不管嗦!

就是。我說。

她氣咻咻的臉上露出笑容。她笑起來很美。

我和她們站成一排,差不多成了她們一份子。不久跑來幾個記者沖我們拍來拍去,剛開始我們不太習慣,都低著頭,像一伙壞蛋,后來就適應了,晶晶干脆昂首挺胸,撩撩長發擺擺POSE,像個專業模特。記者們很快興味索然,沒拍幾張就溜了。這時外圍的人群開始繞圈,像玩開火車游戲一樣舉著狗熊肖像走啊走。口號又換成為了人類,為了人類。

見沒見過一個頭發長長的,瘦瘦的,戴口罩的男人?我說。

沒見過。晶晶說。

見沒見過一個頭發長長的,瘦瘦的,戴口罩的女人?

沒見過。

我想了半天。一陣微風將她長長的發梢吹進我嘴里。

多少錢?我說。

為了人類!晶晶說。快餐兩百,過夜六百。

她扭頭往外走,示意我跟上。我們穿出人群,很快就把西平廣場撇下了。她對這一帶駕輕就熟,我們從百貨大樓下方的巷道鉆出,進入和諧坊與美麗坊之間的步行街,之后她帶我進入一個地下車場。這里很黑,她帶我走了很久,繞過一個又一個轉角,一輛又一輛汽車,就像在一座地下迷宮尋找寶藏,直到進入一個光線更暗的角落。她伸手指向一輛白色金杯車,告訴我說,她們就是開著它來的。

司機呢?我說。

我就是。她說。

晶晶拽開車門上了車。我也上去了。她將倒數第二排座位放平,躺上去,沖我掀開短裙。我看不太清,但她下面和大腿白得晃眼。她兩只手在后座的某個部位翻找,發出刺耳的窸窣聲。我們挨得太近了,她的身體灼熱滾燙,她身上一股悶騷的香氣也灼熱滾燙,讓我不得不就勢跪倒,下巴差不多壓到了她高聳、綿軟的胸脯上。她手里捏著那個小東西伸過來,戴上。她說。

我按了按牛仔褲的后兜,確定錢包還在。我把口罩解下,和手里的口罩擱在一起,小心放在金杯車的地板上。

十六

26.夜,外。

車子快速行駛。二手玫瑰音樂。

李一直跟唱。投入而瘋狂。

李開到環西路8號,下車。跑上樓。清點花盆。竟少了一盆。

李狂喜。掏出電話撥打電話。但被告知關機。

李高興地擺弄那些花盆。將其中一盆放好。

李下樓,上車。發動。繼續聽歌。笑,不停地笑。

27.夜,外。

一女子攔車。年輕,漂亮,典型90后。

女子:藍莓!

李關了CD,按下計時器。

李:不好意思,藍莓是……

女子:OMYGOD,傻子都知道藍莓慢搖!

李:抱歉!

女子:就在坤都!知道坤都嗎?

李點頭。踩一腳油門。

女子抽煙,向李要打火機。

李搖頭:抱歉,我不抽煙。

女子:喲,三不好男人啊。

李:三不?

女子:不抽煙,不喝酒,不嫖娼!老三不。

李:新三不呢?

女子:遇上美女不放過,不承認,不負責。

李笑。

窗外,萬國大廈露出剪影,形狀峭拔詭異。

女子:這破樓,那么多年了,該把它炸了!

李:炸了?

女子:留著干嘛?我聽說,那里頭住著一大批吸毒犯和小偷。

李:是嗎?

女子:是嗎——

李:你哪兒聽說的?

女子:我朋友說的。我朋友的朋友,吸海洛因,進去了,出來就跑萬國大廈了。小偷小摸,在公交車上被便衣打斷兩根肋骨。

沉默。

女子掏電話:好好好,老娘車上了!等著,芝華士12!軟飲要脈動,不要冰紅茶。

李:這樓干嘛拖到現在,都十三年了。

女子:你算是問對人了,這樓的前前后后沒人比我更清楚!

李驚訝。

女子:十三年前,我爹公司還沒垮——我爹是這城里數一數二的藥材大佬,我當年九歲,眼睜睜看著我爹的錢被好幾個當官的搜刮出來搞什么環保工程……

李:環保工程?

女子:把錢先投入什么湖泊治理,再弄一個皮包公司把錢套走。也就是說,一個破湖花不了那么多錢。剩下的錢去哪兒了?

李:……

女子:我老爸破了產。萬國大廈,就是這個環境工程的子項目。我老爸跑到二十層樓頂上,一頭栽下來……砰!

李:真的?!

女子大笑:哈哈哈哈。你說呢帥哥?(電話響,她接聽)馬上到,馬上!沒男人?你們去死吧!

28.夜,外。

藍莓夜總會門前。

女子下車,給了車錢。

李:美女,你爸從那上面跳下來,是真的?

女子趴車窗前:假的,逗你玩!

李不知所措。

女子:(壓低聲音)一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說的,說本城最有錢的藥材大佬傾家蕩產了,立馬從上面跳下來……我走了啊!

李叫住她:喂,你等等。

女子轉身。

李:到底是真是假?

女子走回來。

女子:你說真,就真,你說假,就假。和我有關系嗎?有嗎?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那就是一棟破樓!它蓋沒蓋好,垮不垮掉,死沒死人,是不是住著一群吸毒的偷東西的溜門撬鎖的,關你屁事?

女子走向藍莓夜總會大門。身材窈窕迷人。

李呆了片刻,發動汽車。

十七

我獨自回到廣場,晶晶的那伙姐妹們全不見了。現在,人群由于喊得太久、走得太多而出現小小的分化——一部分人繼續待在廣場中心位置原地坐下;另一部分人干脆在梧桐樹蔭里聚集,不再喊話,只是高高舉起手中的紙片或牌子。我呆呆站著,覺得自己像個異類,既不屬于這一邊,也不屬于那一伙。我手里還剩下十只口罩。再也沒辦法弄出去了。

太陽依然火辣,廣場多出一些空地。我在與陸小陸約定的地點同時也是夾克衫出現的地方繼續等著,但我也不太清楚我在等什么,我等的人還會不會來。如果陸小陸出了事,我該怎么辦?我沒有想好。或者說,對于這件事情,我根本沒認真想過。有時候你必然會發現,其實你思考越多,越于事無補,那還不如不去想它,總會有個結果。任何事情都有個結果,就像我的劇本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我站累了,被掏空的疲乏感讓我就地坐下,立即被牛仔褲后包里鼓鼓囊囊的小東西硌了。不是錢包。我使勁掏出它。是那團小小的名片。我隨手扔了,扔得遠遠的。很快,樹蔭下面那幫家伙又在高喊:狗熊、狗熊、狗熊。真傻呀,難道他們不這么喊,狗熊就不是狗熊了?地面一張粉色的宣傳單上,一只大狗熊前身直立,憨態可掬,純凈無邪的深灰色大眼死死盯住我,似乎急于證明我們同屬一類。我突然覺得可笑。所有這一切都很可笑。我干嘛跟隨陸小陸跑這鬼地方來?我想抽支煙,可我沒煙;我口渴,周圍也沒地方可以買喝的。我勸說自己暫且忍耐,一俟陸小陸來了就走——我仍然相信她會來的。利用等她的時間,我可以繼續寫我的劇本。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喊我。我睜開眼睛,正是陸小陸。

她挨著我坐下來。我等待著。她撇撇嘴,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她破口大罵。我問她怎么了,到底去哪兒了。她說,她就在西平派出所,直到他們抓到了筐子,才把她放了。筐子告訴他們,她和這事無關。

他們在哪兒抓到他的?我說。

陸小陸靠著我的肩,她和我們分開時的唯一變化是,她和我一樣不再戴著那只口罩。我記得我是在金杯車里脫下它的,現在就待在我手里。

狗日的,狗日的。陸小陸說。

到底怎么了?我說。

陸小陸伸手指向街邊的梧桐樹。他們在那里抓到他的。樹上。他就像只猴子。可他不停流汗,汗珠子滴答滴答落下來……

怎么躲在樹上呢?

就是,他怎么能躲起來呢?陸小陸一聲長嘆,捧著我的下巴。我很擔心你。

我沒事。我說。

你好像不太歡迎我。

怎么會。

你掙了多少?

沒掙。

她瞪大眼睛,在我牛仔褲前前后后四個口袋里掏來掏去。實際上,我今天賣口罩的錢都給了晶晶,從手感上判斷大約二百八至三百五。陸小陸從我錢包里也沒看出端倪,錢沒多沒少。她終于相信我是清白的,竟然沒靠這批口罩發點財。

我們走吧。她說。

走吧。我說。

我們穿出人群,耳邊的抗議聲漸漸懶散低落。我們來到百貨大樓門前,一伙人站在這一帶踮著腳尖看熱鬧。一個美女吸引了我——身高一米六五以上,漂亮的扎染長裙,一只翡翠吊墜鮮綠欲滴。她整個人都鮮艷欲滴。我似乎在哪部電視劇里見過她。

看什么看!陸小陸大喊,伸手揪我的耳朵。狗改不了吃屎!你當我是什么?空氣?

我叫了起來。

陸小陸一聲冷笑,媽的,我幫你要她電話?

我使勁搖頭。

狗日的男人,沒一只好鳥!

別這樣。我說。

你還攥著這些破口罩干嘛?指望它買車買房啊?

我將它們卷吧卷吧,塞進垃圾桶。

一輛薄荷綠的出租車開過來。我們跳上車。司機在步行街上段調頭,正前方就是亮閃閃的南京路。黑壓壓的抗議人群及一張巨幅狗熊肖像出現在車窗右前方,看上去夸張而虛幻。車子飛馳,他們消失了,被暴烈的陽光和閃亮的街道雙雙抹掉。我頭暈腦漲,一時搞不明白我是否來過,也搞不明白我來這兒的目的是為了構思劇本還是別的什么。

我問陸小陸,你到底怎么了?

她把車窗玻璃搖到底,外面的熱風呼呼沖進車廂。

十八

29.夜,外。

出租車在大街上行進。燈火璀璨。街道如水。

音樂起。

李不停打電話,一直被告知關機。

車子滑過萬國大廈。他緩緩向它張望打量。它更顯復雜,神秘。

30.夜,外。

李開車急速飛馳。

有人攔車,未停。

被人大罵:我操你媽!

李沒搭理。

重返環西路8號。上樓,氣喘吁吁。用手機電筒燈光照亮。

重新清點花盆。果然,數字又回到原來的二十四盆。

李驚喜,激動。立即撥打電話,站在黑暗中。但統統被告知關機。

李站在屋頂平臺上,來回踱步。坐下。眺望。

李下樓。

31.夜,外。

出租車開回司機丙所在的小區。

李下車走向她的家,又掏出今晚所掙車費,自己又掏出錢包,搭了一百進去。敲門。

一半裸男人開了門。李驚訝。認出這是照片上的男人。

李:你是……

男人向他攤開手。

李把手里的錢交給他。

李:她好點了?

男人:鑰匙。車鑰匙!

李把車鑰匙給他。

男人意欲關門。

李:大姐她……

男人大聲:姐什么姐,誰是你姐?!

男人砰地關了門。

李愣在原地。想了想,狠狠砸門。

男人開門。

李:你什么意思?我今晚是幫她……

男人手里拎著菜刀。

李嚇得往后退開。

男人冷笑:非親非故你當什么雷鋒?看上她了?上過了?爽吧?還想接著爽?

李:你這人……

男人:滾!趁老子心情不錯,不跟你計較。滾!

男人猛地關門。

李還想砸門,但忍住。往外走。

音樂起。

32.夜,外。

李手機響。

李接聽:喂,喂!

司機丙:兄弟,謝謝,別跟他計較……我也沒想到,他像個鬼一樣突然回來啦……

李四處看著,站住,望向遠方沉寂黑暗的城市。

司機丙:記著,萬國大廈千萬去不得!

李掛了電話。孤獨前行。

傳來激烈的男女爭吵聲。傳來狗叫聲。拆遷聲。打情罵俏聲。

十九

這是六一國際兒童節下午四點。到處施工,塵土飛揚。南京路一帶光禿禿灰蒙蒙的,一群孩子沖過十字路口,一邊打鬧一邊瘋跑,他們以為這兒是籃球場?幾個遛狗的老頭慢慢靠攏,他們的狗也慢慢靠攏,彼此低下腦袋湊到胯間嗅來嗅去,兩只穿紅色和黃色背心的小白狗吵鬧起來,齜牙咧嘴準備干上一架。陽光強烈,藍天、白云和幾個鐘頭之前,甚至幾年、幾十年之前沒什么兩樣。

狗日的保安。陸小陸終于說。

什么?

我被一個保安摸了。她說。

什么時候?

他們讓我去派出所那會兒。

是嗎?

是嗎!陸小陸狠狠瞪著我,是嗎!是你老媽呀!

她把我當作那個無恥的廣場保安了,劈頭蓋臉朝我打來。我抱住腦袋。她像頭發瘋的母獅子。我結結實實挨了幾下,被揍得頭暈眼花。

讓你看,讓你看,讓你看!狗日的男人!

陸小陸總算住手,扭頭望向窗外。

他摸你什么地方了?我說。

她一聲不吭。她的眼神像滑過車窗的藍天一樣空空蕩蕩。

二十

33.夜,外。

李一路走,夜色如水。

音樂起。

一組城市煩亂、快速的剪接鏡頭。主題歌起。

34.日,外。

李端著花盆,直接走到環西路8號,走上屋頂平臺。

清點花盆。數字還是昨夜的二十四盆。

李擱下花盆。立即掏出電話撥打。

電話提示:請在聽到嘀聲后留言。

李: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每天從這里取走我送你的花,然后又補上一盆新的……我知道你沒走,我知道你沒走,我知道你……我知道……

李哭泣。跪倒在鮮花旁邊。

李鎮定自己:回來吧。回來……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音樂起。

漸漸平靜,整理好那些花。擺放整齊。默默下樓。

到了樓下,回頭往上看。能看到星星點點的花瓣。

35.日,外。

李端著一盆漂亮的鮮花。默默經過萬國大廈,遠遠站住,好奇張望,最終大膽走進去。

二十一

穿黃裙子的老太婆還坐在花園邊上,見了我們起身就追。陸小陸牽著我撒腿飛奔。我們穿越小區直達單元樓下,呼呼直喘。老太婆沒跟上來。陸小陸看著我說,你說我們跑什么?又沒偷她的康熙,你說你跑什么?

就是,我們跑什么?我說。

你這種男人!她說。

我們上樓進屋,打開電視。看了一陣就把音量關了。陸小陸開始玩手機——她的樣子和我們出門之前沒什么兩樣:蜷縮在沙發那頭,白短裙下面亮出大腿,伸向沙發的這一邊。我呆呆坐著,我的劇本即將進入尾聲,我為此暗暗慶幸,可陸小陸對它沒半點興趣。她認為現實中不存在萬國大廈,即便存在也不會是我編造的樣子,更重要的是,在我的劇本中,那個身份不明的李(顯然是個小知識分子)就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勞動模范,光知道聽故事,熱心腸,全心全意守候某人(顯然是心上人)。有這樣的男人嗎?有嗎?狗屎,你的劇本就是一堆狗屎。她說。我沒法反駁。很顯然,某種程度上我的確寫了一堆狗屎,可這就是我的劇本,我的。現在,我發現我們回來太早。如果堅持留在那里,至少我會和那個摸了她的保安打一架(會嗎?如果我知道是誰摸了陸小陸,我會撲上去揍他?他會承認他摸了哪兒?)。

突然響起敲門聲。陸小陸痛苦地抱住膝蓋。來者毫無放棄的意思,聲音越來越大。我只好走出去,打開門。老太婆瞪著我,兩只眼睛仿佛噴出火來。

跑什么?如果沒偷我的康熙,你們跑什么?心虛是吧?

不是。我說。

我的康熙呢?你們沒偷我的康熙?

沒有。我說。我們沒偷你的康熙。

老太婆一聲冷笑。我家康熙這么高,這么大!

陸小陸大聲說:誰要偷了你的貓誰他媽不得好死!

不是貓。是匹馬。一匹剛生不久的小馬,漂漂亮亮的黑色小馬駒呀。

我們驚呆了。我們從沒見過什么小馬駒。我們從沒見過什么漂漂亮亮的黑色小馬駒。

陸小陸讓她進屋,她在我們又小又暗的家里來回轉。我們的家是藏不住一匹小馬駒的。就連一條魚、一只鳥也藏不住。我孫子剛把它買回來,整整八萬!她說。純種卡拔津——知道卡拔津嗎?從前蘇聯的高頭大馬,全世界最厲害的戰馬。她說。我孫子剛在鄉下找好院子,準備送去呢……八萬呀!這小雜種寧花八萬買匹馬也不給我八百塊零花。她差不多哭了。他們說你們見過我家康熙,他們說你們一定見過……要是你們見過——

要是發現任何一匹小馬駒,我們一定通知你。陸小陸說。

我三天三夜沒合眼,三天三夜。那小雜種會劈了我。

別急,您老別急。要不去西平廣場看看?那里很多記者,總會有辦法。陸小陸說,小區門口有77路車,您跳上去,四十分鐘就到啦。

二十二

我的劇本走向尾聲。天知道這個寓意深刻的故事你們是否理解。不理解也沒關系,我寫的東西干嗎非得讓你們理解?

我躲在衛生間給小導演打了電話,他認為我的劇本很牛逼,傳達了知識分子和外部世界的某種對抗,當然啦,也表達了知識分子捍衛自身純潔性及世界不可抵擋的復雜性與殘酷性,相信那種冷冷的城市夜景拍出來一定很棒。我說是嗎?真的嗎?有那么深刻嗎?他說當然,相信我,錯不了。

36.日,外。

固定鏡頭,遠景。

李手機響。他一邊接聽一邊往里走。

李接聽。但一接就斷。陌生號碼。往回撥,總也打不通。

李進入萬國大廈一樓,來回走。空空蕩蕩的爛尾樓。幽暗、陰森,一地垃圾,飯盒。

李順著樓梯緩緩往上走。氣氛陰森,緊張,壓抑。

二樓,一地的死貓,死狗。臭氣熏天。

李捂著鼻子。

緩緩走到三樓,滿地的破衣服,臟衣服,糞便。黑糊糊一大堆。

李感到惡心。突然看見角落里有一堆東西。

李小心湊到面前。發現是個臟兮兮的乞丐。似乎睡著了。

對方突然開口:花,花!

李:什么?

乞丐:花,多漂亮的花!

(從聲音上能判斷,這是個男乞丐。李嚇壞了,感覺乞丐要跳起來抓住自己!)

李抱著花轉身就跑。

乞丐:多少女人送我花,多少女人送我花啊……

李跑到樓道口,站住,想了想,放下那盆花。

回頭看一眼乞丐,落荒而逃。

李逃到一樓,大口喘息。

37.日,外。

李電話突然響了。

接聽,但電話那頭無人說話。

李:寶寶?我知道是你,說話啊,說話……你在哪兒?環西路8號?

電話那頭的喘息聲夾雜哭泣聲。但遲遲無人說話。

環顧四周的主觀鏡頭。陽光從鏤空墻壁中灑下來。天空晴朗。

光線撲朔迷離。

李(急不可待地一口氣說下去):我馬上過來,馬上把花送來你等著我你等著。我在一棟爛尾樓里呢,我沒法跟你解釋你等著我,一定要等我,我這就過來!

李跑出門外,突然意識到手里空著,轉身奔回三樓,那盆花還放在樓梯口,那個乞丐,正從角落里緩緩爬過來。場面陰森,恐怖,凄慘。

李抱起花:對不起!

李抱著花轉身奔下樓。

乞丐高高伸出手。

38.日,外。

李往回跑,沖出爛尾樓奔向門外。突然消失在畫面中,傳來一聲慘叫。

鏡頭跟拍,沖向萬國大廈外圍。

鏡頭向下。

萬國大廈門前有荒草,背面是一個大坑。李墜入坑中。花跌落坑中。在他臉側或身側,綻放。

特寫:坑邊有木牌提示字樣,“此處危險!請繞行!”

李匍匐在坑底,重傷,抽動。

39.日,外。

手機落在身邊或洞口。手機屏幕特寫來電鏡頭:寶寶。

畫外音:手機鈴聲,持續響動。

但李已無法接聽了。半邊臉在爛泥中。一只眼睛透出絕望。

寶寶的電話,再次打來。

但李還在洞底抽動。無法接聽。只能瞪著那朵鮮花。

眼淚,劃過眼角。

鏡頭往上、往外高高升起,李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電話響個不停。音樂充斥畫面。

黑屏,劇終。

出字幕。

二十三

我們想象她擠入人群,在高舉狗熊圖案的人群中四處探尋一匹小馬駒的下落;我們想象一匹馬和一頭熊的相遇把她搞得暈頭轉向,于是扯著嗓子大喊:康熙,康熙。我們哈哈大笑。但笑了一陣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就像我們真偷了她的馬,就像她的孫子果然手起刀落,就像那些尚未抵達的狗熊們被活活肢解。我們呆呆坐著。我強迫自己看會兒電視。我們很快就會把它忘掉的,就像忘掉別的任何事情。

人人為己。陸小陸突然說。

我一聲不吭。

幾分鐘后,陸小陸告訴我,很多人正通過微信、微博傳遞現場消息。我說什么現場?她說當然是抗議現場。你猜他們現在喊什么口號了?不知道。我說。他們現在喊的是,狗熊狗熊我愛你!陸小陸哈哈大笑。我也笑了。陸小陸使勁搖頭,之后抓起遙控器到處搜索本地電視臺,希望看到抗議的現場直播。事實讓她很失望,沒有任何轉播。她想不通,你說既然不轉播,現場干嗎去了那么多記者?

我搖搖頭。

她起身去衛生間。狗熊狗熊我愛你!她重復說,接著哈哈大笑。她撒尿的聲音十分響亮,就像屋里下起一陣大雨。電視實在沒什么好看的,除了抗日劇就是歌手選拔賽。爛透了。

那個保安,他摸你什么地方了?她出來的時候,我問她。

呸!她說。她重新蜷在沙發上,白乎乎的腳趾頭在沙發墊上來回抓撓。

腰?

她搖搖頭。

大腿?

她還是搖頭。

我不知道還能怎么猜。窗外,天空藍得發黑,云彩像紙一樣薄。幾只麻雀迅速飛過。遠處傳來挖掘機的低沉轟鳴。轟隆,轟隆,轟隆。

他們問了一大堆問題。她說。

關于什么?

其中之一是,我和你,我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你怎么說?

你說我還能怎么說?

我沒吭聲。

他們沒找過你嗎?她說。

找了。

那就怪了。

他們讓我交出筐子。

我懂了。她說。

她又說,現在,他們還在抗議嗎?

不知道。我說。

她,對,她會去現場嗎?

不好說。

幸好,她嘆口氣說。幸好,我們沒要孩子。是吧老李?

是的。幸好。

狗熊狗熊我愛你!她猛然大喊。我突然看見她眼里淚花閃爍。

狗熊狗熊我愛你!我也大喊。我把她眼角的淚水擦掉。

我們喊了十多聲才停下來,我們哈哈大笑。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回頭望著躺成大字的陸小陸。

你一直在等我嗎?她說。

一直在等你。我說。

真的?

真的。我說。

我不信。她說。

為什么?

直覺。

你的直覺不對。

突然又響起敲門聲。這一回,無論是誰,我根本不想搭理。

他到底摸你哪里了?

敲門聲在繼續,砰砰砰,砰砰砰。每三聲一組。間歇勻稱,極富節奏。

我摸著她的腳踝、小腿,最后歪著身子撫摸大腿。陸小陸開始掙扎反抗,但我使勁探進去了,從她的白色短裙里探進去。

滾!她說,還差九天。不行,還不行!

人人為己。我繼續摸著。

他到底摸你哪里了?我說。

砰砰砰。砰砰砰。

李果呀,李果,狗日的李果。她說。

作者簡介: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新華社云南分社影像工作室總監,1997年畢業于武漢體育學院,國家足球二級運動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十七歲開始發表小說,作品主要見于在《滇池》、《大家》、《邊疆文學》、《青春》、《十月》、《當代》、《青年文學》、《小說林》、《文學界》、《山花》、《朔方》、《飛天》、《北京文學》,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選載。長期在《瞭望》雜志開設文化、影視評論專欄。獲2008年度“滇池文學獎”,2010年度“邊疆文學·中篇小說大獎”,2010年入圍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提名,2013年云南“百家文學獎”。編、導劇情短片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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