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星/ LI Ruoxing
身體作為媒介
——對談孝泉民族小學學生與對談建筑師華黎
李若星/ LI Ruoxing
孝泉民族小學是華黎的代表建筑作品。本文將作者與孝泉民族小學學生的對談和作者與建筑師華黎的對談并置,從中挖掘出身體是溝通建筑師設想和使用者感受之間的媒介,并揭示出身體經驗具有打破主觀與客觀之間隔閡的作用,以及華黎在設計過程中實現身體經驗的溝通效力的工作方法。
身體,建筑師,使用者,記憶,趣味
四川德陽孝泉鎮民族小學是華黎的代表作之一。基于地震災后重建的背景和小學的功能屬性,空間設計聚焦于兩個設想:記憶和趣味。記憶是對地震前城市空間的延續,趣味是對小學生校園生活的豐富。[1]華黎以建筑語匯實現設想的方式隱含著一條關注身體的脈絡,場所、形式、材料和尺度設計依據身體感受而非視覺被確定下來。使用者是否能夠感受到建筑師的原初設想?建筑師如何將自己的設想向使用者傳達?2013年10月,筆者與16名三、四、五年級的孝泉民族小學學生相約在校園里,以一對一開放問答的方式進行對談,而后與華黎在TAO跡·建筑事務所就調研成果進行對談。在兩個對談的比較中,問題的答案呈現出來。
問題一:這座建筑與你曾經生活的學校是否不同?有何不同?

問題二:你是否喜歡這座建筑的混凝土?你對這種材料有什么感覺?

問題三:你是否覺得這座建筑有趣?如果有趣,為什么?

問題四:你最喜歡這座建筑的哪個地方?


1 孝泉民族小學模型
2 總平面(1、2圖片來源:TAO跡·建筑事務所)
3 孝泉鎮震后保留的街道尺度(攝影:華黎)
4 三層建筑圍合的庭院(圖片來源:TAO跡·建筑事務所)
5 模擬四層建筑圍合的庭院(圖片來源:編輯自TAO跡·建筑事務所提供照片)
3.1 記憶的營造
李若星:孝泉民族小學的設計理念之一是對古鎮記憶的重塑,如今生活在其中的小學生們表達出在這座建筑中感受到古老的氛圍(問題一中,23%的學生回答孝泉民族小學與原來學校的差別在于感覺古老)。據孝泉民族小學鐸校長說,您設計之前在孝泉鎮調研多日,請問通過調研您從孝泉鎮提取出哪些特性?如何呈現在現代建筑中?
華黎:調研主要是看小鎮的空間結構、建造方式和材料資源,我提取出的主要是古鎮的曲折形態和尺度。古鎮自下而上生長所得的形態是彎曲的,而不是筆直的。有些破壞嚴重的地區災后重建會重新規劃路網,那一定是因為人工化直線能強調效率。孝泉鎮因為土地私有化,政府沒那么強勢,所以路網及小鎮空間結構在震后重建中還能保留。我的方法是從設計的角度有意識地在形態上體現自然生長的狀態,與小鎮肌理產生聯系。這是為什么孝泉民族小學的建筑平面是折線形的,還有很多小體量扭轉形成不同的角度(圖1)。此外,項目身處小鎮肌理當中,場地本來的形狀也是特別不規則的,曲折也是場地賦予建筑的特性(圖2)。而且帶有轉折的空間對人的行走體驗具有一定的引導性,我在佛羅倫薩跟當地建筑師談到中世紀城市空間的轉折,也討論到行走是延續的,有探索的欲望。
曲折形態之外是尺度問題。災后的街道具有明確的尺度特點:6m寬的街道,兩邊是1~2層的建筑(圖3)。我覺得學校里的新建筑的尺度跟這個差別不能太大,不能出現特別大的建筑。建成之后,我認為設計中做的最重要的一點是堅持建筑沒有做到4層,只做到3層(圖4)。如果做到4層,院子尺度會變得太壓抑(圖5)。孝泉小學的另外一處分部沒有被地震破壞,是4層,我調研的時候去看過,院子里挺有壓迫感。我們這個項目用地本身比較小,密度壓力更大,控制高度的話更不好做。但是尺度非常重要,我們再從別的地方來尋找解決方法,比如布局。尺度本身就跟身體有關,是外物與人體的尺寸比例關系。尺度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在英文中與比例尺是一個單詞(scale)。但是中文說尺度往往被理解為尺寸(size),忽略了與身體的關系。
李若星:混凝土在這座建筑里的使用曾經引發爭議,但是調研中幾乎所有小學生們都表達出對這種材料的喜愛(問題二中,94%學生喜愛混凝土),并且是他們感受到這座建筑有“古老的感覺”的原因之一,他們還喜歡混凝土滑滑的、涼涼的觸感和不均勻的肌理(問題二中,16%的學生表示混凝土有古老的感覺,47%的學生表示混凝土的觸感舒服)。您怎么看混凝土這種現代材料給使用者帶來的“古老的感覺”?
華黎:混凝土這種材料雖然很現代,但是跟時間的關系很奇妙。我今年6月回去看的時候,這座建筑已經建成3年,我感覺混凝土比剛建成的時候還更好了,更舊一些,但是不像是該維護的那種舊,是更成熟的一種舊(圖6)。涂料舊了會有要維護的感覺,但混凝土會變得更舒服。混凝土不會過時,路易·康(Louis Kahn)1970年代的建筑在30年后的今天仍然覺得很經典,很多材料30年之后肯定不行了。這個項目的施工隊是當地的,沒有做混凝土的經驗。施工能力的限制讓這里的混凝土不像安藤的那樣精美,有缺陷的痕跡讓它感覺已經有時間的積累,而完美的像是新的。換成別的材料,小孩子肯定沒有這個感覺。

6 建成3年后混凝土材質現狀
7 扁柱對走廊的視線遮擋
8 扁柱形成的陌生化尺度
9 阿爾瓦羅·西扎慣用的超常比例(圖片來源:華黎訪談中手繪)
10 小學生在“黑洞子”里仰臥起坐
11 小學生在天窗上躺著睡覺
12 小學生以身體測試凹龕的狹小空間(10-12攝影:華黎)
3.2 趣味的營造
李若星:孝泉民族小學的另一個設計理念是營造空間趣味,小學生們能夠明確感受到這座建筑有趣(問題一中,36%的學生回答這座建筑與原來學校的差別在于它“很好玩”,問題三中,100%的學生認為這座建筑有趣),他們說這座建筑像迷宮一樣,讓人興奮(問題三中,50%的學生回答這座建筑有趣的原因是“像迷宮”)。迷宮的感覺與“脊椎”1)兩側遮擋視線的一系列扁柱關系密切(圖7)。您當時做這一系列扁柱是什么初衷?
華黎:設計扁柱是出于兩個層面的考慮。一個層面跟空間有關,扁柱能夠阻擋你看周圍。你在行走的運動中透過扁柱之間的空隙看到的景物是變化的,這樣,“脊椎”的內部和外部的空間聯系也是不斷變化的,能夠提供更多變的空間感受,并且產生想要看清就要繼續運動的刺激。另外是技術層面上的考慮,“脊椎”長面朝西,扁柱能夠起到遮陽的作用,也能夠增加光和影的感受。
李若星:您很注重讓新的建筑與古鎮的小尺度保持一致,但是扁柱卻設計為3層通高(圖8),產生了孝泉鎮里不曾出現的尺度,這其中的矛盾是出于什么想法?
華黎:做高空間是我在調研期間就產生的想法。孝泉鎮另外一個沒有被地震影響的小學里基本都是常規的空間,只有一個小門廳是兩層高的,我當時就覺得這個空間挺好。小學的老師跟我說這個沒用,但是我覺得有用,這里的感受不同,小孩如果能有這樣的體驗以后對空間的感知會不同。所以,當時就想應該給小孩超出日常體驗的空間尺度。始終生活在正常尺度的空間里,你的空間想象力會比較乏味。有個說法是“設計工作室的創造力跟空間高度有比例關系”,所以我們把工作室搬到了一個高空間(笑)。高空間里人比較放松,會有更多的感受。路易·康說在10英尺高的空間和100英尺高的空間中沐浴的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用途不都是看得見、寫在臉上的,是對人心理的一種影響。我自己上過的小學沒有這樣的體驗機會,我想給學生一個機會。我理解阿爾瓦羅·西扎(Alvaro Siza)的建筑跟人體的比例是超常規的,才會打動人。西扎特別喜歡畫草圖,超常的比例加上奔跑的人,在我印象中他是這樣的(圖9)。一般建筑的比例會是1:3、1:5之類的,但是西扎做1:30。這種超長的比例會產生時間感。就像加長車的車頭開過去了,身體還在這里。我認為西扎的形式來自于身體的體驗感受和記憶,我一直有這種強烈的感覺。
李若星:這座建筑里有很多街巷、臺階、檐廊、庭院之類的小場所,這些小場所是學生們覺得這座建筑有趣的重要原因(問題三中,39%的學生回答這座建筑有趣的原因是黑洞子、廊子、小橋好玩),也是他們最喜歡的地方(問題四中,學生們回答黑洞子、屋頂平臺、廊子等是最愛的場所),設計這些小場所是出于何種考慮?
華黎:全校900個學生至少一半是住校的,他們24小時都在學校。學校應該給他如同生活場景的感覺,而不僅僅是學習的地方。尤其是地震之后,小鎮毀了很多,我想讓他們在學校里溜達跟在小鎮里的感受一樣,有意識地形成與孝泉鎮空間有相似性和關聯性的空間感受。
李若星:小學生們能夠敏感地發覺每個場所適合的活動(問題四中,學生對最喜愛場所的回答都包含對其中活動的描述)。您在設計時對空間的使用有什么設想?
華黎:空間能夠給人的活動帶來可能性,在這個項目里想創造多樣的室外活動的空間。大臺階我們設想會有很多行為:聊天、玩、看大樹和院子、拍集體照、作為實際的樓梯連接二層和操場。學生們在調研中說他們喜歡在天臺上談心,我在設計上想不到那么多,實際使用中會產生更多故事和行為。也許孩子們覺得天臺沒人打擾,那就說點兒悄悄話,這可以理解為一些空間原型或類型——天臺、巷道、庭院、臺階。空間原型給人基本的聯想,比如,巷道就是用來追逐的、天臺就是用來聊天的、臺階就是用來坐的。在空間原型的基本作用之上又有一些設計中沒有設想到的變化。空間有了之后,提供了可能性,剩下的事是使用者自己的解讀。我上次去看到小朋友在石頭屋里玩,把我逗壞了。他們把石屋里的椅子當桌子寫作業,還把腿卡在椅子下面做仰臥起坐(圖10)。天窗可以被當成滑梯,還有個孩子直接當成床在上面睡覺(圖11),極度狹小的空間也給他們樂趣(圖12)。建筑師在設計時考慮一些使用方式,在建筑投入使用之后會產生更多的方式,使用者會自主界定一些功能。小孩沒有定式,會去用身體做各種嘗試。我覺得很有趣,對建筑師有啟發。
在華黎對記憶和趣味的營造與學生們感受到的“古老”和“好玩”之間,存在著一個溝通兩者的媒介——身體。華黎一直強調精神感受的產生根源在于身體,身體的感知是最初的刺激。這與知覺現象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的觀點相合,他主張人類一切認知都來源于身體經驗,因而身體和思想(心靈)是不可分割的整體,身體同時具有肉體性和精神性[2]。梅洛-龐蒂以身體的意向性替代意識的意向性,使每個人的身體都成為“主-客體”,從而破解了主觀與客觀之間的隔閡。在建筑設計中,建筑師的審美與使用者的審美往往存在著差異,而身體的感知是具有普遍性的,是建筑師和使用者共同的經驗基礎。身體由此具有了溝通建筑師和使用者的能力。
身體具有被動和主動的雙重屬性,它以感知功能(sensory function)接受環境信息的同時,也以活動功能(motor function)探索和改變環境[3],而身體的感知功能和活動功能都具有引發感受的能力[4]。華黎在孝泉民族小學的設計中同時關照到了這兩種身體引發感受的途徑:身體在曲折的廊道中行走的感受,身體被古鎮相似尺度包圍的感受,以及不完美的混凝土引發的豐富觸感共同傳遞出“古老的感覺”;身體運動中被扁柱遮擋的視線時時變化,原型場所誘發自發性的身體活動,以及熟悉的與陌生的尺度并置共同傳遞出“好玩的感覺”。
在實際項目中營造身體感受的基礎是先要在設計過程中想象身體感受。華黎的工作方式是以手繪草圖和手工模型推敲方案(圖13–15):“模型和手繪是跟身體感受更密切相關的工作方式,會更好地還原人的感覺。建筑師的創作過程太抽象,更多依賴于思考和概念層面,是一種推導,設計出的只是一種形式,往往會忽略人的感受,尤其是身體感受。當人們真正進入其中,感受上就會有問題,因為在設計的時候,你都沒有去用心感受,那誰能在其中有很好的感受呢?”藉由手繪草圖和手工模型,建筑師以自己在身體活動中獲得的真實而直觀的感受作為設計依據,形成體驗與操作互為因果的設計過程。這構成了在形式和空間語匯操作之外另一層次的設計——從身體出發對感受的設計,這是建筑師的設計理念得以向使用者有效傳遞的一種方式。□

13 華黎手繪圖(圖片來源:華黎)
14. 15 TAO跡·建筑事務所的手工模型
注釋:
1)串聯起所有體量的南北貫通的3層走廊,形態上微微曲折,被TAO跡·事務所稱為“脊椎”。
[1] 華黎. 四川德陽孝泉鎮民族小學災后重建設計回顧[j]. 城市建筑, 2012(02).
[2] Maurice Merleau-Ponty.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1962.
[3] james j. Gibson. The senses considered as perceptual systems[M].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66.
[4] Mark johnson. The body in the mind: the bodily basis of meaning, imagination and reason[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Body as Medium: What Connect Conservations with the Students of the Xiaoquan Ethnic Elementary School and ose with its Architect, HUA Li
The Xiaoquan Ethnic Elementary School is representative of the work of the architect HUA Li. Working between the author's conversations with students of the Xiaoquan School and those with HUA Li, this article identifes the body as the medium connecting the ideas of the architect and the feelings of users. Body experience has the ability to operate between subjectivity and objectivity, a quality HUA Li tries to tap with a working method focused on making the communicating power of body experience a catalyst of design.
body, architect, users, memory, playfulness
清華大學建筑學院
2014-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