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立
《威尼斯商人》包含四條敘事線索:一是夏洛克和安東尼奧的債務官司;二是巴薩尼奧對鮑西婭的追求;三是羅蘭佐與夏洛克女兒杰西卡私奔;四是朗斯洛特離開夏洛克,侍奉新主人巴薩尼奧。前兩條故事線索為主線,時而平行,時而交叉敘述,后兩條為支線,起到補充主線細節,烘托氛圍或插科打諢的作用。第一條敘事線索是全劇中最為突出的部分, 幾條支線的矛盾都匯集于這條線索之中:巴薩尼奧是引發這場債務糾紛的源頭,他求婚成功,將鮑西婭卷入這場官司;杰西卡與基督徒羅蘭佐私奔;朗斯洛特離開舊主,投靠巴薩尼奧;夏洛克眾叛親離,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這使得夏洛克對安東尼奧以及整個基督教社團恨之入骨,憑借手中一紙契約,要在法庭上為自己討還公道。
夏洛克和安東尼奧之間的矛盾圍繞著債務契約展開,從簽約、違約到訴諸法庭, 兩者之間的矛盾一步一步激化, 到第四幕法庭辯論時故事發展到最高潮。法庭斗智最后以基督徒的勝利告終,而勝利的核心不僅僅是對夏洛克財產的剝奪,而是以奪取生命和財產相威脅,逼迫他拋棄祖先和親族的宗教習俗,背叛他半生奉為金科玉律的《塔木德》,皈依基督。當法庭宣布判決后,夏洛克只能無奈地回答:“我滿意、”“請你們允許我退庭,我身子不大舒服”[1]。在說完這兩句話后,夏洛克從舞臺上銷聲匿跡。猶太教徒憑借血緣和律法而成為一個團體,夏洛克皈依基督教便是對這個團體的叛變,必為族人所不容,他對安東尼奧苦苦相逼, 必然招致基督徒的憎恨, 劇中葛萊西安諾反復多次咒罵夏洛克:“求公爵開恩,讓你自己去尋死吧”[1]82、“我一定給你請十二個教父,不是領你去受洗,是送你上絞架”[1]83。夏洛克即使皈依基督教,在教會中也無立錐之地。
《威尼斯商人》中的法律、經濟問題都屬于故事中顯性成分,有學者援引古羅馬《十二銅表法》中與債務相關的規定和法國13世紀的《博韋的習俗和慣例》來論證劇中契約的理據性[2],但是正如馮象所言:“法律的制定、解釋適用不能完全陷入‘客觀’的、‘理性’的分析和經濟成本核算, 而必須考慮當事人和社區公眾主觀上的階級、種族、性別等意識和心理的承擔”[3]。因此,在研究《威尼斯商人》劇中錯綜復雜的矛盾和紛繁蕪雜的種族、階級、法律、宗教、性別等社會和個人因素時, 應當認識到債務糾紛和宗教矛盾都是權力斗爭的現象,劇中債務合同的理據性并不重要,鮑西婭的辯護詞也確非無懈可擊, 重要的是要在劇中紛繁蕪雜的人物關系和沖突之中, 尋求其矛盾的實質。政治學領域的權力分析方法可以幫助我們解讀該劇中控辯雙方相互作用、相互制約的權力關系,以及這種關系造成的權力格局。
政治學學者李景鵬將政治權力定義為:“某一政治主體依靠一定的政治力量, 為實現某種利益或原則而在實際政治過程中體現出的對一定政治客體的制約能力”,它反映了“各種政治實體(群體或個體)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相互制約的狀況,并強調這種影響、作用、制約的方向性、不平衡性和實際的結果。”[4]
《威尼斯商人》話語中政治權力的色彩并不十分鮮明,而是隱含在字里行間。莎翁特別善于用典型人物來代表國家、民族或宗教團體等政治實體,用人物之間的關系來影射各政治實體之間的權力關系。例如,第一幕第二場中鮑西婭和侍女尼莉莎對來自世界各國的求婚者暗地里挖苦了一番,從鮑西婭妙語連珠的這番評論里, 觀者看到的不是作為個體的王公貴族, 而是這些王公貴族們所代表的民族或國家。尤為出彩的是鮑西婭對英國男爵福康勃立琪和蘇格蘭貴族的一段評論:
尼莉莎: 您覺得他(福康勃立琪)的鄰居,那位蘇格蘭貴族怎樣?
鮑西婭: 他很懂得禮尚往來的睦鄰之道,因為那個英國人曾經賞給他一記耳光,他就發誓說,一有機會,立即奉還,我想那法國人是他的保人,他已經簽署契約,聲明將來加倍報償哩[1]14。
《威尼斯商人》大約作于1596年。鮑西婭所說的“契約”影射的便是歷史上著名的“老同盟”(Auld Alliance)。1295年,由于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一世干涉蘇格蘭王位繼承權的問題, 蘇格蘭與法國建立了聯盟關系。隨后,第一次蘇格蘭獨立戰爭爆發。1328年,英格蘭被迫與蘇格蘭簽下《愛丁堡-北安普頓和約》,承認其獨立地位。但當年僅5歲的大衛二世繼位后, 英格蘭于1332年再次入侵蘇格蘭,支持愛德華·巴里奧為蘇格蘭王,第二次蘇格蘭獨立戰爭爆發。盡管法國并未照約支持蘇格蘭,但還是向年僅10歲的大衛二世提供了庇護。1337年英法百年戰爭爆發, 愛德華三世無力兼顧對蘇格蘭的控制,大衛二世隨即返回蘇格蘭,發動對英格蘭的戰爭,以聲援法國,法蘇之間的同盟關系保持了265年,直到1560年蘇格蘭議會單方面擬定愛丁堡條約, 方才宣告終止這一具有軍事性質的雙邊條約。1586年,蘇格蘭女王瑪麗被伊麗莎白一世處決。在莎翁創作《威尼斯商人》的時期,在各種宗教、政治力量的博弈之下,英格蘭和蘇格蘭已經開始走向聯合王國的道路。
鮑西婭這番調侃完全就是這一時期英格蘭、蘇格蘭和法國之間權力關系的寫照, 寥寥數語點出了當時的英格蘭、蘇格蘭以及法國這些政治實體之間的權力斗爭及其造成的權力格局。莎士比亞時代的英格蘭觀眾看到這一段,定然會心一笑,心中多少都會升起一點優越感。
張文庭在《威尼斯商人》前言中說“莎士比亞無意隱射時政”[5],此處的“時政”指的是1594年猶太醫生洛佩斯以謀害女王的罪名被處死一事,誠然,此劇并未涉及這樁轟動一時的政治事件,但作為一個人文主義者, 莎翁在這出劇本里流露出對猶太民族群體的政治命運的關懷。夏洛克對猶太人所遭受的歧視發出了強烈的控訴:
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 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藥可以治療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基督徒一樣嗎[1]49?
猶太教徒和基督徒這兩個政治主體之間形成了彼此對立的對壘式的結構, 但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是不平衡的,正如李景鵬所言“不平衡的狀態才是事物相互作用的經常性的狀態”[4]。這種不平衡的權力關系貫穿全劇始終。
政治主體這一概念反映了“一定的個人、人群、組織在政治過程中的特殊地位和作用”[4]17。主客體雙方可以是社會集團,也可以是政治個體,在一定條件下,主客體之間可以相互轉化。在《威尼斯商人》的債務糾紛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權力運作的方式,威尼斯是一個社會的縮影。在這個社會中,身為猶太人的夏洛克處于客體地位,也就是說,他在權力關系中處于被支配地位,他的經商行為和宗教信仰直接遭到以安東尼奧為代表的基督徒社團的壓迫。在第一幕第三場中,夏洛克對安東尼奧控訴道:“安東尼奧先生, 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罵我,說我盤剝取利,我總是忍氣吞聲,聳聳肩膀,沒有跟您爭辯,因為忍受迫害本來是我們民族的特色。”[1]19
這段話中, 夏洛克指出他所受的侮辱在當時的社會中并非特例,而是猶太人這個族群的遭遇,而劇中人在稱呼夏洛克的時候往往都不呼其姓名,而是叫他“猶太人”或“異教徒”甚至“魔鬼”,也就是說, 劇中的夏洛克作為一個政治個體的身份讓位于猶太人這個社會團體的身份。馬克斯·韋伯將團體定義為:“一個管制性的對外限制或者對外封閉的社會關系,需要依靠特定的、以貫徹秩序為行動目標的人來保障秩序的遵守, 這一社會關系就應該被稱為團體。”中世紀的猶太教社團內部有著嚴苛的教規,信徒均需恪守《托拉》。在遵守神的律法的同時, 在威尼斯經商的猶太教徒還需遵守世俗的帶有歧視性的法規。中世紀基督教社會中猶太人被視為異端,被迫居住在“隔都”之中,并且不得從事許多正當營生。放高利貸為基督徒不屑從事的賤業,因而成為許多猶太人的一條生路。當安東尼奧借錢給別人不收利息時, 不會去考慮以放債度日的夏洛克當做何生計。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夏洛克在法庭宣布剝奪他財產時痛不欲生:“不,把我的生命連著財產一起拿了去吧,我不要你們的寬恕。你們拿掉了支撐房子的柱子,就是拆了我的房子;你們奪去了我的養家活命的根本,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1]82。在法庭上,鮑西婭分別稱雙方為“商人”(merchant)和“猶太人”(Jew)。這表明放高利貸的夏洛克并不被認為是商人,他只是處于社會邊緣的猶太教社團的代表,他表現出來的特性被認為是整個民族的特性,而從事海上貿易的基督徒安東尼奧才是劇本標題所指的威尼斯商人,他屬于社會中的權力主體,他對夏洛克的鄙視和羞辱表現出這種權力關系的普遍化、法律化和神圣化。
作為政治客體的夏洛克絕不愿完全處于被動地位,他運用手中的一切政治資源:金錢、人際關系、信息和頭腦試圖來打破這種權力關系的平衡狀態。他發誓:“要是我饒過了他,讓我們的民族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1]17。他用友誼和免去利息作為誘餌,用玩笑的態度讓對手放松警惕,簽下了一張對安東尼奧構成生命威脅的契約, 夏洛克步步為營,從被動變為主動,以法律和制度為后盾,對安東尼奧構成威脅,在法庭上反客為主,力圖使自己的經濟優勢轉換為政治優勢, 然而夏洛克功敗垂成,因為他真正的對手不是安東尼奧,而是上至公爵、下至仆人朗斯洛特所代表的整個社會集團。
既然政治權力來源于人們所掌握的政治資源, 我們可以將夏洛克和同他對立的整個社會階層所擁有的政治資源加以比較。
金錢是一種重要的政治資源,在洛克看來,權利問題的實質就是財產問題, 人的權利主體地位就建立在財產權的基礎上[7]。盡管劇中夏洛克多次被稱為猶太富翁, 然而當安東尼奧找他借錢的時候, 他的回答讓我們感覺他并非富可敵國:“我正在估計我手頭的現款, 照我大概記得起來的數目,要一時湊足三千塊錢,恐怕辦不到。可是那沒有關系,我們族里有一個猶太富翁杜伯爾,可以供給我必要的數目”[1]17-18。夏洛克以放高利貸為生,但是也不能一下子拿出三千塊現錢。而當鮑西婭聽丈夫說了所欠款項,立即說道:“什么,只有這一點數目嗎? 還他六千塊錢,把那借約毀了;兩倍六千, 或者照這數目再多三倍都可以……你可以帶償還這筆小小借款的二十倍那么多的錢去……”[1]62對鮑西婭來說,這三千塊錢簡直是微不足道,她隨便就可以拿出十倍二十倍的數目。
就簽約雙方經營的業務而言, 夏洛克的猶太人身份使他受到諸多限制, 因此他被迫以放高利貸為營生。在夏洛克的時代信貸業有悖基督教教義,是基督徒不屑于從事的賤業。而安東尼奧作為威尼斯商人的代表,從事的是新興的國際貿易,販賣的是珍貴的香料。安東尼奧說“我的買賣的成敗并不完全寄托在一艘船上, 更不是倚賴著一處地方;我的全部財產,也不會因為這一年的盈虧而受到影響”[1]6,夏洛特也說“他有一艘商船開到特里坡利斯,另外一艘開到西印度群島,我在交易所里還聽人說起,他有第三艘船在墨西哥,第四艘到英國去了,此外還有遍布在海外各國的買賣”[1]16。盡管如夏洛克所言,海上貿易充滿了風險,但是利潤也非常可觀,因此安東尼奧才會滿懷信心地簽下契約:“就在這兩個月之內, 離開簽約滿期還有一個月,我就可以有九倍這筆借款的數目進門”[1]21。安東尼奧雖然一時沒有現款,因而向夏洛克求助,但是安東尼奧本身的財力是雄厚的。由于威尼斯的特殊地理位置, 威尼斯商人在中世紀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整個中世紀的香料貿易幾乎為威尼斯商人所控制, 由于威尼斯商人掌握了地中海甚至歐洲的經濟命運, 因此威尼斯共和國在整個中世紀的政策、法令都以國際貿易利益為出發點,因此劇中公爵對安東尼奧的偏袒除了宗教因素, 還有經濟利益的因素在內, 夏洛克的財力和在威尼斯經濟活動中的重要性都遠遠比不上他的對手鮑西婭和安東尼奧,因此盡管他身為債主,他對安東尼奧所持有的經濟優勢只是相對的、暫時的,無法轉換為絕對的、持久的政治優勢。
社會地位也是一種重要的政治資源。身為猶太人的夏洛克毫無社會地位可言, 被公認為“好人”的安東尼奧有宗教為后盾,可以對夏洛克任意施行精神和肉體上的羞辱, 他甚至說:“我恨不得再這樣罵你、唾你、踢你”[1]20。從這句話中明顯可以看出, 安東尼奧認為這種對猶太教徒人格的踐踏是正義的行為。反觀站在安東尼奧這邊的,有手握實權的公爵,有破落貴族子弟巴薩尼奧,名門閨秀鮑西婭,有夏洛克曾經的仆人朗斯洛特,甚至還有他的親生女兒杰西卡。這是一個不分貴賤,不論種族,由相同的信仰團結在一起的基督教團體。正如Kevin J.Madigan和Jon D.Levenson指出:“基督教眾信徒的群體是一個由共同擁有的德行聯系起來的大家庭:相信基督上十字架而后復活,并視之為盟約。眾多信徒成為一家人,是由于他們堅信上帝在耶穌基督的死亡和復活中所稱的事, 讓他們作為一個身軀的各個肢體, 共同走進新生活”[8]。這個團體中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是鮑西婭。劇中并未交代鮑西婭的身份,巴薩尼奧只提到“在貝爾蒙特有一位富家的嗣女”[1]10, 但從她的追求者來看,這位名門閨秀家資萬貫, 住在遠離塵囂的貝爾蒙特,為世界各國的皇親國戚所追求;夏洛克的房子卻在大街邊。早在1516年,威尼斯共和國就首先將猶太人驅入“隔都”,這種種族隔離和宗教歧視政策立即為其他天主教國家所效仿。因此,夏洛克盡管有錢, 但他的社會地位比一般威尼斯公民還不如,這場政治權力爭斗中雙方的身份有著天壤之別。
資訊同樣是重要的政治資源。劇中明確描述了雙方對資訊的掌握情況, 夏洛克從交易所和族人杜伯爾那里打探消息, 設法及時掌握安東尼奧的財產狀況,但是稍作比較,我們可以看到鮑西婭的訊息更加靈通、更加準確,安東尼奧三艘商船平安返航的消息便是鮑西婭先得到的,相較之下,杜伯爾卻是在傳播流言蜚語,煽風點火,夏洛克從他那里得到的消息并不可靠。對專業知識的掌握也是政治權力的來源之一。夏洛克試圖憑借自己的才智改變在權力關系中的客體地位。他誘惑安東尼奧簽約的方式和《圣經》中雅各的兒子們為妹妹底拿雪恥的故事非常相似,底拿被示劍玷污,她的兄弟們決意尋仇。示劍戀慕底拿,前來求婚,雅各的兒子們先假意應允,以財物美色誘之,讓示劍答應讓族中男子盡受割禮, 然后趁其不備攻城略地,燒殺搶奪(《創世記》34:1-31)。在第一幕第三場中, 夏洛克還援引雅各牧羊的故事為自己放高利貸進行辯護,可以說,夏洛克的智慧應當來源于猶太人的經典《摩西五經》。而鮑西婭的智慧來自何處?從她對一干求婚者的冷嘲熱諷看來,她是機智聰慧的, 她女扮男裝的時候得意地對貼身侍女尼莉莎吹噓:“這些愛吹牛的娃娃們的鬼花樣兒我有一千種在腦袋里,都可以搬出來應用”[1]66。但這些也許還只算是小聰明, 她對巴薩尼奧的一番表白才表現出大智若愚的氣象:“……我這一身卻是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不學無術、沒有教養、缺少見識的女子”[1]57。事實證明她并非如自己所說的那樣不學無術,見識短淺。然而她自己的聰慧還不夠, 她還擁有了表兄培拉里奧博士的學識和經驗。第四幕第一場里公爵收到的培拉里奧的來信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適有一青年博士鮑爾薩澤君自羅馬來此,致其慰問,因與詳討猶太人與安東尼奧一案,遍稽群籍,折中是非,遂懇其為鄙人庖代,以應殿下之召。凡鄙人對此案所具意見,此君已深悉無遺……”[1]75這段話可謂點睛之筆,鮑西婭有這么一位法律專家做智囊,加上她自己的膽識,何愁不能在法庭上辯才無礙,駁得夏洛克啞口無言?
立法權是這出戲中最為重要的政治資源。毫無疑問,猶太教徒以遵守《托拉》著稱,而威尼斯城邦的法律也是夏洛克報復安東尼奧的手段, 這也是為何夏洛克在法庭上可以威脅公爵:“您要是拒絕了我,那么你們的法律去見鬼吧!威尼斯城的法令等于一紙空文”[1]73。然而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掌握著立法權的是基督徒, 制定出來的法律條文自然要維護基督徒的利益, 闡釋法律條文的律師和執行法律的公爵都是基督徒, 公爵曾經說過:“我已經差人去請培拉里奧, 一位有學問的博士,來替我們審判這件案子;要是他今天不來,我可以有權宣布延期判決”[1]75。這段臺詞充分地證明了安東尼奧勝訴絕非偶然。這一紙契約所引發的經濟紛爭背后,潛伏著意識形態斗爭的暗流,而意識形態恰是政治權力運行的重要基礎。正如德國法學家耶林所說“猶太人被置于法律之外”[9]。劇中鮑西婭的話是最好的證明:
等一等,猶太人,法律上還有一點牽涉你。威尼斯的法律規定:凡是一個異邦人企圖用直接或間接手段,謀害任何公民,查明確有實據者,他的財產的半數應當歸受害的一方所有,其余的半數沒入公庫,犯罪者的生命悉聽公爵處置,他人不得過問[1]82。
這段法律條文的關鍵詞是“異邦人”(alien),毫不夸張地說,“異邦人”或“外人”這樣的身份界定是下文中懲罰生效的前提。夏洛克在威尼斯生活、經商,有房產、家人,然而他始終是這個城市的邊緣人, 劇中的法律尊重他和安東尼奧簽下的契約,但不尊重他這個“異邦人”。夏洛克的契約觀不是來自城邦的法律,而是深深根植于猶太律法,然而“他天真地向基督徒討還猶太律法給予自己的所謂公道, 真有點對牛彈琴的味道……在中世紀的基督教世界里, 他這種自作聰明者只能碰得頭破血流,徒留笑柄和罵名罷了”[10]。
總之,從雙方所占有的政治資源來看,夏洛克在這場官司中毫無勝算,更準確地說,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 猶太人和基督徒在公共領域的政治權力的較量中注定失敗。政治權力作用的過程,實際上是主、客體之間的某種斗爭和較量的過程,其結果必定是某種相對的、暫時的平衡狀態。劇中的平衡以夏洛克敗訴而得以重構。在社會學的語境中,斗爭指的是“一種社會關系。在這種社會關系內,行為者的行為取向,是不顧其他參與者的反對而貫徹自己的意志”[6]61。夏洛克為個人和族群的生存進行的掙扎實質是社會關系之間的“選擇”,也就是說:“在時間的推移中, 一種特定的行為方式受到同一行為者或其他行為者另一種行為方式的排擠”[1]63。表面上看起來,《威尼斯商人》充滿“偶遇”和“巧合”:安東尼奧的商船正巧不能如期返回;羅蘭佐正好在這個時候約了杰西卡私奔;培拉里奧恰好是鮑西婭的表兄。然而,從權力分析的視角看來,夏洛克輸掉官司是必然的結果。從第四幕第一場之后,夏洛克從莎翁的舞臺上消失,正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所言:“一切文學都可以解作對群體命運的象征性沉思”[11]。從歷史的語境看,他的退出也象征著曾經在威尼斯積極推動過經濟貿易發展的猶太商人淡出了歷史的舞臺,被從事國際貿易的威尼斯商人所取代,因此,本劇以這場權力斗爭中的勝利者命名為《威尼斯商人》,頗有成王敗寇的意味。
[1] 威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二[M].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83.
[2] 于潔.從解構理論看《威尼斯商人》中的“契約”人文觀[J].懷化學院學報,2007(3):102-103.
[3] 馮象.木腿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2.
[4] 李景鵬.權力政治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V.
[5] 張文庭.《威尼斯商人》前言[M]//裘克安.莎士比亞注釋叢書:第五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III.
[6] 馬克斯·韋伯.社會學的基本概念[M].胡景北,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78.
[7] 王濤.洛克對政治權力內涵的分析[J].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1(2):100.
[8] Madiga, Kevin J, Jon D.Levenson, Resurrection: The Power of God for Christians and Jews[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32.
[9] 魯道夫·馮·耶林.為權利而斗爭[M].鄭永流,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32.
[10] 黃福武.莎翁名劇《威尼斯商人》的文本解讀——兼論猶太律法的發展[J].山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4):110.
[11] 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政治無意識[M].王逢振,陳永國,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