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秋雨
(重慶文理學院 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重慶 永川402160)
1997年3月,國務院批準原四川省重慶市、萬縣市、涪陵市及黔江地區所轄地域合并成立新的重慶直轄市,從此整個大重慶地區脫離四川省行政管轄。然而現代重慶方言(指以主城九區話為代表的方言,除江津、綦江等區縣話外,重慶大部分地區方言與之大同小異,對外可作為重慶地區方言面貌的代表,因此以下簡稱“重慶話”)從語言學區劃上,無論是在過去漫長歷史時期內,還是當今甚至可預見的將來,都與成都中心城區方言(以下簡稱“成都話”)同屬于西南官話成渝片區,只不過重慶話屬于川東小片,成都話則屬川西小片。單論使用范圍,重慶話的影響還稍廣于成都話,除重慶直轄市大部分地區外,還包括今四川省東北部、湖北省西南部、貴州省北部的部分地區。
語言是個歷史的范疇。重慶話起源于古巴蜀語,但現代重慶方言的形成則肇始于明末清初,距今不過300年左右時間,而且還在持續的變遷過程中。語言的發展變遷,與地域政治、經濟、文化和人口變遷息息相關。重慶地區自明末以來,歷經了“湖廣填四川”運動、開埠通商、抗戰成為陪都、解放后成為西南軍政委員會所在地、三線建設以及改革開放等重大歷史事件。時代的發展和社會的巨變帶來了人口的大規模流動,現代重慶方言在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和影響下,逐步形成了濃郁而獨特的巴渝地方特色。
巴蜀語最初被稱為“梁益方言”,形成于西漢時期,由關中地區古代華夏語與古蜀語、古巴語融合而成,因而最初面貌與秦晉華夏方言較為接近。但由于四川盆地較為封閉內向的自然條件,至宋代四川便已經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語言區[1]。如北宋詩人范成大旅居蜀地時在 《石湖詩集》卷十七《丙申元日安福寺禮塔》詩中有如下注釋:“蜀人鄉音極難解,其為京洛音,輒謂之‘虜語’。或是僭偽時以中國自居,循習至今不改也,既又諱之,改作‘魯語’。”由此可見當時的巴蜀語與中原語言差別較大。有學者對蘇軾、蘇轍、蘇洵等宋代四川文人的詩詞用韻進行分析后,認為宋代巴蜀語“家、麻”與“皆、來”通押,“關、上”押“家、麻”,“畝”押“東、鐘”,陽聲韻不同韻尾通押,陽聲韻“寒、先”部的“言”字讀“人、真、文”部,“藥、鐸”部的“祈”讀與“屋、燭”部的“禿”相同,有合口化傾向等音韻特征[2]。此外,入聲韻的存在也是古巴蜀語的一個顯著特征,然而現代重慶地區方言中除江津和綦江兩地仍保留古入聲外,其他地區方言中古入聲已基本消失,這些方言中的巴蜀古韻,今天幾乎蕩然無存,難以考證。翟時雨先生根據古今語音沿襲情況,把四川方言劃分為“穩定區”和“發展區”兩大部分,而重慶話基本屬于“發展區”[3],這說明重慶話的演變較之西南官話灌赤片區 (包括同屬一個行政區域的江津、綦江話在內)的其他四川方言更明顯、更迅速,究其原因,主要是受到明末以來“湖廣填四川”運動中移民帶來的北方官話的影響。
明末清初,連年戰亂及各種災害導致巴蜀地區人口劇減,清政府因此大力推行移民填川政策,半引導半強制地從湖廣地區(今湖南、湖北、江西、廣東等省)遷徙大量人口入川,這一過程歷經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歷時近150年。
移民入川大體可以分為兩條路線:(1)江西、湖北等省移民沿長江逆流而上穿越三峽,由東向西進入四川盆地。故清代以來川東大巴山、巫山、武陵山地區的方言逐漸接近湖北話。(2)廣東、湖南等省移民經由貴州北部山區,由南向北進入四川盆地,由于這些移民的遷徙較為分散,因此湖南話只有部分詞匯滲入到重慶方言中,如“堂客”等,并未對重慶話造成根本性改變。然而,部分廣東客家移民比較好地保留了自己的語言特色,在一些地方形成了“客家方言島”,比如江津中山古鎮和榮昌盤龍鎮的客家方言島。
到清末,以北方官話為主體,融合湖北、湖南、江西甚至部分廣東方言的近代重慶話已基本形成,在語音和詞匯方面具有以下主要特點:
(1)聲母鼻音n和邊音l不分,一律讀l,但豐都、忠縣一帶也有把l讀y音的;
(2)聲母不分平、翹舌,zh、ch、sh、r一律讀成z、c、s、/z/;
(3)前后鼻音不分,后鼻音 eng、ing等一律讀作前鼻音 en、in;
(4)在一部分零聲母字前加上鼻輔音ng作聲母,如宜賓/yibin/讀作/nibin/;
(5)兒化現象多于其他各種方言,尤其是名詞兒化現象,如“耗兒(老鼠)”;
(6)名詞重疊雙音節化,如“碗”讀作“碗碗”;
(7)口語中夾雜大量不雅詞匯。
1890中英《煙臺條約續增專條》和1895年中日《馬關條約》等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簽訂后,重慶被正式開辟為通商口岸,同時西方列強也蜂擁進入重慶這座封閉千年的山城,重慶迅速發展成當時西南地區最重要的港口城市,工商業得到迅猛發展,長江、嘉陵江的航運日益繁忙起來,城市也隨之擴張,一些新興的群體——碼頭工人、船工和商人逐漸登上了城市的舞臺,他們所使用的語言自然也對重慶方言的進一步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些人中有相當部分是逆長江而上的湖南、湖北移民,他們的方言自然也對重慶話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如近代以來傳唱在川江航道上的《船工號子》就有這樣的詞句:
打霜落雪河邊走哦,嘿著。
堂客娃兒吃糠粑喲,嘿著。
“妻子”一詞,在傳統西南官話中本叫“婆娘”,這里叫“堂客”,顯然是受湖南話的影響。其他如上街的“街”,西南官話本讀作/jie/,而近代以來重慶話逐漸讀作/gai/,其他如“解/jie/手”逐漸演變為“/gai/手”,這都是受湖廣話的影響而造成的。
工商業和航運的發展促進了對外貿易的激增,南來北往的商賈云集重慶山城,城中的各式旅館客棧也如雨后春筍般興起,一些旅館老板和伙計的值更號子更顯重慶方言的市井風味:
樓上的客,樓下的客,
聽我幺師(伙計)辦交涉:
燈要吹,門要撇(上杠鎖之意),
夜壺屙屎來不得;
……
此外,開埠通商和外來移民的大量涌入還帶來一些新鮮事物,重慶方言中因而也增添了一些新詞匯,如火柴叫“洋火兒”,肥皂叫 “洋堿”,自行車叫做“洋馬兒”。
重慶方言的市井風格在這一時期基本形成,所謂市井風格,即相對于文雅的書面語和官話來說,重慶話的社會底層語言特色十分鮮明。這是與重慶開埠以來作為碼頭城市和工商業重鎮的性質緊密相關的。
1937年11月,國民政府西遷重慶,重慶成為陪都,隨著國民政府機關、單位和工廠西遷的還有大量上海、江浙一帶居民,這一時期,吳方言成為重慶市區最流行的時髦語言,吳方言帶來了如 “格式”(好看,時髦,源自上海話)、“轉來”(回來,源自蘇州話),“行市”(風光,有能力,源自蘇州話)等一批西南官話中原本沒有的詞匯,進一步豐富了重慶方言的詞匯量,也給原本市井氣息濃厚的重慶話帶來一絲文雅之風,奠定了現代重慶方言亦俗亦雅的特征。
通過地名也可以窺見一個地方方言的面貌。抗戰期間重慶的地名也在外來語言文化的影響下不斷產生變化。如受英、法等西方語言帶來的新思想、新概念的影響,重慶主城區出現了大量以現代西方民族民主思潮術語命名街道的情形,像民族路、民權路、民生路等,這些名稱至今還在沿用。外地人口大量遷入北碚,北碚新建街道則多以北京路、廣州路、廬山路、南京路、上海路、天津路、武昌路等命名。這一時期,外來語言文化對重慶方言的沖擊,不僅使重慶方言詞匯的內容極大地豐富起來,也使整個重慶方言的面貌顯現出鮮明的時代性和進步性。
這一時期的重慶方言中還出現了大量俚語和俗語,包括慣用語、歇后語、諺語、俗語等,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例如形容人追求利益的本性有“圍到灶頭轉,是想鍋巴吃”,勸誡人們做事不要急躁,時機成熟事情自然成功的有 “火到豬頭爛”等。
袍哥組織在這一時期也十分活躍。袍哥組織大致起源于19世紀中期,最初成員為破產農民和城市流氓。1864年,曾國藩鎮壓太平天國運動后,將湘軍中的大部分四川籍下級軍官和士兵遣返回鄉,這些人多加入各袍哥 “堂口”,袍哥的勢力逐漸壯大。清末民初,重慶袍哥勢力遍及市區、各碼頭和鄉鎮,與官府和土匪均緊密勾結,在城市多從事販賣鴉片、敲詐勒索等勾當,在農村有時則成為調停糾紛、維持治安的民間組織。辛亥革命后,重慶袍哥組織與湖北會黨來往頻繁,重慶成為陪都后,受蔣介石支持的青幫勢力排擠,袍哥組織逐漸衰落,直到解放后徹底被禁絕,袍哥組織在重慶前后存在了近一個世紀,因而袍哥使用的切口(“暗語”)對現代重慶方言的形成也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
由于袍哥組織的活動多數帶有非法和反政府的性質,往往成為政府打壓的對象,所以其行事方式多為秘密或半公開。袍哥“兄弟”間就自然形成了一套用于接頭或日常交際的暗語,稱為“切口”,例如:
稱不耿直、不講義氣為“拉稀擺帶”;
稱四處活動,求人幫忙為“跑碼頭”;
稱偵查敵情為“踩水 ”;
稱諷刺、挖苦人為“涮壇子 ”;
稱從事或沉迷某活動為“嗨”,如“嗨袍哥”
……
語言和方言的區別在現實生活中只是社會政治身份的區別[4]。1949年底,重慶解放,中共中央決定西南局和西南軍政委員會駐地設于重慶。大批原籍北方的軍政干部隨部隊入川,深入重慶各地工礦企業、機關學校、農村市鎮開展工作,這群人即所謂的“南下干部”。這些人員大都使用北方各地方言。1955年國家正式確定推廣普通話。1964年,中央決定啟動“三線建設”,大量工廠企業從東部沿海地區內遷進入重慶,一批中東部移民也隨之進入重慶。在這種形勢下,普通話必然成為重慶本地人與外來移民交流的工具。多數重慶人在心理上承認普通話的地位較高,但是受限于文化程度、教育條件等因素,重慶人初學普通話,往往只采用普通話的讀音 (多數時候是不準確的),而詞匯和句型卻仍是重慶話的,例如:
你看那個女娃兒長得好乖喲。(“女娃兒”指女孩子,“乖”是漂亮的意思)
這件衣服硬是好看慘了!(“硬是”意為 “真是”,“慘”形容程度非常深)
你等我哈,我哈哈兒就來。(“哈”和“哈哈兒”都是一會兒的意思)
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實行了改革開放政策,重慶地區也抓住機遇,促進了工商業的又一次騰飛,來自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國的企業、商人重新云集山城,重慶人也又一次走向全國各地,走向世界。此時,盡管西南官話色彩仍相當濃厚,但重慶方言接受普通話的影響和越來越多的人在越來越多的場合使用普通話已成為必然趨勢。1982年,我國憲法明確規定全國通用普通話,這進一步加速了普通話在重慶地區的推廣。
改革開放30多年來,受到普通話和北方方言的影響,重慶方言在語音和詞匯方面已有向普通話靠攏的趨勢。語音方面,如過去念“打雷(luei)、眼淚(luei)、乘(shen)法、眉(mi)毛、船舶(pei)”等音的,現在大多數中青年人已念作“打雷(lei)、眼淚(lei)、乘(cheng)法、眉(mei)毛、船舶(bo)”,比較接近普通話了。比較明顯的名詞兒化和單音節重疊現象,在重慶主城區話中,也在逐步減弱。如 “壇壇罐罐兒”、“紙扉扉兒”等表達方式在如今的年輕人口中就出現得越來越少了。
1997年重慶成為直轄市后,行政管轄范圍除原來的四川省重慶市地域外,還囊括了原四川省萬縣市、涪陵市和黔江地區地域,原重慶市區則成為整個重慶直轄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萬、涪、黔地區原有一部分少數民族人口在此居住,有的仍使用本民族語言。然而隨著首府地位的確立,重慶主城區話必然成為該地區最有代表性的方言。直轄以來,隨著全市經濟的迅猛發展、交通條件的極大改善、人口流動速度加快,周邊地區的各種方言迅速向主城區方言靠攏。就連上述與主城區方言不屬同一片區的江津、綦江話的入聲也逐步減少,現代重慶各地方言對外展現出逐步統一的趨勢。
總體來講,對外,現代重慶方言表現出向普通話靠近的趨勢,對內,表現出各地方言向主城區方言靠攏的趨勢。但與北方一些地區方言完全、迅速向普通話或北京話靠攏的趨勢不同,目前重慶話在普通重慶百姓的日常生活中還是占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偶爾還會出現重慶話與普通話對抗與沖突的情況,比如一些單位和部門的重慶本地員工在公共場合堅持使用比較地道的重慶話,從而對人際交流和工作的開展帶來諸多不便。
進入21世紀,隨著互聯網的興起,重慶方言的某些詞匯也逐漸進入網絡,為虛擬世界的人際交流帶來一絲地域特色,如重慶話口語中時常快速連讀的“做啥子(干什么)”,在網絡聊天中一般被輸成“爪(za)子”,來自川渝地區的網民一看便知其意,盡管彼此相隔甚遠、從未謀面,但親切感頓時倍增,其他地區的網民也覺得這一類的方言詞新鮮、有趣,于是這類詞匯便迅速在網絡世界流行起來。
對于現代重慶方言,重慶本地居民的態度是矛盾的。一項調查顯示,由于普通話具有較高的社會經濟地位,以重慶方言為母語的大學生對普通話抱有普遍的心理認同;然而,由于生長的地域背景和地域意識的影響,在日常生活中又保持對重慶方言較高的忠實度和使用頻率[5]。就對外交往的功能而言,大多數重慶人承認相對于普通話和其他強勢方言(如廣東話、上海話)等,重慶方言社會經濟地位較低,在全國范圍內交際功能不強,然而在重慶人內部,其產生的高度親和力和親切感卻不容忽視。
作為西南官話的一個主要分支和川渝地區最有代表性的兩種方言之一,現代重慶方言從脫胎于古巴蜀語到發展、變遷、最終形成,歷經了300年左右的歷史。明末清初以來,重慶地區經歷了多次重大歷史變遷,對地區政治、經濟、文化和人口結構造成了深遠的影響,這些又推動和促進了重慶方言的發展變化,最終形成了今天獨具特色的重慶話。
“湖廣填四川“移民改變了古巴蜀語古樸、粗獷的面貌,直接催生了重慶方言的近代雛形,開埠通商以來下層民間社會的市井氣和江湖氣鍛造了這種方言樸實風趣的特色,而新中國成立后帶來的社會巨變則不斷沖擊、改造和豐富著它。現代重慶方言,正是經由這三個大階段,逐步發展成熟起來的。
[1]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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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翟時雨.漢語方言學[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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