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霞
(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濟南250022)
生之絢爛與靜美
——論《拉維爾斯坦》中的生命意識
李云霞
(濟南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濟南250022)
對于生命的關注一直是索爾·貝婁寫作的重心。本文以福柯的生存美學為研究視角,通過分析貝婁在《拉維爾斯坦》中對主人公拉維爾斯坦及其敘述者齊克的表征,希圖剖析浸淫于作品深處的生命意識。作為貝婁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拉維爾斯坦》也展現了耄耋之年的貝婁的生存之美。
索爾·貝婁;《拉維爾斯坦》;生命意識
197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索爾·貝婁被認為是“美國當代小說的中心”[1]。出版于2000年的《拉維爾斯坦》,是索爾·貝婁于85歲高齡寫就,是其最后一部作品。《拉維爾斯坦》承襲了貝婁一貫的風格:強烈的傳記色彩,知識分子為主人公,喜劇風格,包羅萬象,知識與人生智慧融為一體。小說一經出版,就引起了廣泛關注,書評見諸各大報刊雜志,并進入《紐約時報書評》的暢銷書排行榜。一本嚴肅的文學類圖書能登上暢銷書排行榜,自有它的原因。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貝婁的世界性文學聲譽,另一方面可能是其中的傳記色彩。一些評論家指出小說的主人公拉維爾斯坦其現實生活中的原型是貝婁的摯友﹑美國當代著名學者艾倫·布魯姆。當然,小說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總是來自于現實,但又高于現實,貝婁是借助藝術的力量反思人生,譯作封面上也有“索爾·貝婁參悟生死之作”的字樣。在《拉維爾斯坦》中,貝婁通過敘述人齊克對故友拉維爾斯坦一生特別是最重要也是人生最后階段的追憶探討了一個人該如何去領悟和實現自己的生命過程,尋求自己的生存之美,并從個人延及整體,表達了他對猶太民族以及整個人類的深切關懷。
對于生命的關注一直是索爾·貝婁寫作的重心。在諾貝爾授獎詞中他曾說到“居于中心地位”的問題是“人類在混亂與默默無聞中要決定究竟是堅持生存下去還是走向毀滅”,“闡明人類究竟是什么,我們是誰,活著為什么等等問題”[2],問題的實質即為人類究竟該如何生存,如何才能得到生命的充實與完善。概括來說,貝婁人物的生命意識表現為“一種現世的人生目標,即對自身的生命意義、人格的完美以及社會結構的完美的追求,是一種理智對生命的價值判斷”[3]242。從福柯生存美學的角度來闡釋就是如何使自身的生存提升到一種愉悅境界。
每個作家都會有一個縈繞心間的問題,每個作家也一直在嘗試用各種方法來解決這個縈繞心間的問題,而歸根結底這個問題也是對社會的反映。索爾·貝婁也不例外。正如諾貝爾授獎詞中指出的,貝婁刻畫的是一個“沒有立足點的人,一個在我們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里一面漫游,一面不斷試圖尋找立足之地的人”,“他們(貝婁的主人公)都在奔忙,不是逃離什么東西,而是奔向什么東西,盼望在那里能獲得他們所缺的東西——一小片堅實的立足之地。”[4]貝婁的主人公竭力想尋求一種有意義的存在,而這也是貝婁自己的努力方向,他一直專注于表現現代人的追尋與努力。而貝婁這種對生命的執著信念,這種不斷追尋與肯定信仰的生活態度源于其難以揮去的文化情結。克雷頓(John Jacob Clayton)認為“貝婁對人的捍衛基于兩大主流文化的融合:猶太文化傳統所代表的猶太經驗與愛默生為代表的美國經驗。”[5]斯哥特(Nathan Scott)曾經指出貝婁“深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及薩特等為代表的歐洲存在主義傳統的影響,存在主義中對生活的樂觀態度深深地影響了貝婁的創作以及他對生活的態度。”[6]因此充滿夢想與期望的現代人如何在現代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從而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是貝婁一直關注的一個問題。
作為一名美國猶太作家,在他的許多作品中,貝婁從猶太傳統的角度強調了追尋的意義和重要性。猶太教哲學是以圣經為中心的一神教,關注的是上帝創造人的意義,猶太教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它認為人與上帝之間存在著契約,而承認上帝的存在就意味著人必須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一種有道德的﹑有價值的生活,正如猶太法典中所指出的,生命是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創造的,因而生命是神圣的,因而每個人都有責任與義務生存,不論歷經多大磨難。人生就是一場永不停息的斗爭。人可以遭遇困境,但不可以被打敗。人的力量就在于堅持。猶太民族是一個多難的民族,歷史上屢遭迫害,但他們習慣了在逆境中生存,無論面對什么樣的困境,他們都有存在的勇氣,對待生活充滿樂觀態度,永不放棄生命,對生命永恒執著。他們把生命看作上帝的恩賜,因而要不遺余力做到最好。他們關注的不僅僅是生命的神圣,還有生命的質量。人從上帝那兒秉承了天分,展現自己的個性,自己的獨特之處,自己身上神授的那一部分。因此猶太人民具有與生俱來的對生命的敬仰及信仰。“我們的生活正是建立于對終極意義的確信之上。”[7]對猶太人民來說,對生命的信仰是逆境中生存的重要條件,而正是這種信仰使猶太作為一個民族,在歷經多個世紀的磨難之后,仍有向上的心態以及對生命的執著。猶太人的不屈服﹑不放棄的自我意識屢屢出現于猶太文學中。現代社會中人們面臨諸多困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但一個又一個的猶太作家拒絕接受人的價值失落的論調。他們反對當時流行的人類已走到了盡頭,世界將被毀滅的說法,確信人類本身是個奇跡。猶太傳統中的“人生會有奇跡”反擊了人類失望的觀點。猶太人民的堅忍﹑樂觀看待未來以及對有意義存在的信仰使貝婁確信現代人在困惑面前有能力尋找到一種有意義的生存。
在小說《拉維爾斯坦》中,實現了生命的絢爛與靜美的首先是小說的主人公拉維爾斯坦。拉維爾斯坦象貝婁筆下的許多主人公,是一個知識分子、大學哲學教授、著名學者。但拉維爾斯坦迥然不同于人們心目中的博學的政治哲學教授,他古怪、乖張、吹毛求疵、無所顧忌,他毫不掩飾自己對于奢侈生活的熱愛,亦不避諱自己對于高層政治的參與。雖為猶太人,但大部分的時間他并不守猶太教規,在私生活方面他亦不合常規,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性倒錯”者。但作為一個有思想的人,他靠他的思想生活,盡可能“確保人類的偉大不會完全消失在資產階級的安逸之中”,“他不能接受單調無趣。不能容忍意志消沉。他也不能容忍情緒低落”[8]53,期望如福柯曾主張的,“人在滿足個人自身欲望快感中,不斷實現審美生存的自由愉悅和好奇性探索,使自身成為真正獨立自由和充滿創造活力的審美生命體”[9],從而創建和實現美麗的人生。終身以柏拉圖為師的拉維爾斯坦對生存的美學有透徹的領悟,“他所選擇的是熱愛現世生活熱愛理性的希臘精神”,[10]他享受愛與生活,同時思索死亡,在享受與思索中追尋自己的﹑民族的乃至整個人類的生存之美。
生活的藝術和精神心靈方面的修煉及反省是達到生存之美的重要途徑。拉維爾斯坦孜孜以求的是干出一番高尚的事業,利用時代賦予他們的機會揭示人生的要義。猶太移民的苦難生活及猶太人尊敬知識的優良傳統使父母對孩子寄予厚望,期望他們能在美國這塊新大陸上出人頭地,有所作為。拉維爾斯坦永遠忘不了父親對他大學時未能成為優等生榮譽學會會員一事的耿耿于懷。從小背負著父母的期望長大,他自己也有一個愿望,即通過學術的成功來完成個人的塑造。曾經經歷了如赫索格一般的困境:經濟上窘迫,學術上被孤立、被敵視,但他寫了一本書,把自己的思想訴諸筆端,公之于眾,“靠自己的才智成為百萬富翁,名利雙收又不用妥協,說自己想說的話,用自己的語言。”[8]4對于拉維爾斯坦來說,名利雙收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名利雙收讓他體會到的是美味佳肴與粗茶淡飯之間有天壤之別,更是置身于最高層人物的圈子中的價值,“他的看法或意見有時會影響到政策的決定”[8]12,但這些絕對不是終極的追求,而最重要的是心靈的自由。他關注的除了自己的自由,還有他人的自由。他教導并塑造學生,為他們規劃前程,引導他們走向更高級的生活,關注他們“在這個現代民主社會中,將用什么來滿足心靈的需要”[8]19。
愛可以帶給人愉悅,對于愛的追求亦是人生存之美的重要方面。拉維爾斯坦不反對享樂與愛情,相反他認為愛情可能是對人類最大的祝福。在他眼中,一個清心寡欲的人的靈魂是畸形的,被剝奪了最美好的東西,會抱憾終身,所以拉維爾斯坦寧愿做一個生物學的典型,即強調縱情享受的重要性,從緊張中解脫出來。而在人類的歷史上,兩性間的結合是一個美麗的永不凋謝的神話。“在印度神話中,男人與女人本來連為一體,世界本僅一魂,又自裂身體為二,一半為男人,另一半為女人,二人遂為夫妻并生一切生物。”[3]237柏拉圖的《會飲篇》中也有類似的神話。所以自從有了人類,兩性間便注定永遠相互尋找,相互吸引,追求愛情陷入熱戀乃是渴望尋回你失去的另一半自我,重新獲得完整。所以這種對于異性的向往,對性愛天性的向往,實質上更是對自身的一種回復和向往。一代一代人過去了,真正的互為補充的另一半卻很難找到,不得不接受一個容易相處的替補者,如拉維爾斯坦和他的同性戀伴侶尼基,“更多像父子關系”[8]67,他們的關系倒不如說是一種生活方式和生存形式,是人在這個世界上所尋求的自由。而拉維爾斯坦與齊克的友情與友誼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在生活哲學與生存智慧中,友誼表現了關懷自身以及自身與他人之間的關系的藝術。在完美的愛情與婚姻缺失的情況下,拉維爾斯坦在友情中找到了一種彌補。
死亡是生命不可避免的一個階段。存在主義哲學的先驅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曾說“死亡意識是決定人生活方式的一個重要因素,意識到自己在慢慢老去使人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種焦慮”[11]。該怎樣看待個人的死亡是體味生命之美的重要標準。作為哲學教授,拉維爾斯坦知道哲學的一生該怎樣度過。他深知自己注定要死于不合常規的性習慣,死亡的暫時性昏迷出現在他生命的每一時刻,但延長生命并非他的生活目標之一,“再沒有比怕死更布爾喬亞的了”[8]44。接受治療的過程中,他思考過如此苦苦掙扎地求生存是否有意義。沒有意義,但是他仍然掙扎過。他深知生命是短暫的,所以“在你等待初生時的黑暗,與其后接納你的死亡的黑暗,這兩者之間的光明間隙中,你必須盡可能地去理解那個高度發展了的現實狀態”[8]124。他竭力做一個完全意義上的人。活著的最后一個月里,他和往常一樣地工作。他思索死亡,但不僅僅是自己的死亡。生命的最后時刻,與死亡近在咫尺,每天都意識到自己正在死去,但縈繞于其心的是宗教與政治,那些影響人類命運的因素。宗教信仰使猶太人不自殺,但不自殺的猶太人卻有數百萬人遭到毀滅。拉維爾斯坦深切地體會到了猶太民族的苦難及其背后的深層原因以及對于整個人類的影響。猶太人覺得世界是為每一個人創造的,毀滅一個人的生命時,也毀滅了整個世界——為那個人而存在的世界。一個人的生存之美只有在不同文化間的自然共處中才有實現的可能,那也才是人類的未來。
敘述者齊克在追憶故友的過程中自己的心靈也接受了一次洗禮,因為寫這個回憶錄“迫使我不僅考慮他的死亡,而且考慮我的死亡,還有一大堆其他種類的死亡”[8]125。如果說一開始他是在完成老友的囑托,自己的承諾,曾經是一個負擔,但在自己與死亡的一次正面接觸后成為了關懷自身的重要方式,是一種自我實現與自我更新,因為“假如我死了,我就自然地解除了我多年前的承諾,……如今我自己已經差不多要死了,不必再為活人經常產生的對于死人的罪惡感而憂慮”[8]220。所以這次追憶對于齊克更像是福柯晚年說的“我不關心我所做的工作在學術上的位置,因為我的問題在于對自身的改造”[12]。它使一個人重新開啟已經關閉的心靈,這是一種對于主體的關注,希望通過自我的改造而使自己的生活具有美學的價值。
《拉維爾斯坦》是貝婁進入耄耋之年的作品,但從其字里行間感覺不到任何衰老的心態,很難想象這是一位85歲老人的作品。《時代》周刊評論說“小說溢滿生機”。正如小說中寫到的,貝婁自己在高齡也與死亡有過一次正面接觸。人只有通過對于死亡的體會,才能真正理解生命的意義。由此意義上來說,《拉維爾斯坦》記錄下了貝婁在暮年對人的生存之美的感悟思索,同時也是貝婁自己生存之美的最好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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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賢忠
The Brilliant and Peaceful Life——On the Life Consciousness in Bellow’s Ravelstein
LI Yunxi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University of Jinan,Jinan Shandong 250022,China)
It is a focus of Saul Bellow’s writing to pursue the meaningfulness of life.This paper aims to explicate the life consciousness in Ravelstein by analyzing Bellow’s representation of Ravelstein,the major character and Chick,the narrator.As the last novel written by Bellow in his 80’s,Ravelstein also presents Bellow’s meaningful existence.
Saul Bellow;Ravelstein;life consciousness
I106.4
A
1673-8004(2014)04-0042-04
2014-03-03
本文為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英國挽歌詩研究”(項目號:10YJC752050)階段性成果,并得到“山東省高等學校青年骨干教師國內訪問學者項目”經費資助。
李云霞(1976-),女,山東濰坊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美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