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瓊,強中華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蘇軾,字子瞻,北宋時期著名的文學家,于公元1061年即宋嘉佑六年十二月任職鳳翔府簽書判官,公元1064年英宗治平元年十二月結束。在鳳翔任職的三年時期,既是蘇軾仕宦生涯的開始,也是蘇軾詩歌創作上的一個十分重要時期。此階段蘇軾的心胸境界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其文學創作的風格氣概也已基本形成。在此期間創作散文30余篇,其中多為應答之作,但3篇寫亭臺樓閣的散文,個性鮮明,文采斐然?!读杼撆_記》就是其中一篇。在這篇臺記中,蘇軾在記錄凌虛臺建造的相關情況之外,他啟示人們,事物的狀態并不是恒久不變的,人們往往無法預料,興盛和衰敗總是互相交替,無窮無盡地變化著。就連曾經各個朝代輝煌瑰麗、不可一世的宮殿,如今卻連破瓦斷墻都已無跡可尋。告誡人們要知曉世間萬物總是變化無常,明白人生之得失本就沒有定律,不能稍有所得就夸耀于世而自我滿足。蘇軾同時期所作 《喜雨亭記》《鳳鳴驛記》,與《凌虛臺記》一起被收入《古文觀止》。在這篇著名的別開生面的臺記中,蘇軾既交代了凌虛臺的建造目的,也洋洋灑灑的發了一通令人深思的宏論。在此,筆者通過對文中所提到的“陳公”其人其事以及凌虛臺的建造等相關內容的考證和梳理,來進一步的了解和明確蘇軾寫作《凌虛臺記》的目的和意義。
蘇軾《凌虛臺記》云:“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薄胺狡湮粗?,太守陳公仗履逍遙于其下。”“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1]。在這篇臺記中作者多次提到太守“陳公”,且文中提到:“公曰:‘是宜名為凌虛?!愿嫫鋸氖绿K軾,而求文以為記?!币虼?,可知蘇軾為太守“陳公”的下屬,此文為蘇軾奉太守之命所作。而“陳公”究竟為何人,與蘇軾之間關系如何,這些則需進一步分析。
《陜西省地方志叢書·鳳翔縣志》記載,宋仁宗嘉佑六年(1061)十二月,26歲的蘇軾出任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廳公事 (簡稱鳳翔府簽判),英宗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結束,其在鳳翔任職約有三年。據縣志記載,在這三年任期內,出任鳳翔府太守的陳姓官員為陳希亮,他于仁宗嘉佑八年(1063)正月上任。蘇軾在自己所作的《陳公弼傳》中寫道:“公諱希亮,字公弼。天圣八年進士第。始為長沙縣。”《宋史·列傳》(卷二百九十八)第五十七《陳希亮傳》云:“陳希亮,字公弼,其先京兆人。唐廣明中,違難,遷至眉州青神之東山”[2]。由這兩處的記載可以得知,陳希亮,字公弼,天圣八年(公元1030)進士及第?!熬┱住睘楣哦肌拔靼病奔捌渲苓叺貐^的古稱。因此,陳希亮祖籍應為陜西西安,后因唐廣明中期,黃巢起義致使長安戰亂,舉家遷至四川省眉州青神。而蘇軾為四川眉山人,可見二人之間也算是老鄉。對于陳希亮的生卒年月,現今并沒有確鑿的記錄,一般認為其生于公元1000年或1002年,卒于公元1065年。
陳希亮為人清勁寡欲,眾王公貴人無不對其尊重、畏懼,見義勇為,不計禍福。奸民滑吏,易心改行,不改者必誅,但嚴而不殘,人皆稱頌[3]。他剛上任鳳翔府時,鳳翔遭遇大旱,百姓生活艱難,食不果腹。陳希亮斷然將常平倉所儲備的12萬石存谷貸給百姓,自己毅然擔起全責??梢娝矣跒榘傩辙k實事,顯然已具有“舍身為人”的大義之氣。于闐使者從鳳翔經過時,擾民搶劫,致使百姓擔驚受怕。他聽聞之后,以嚴法告誡,無人不服,為百姓解決一大憂患。在此事上,他表現出了一個官員的果敢與嚴苛,其大義威嚴令人折服?!端问贰分蟹Q其“為政嚴而不殘,不愧為清官良吏?!笨梢?,他在政治上,雖然嚴格,但是卻不殘暴。他為官清明廉潔,性情耿直,種種事跡都體現出膽識過人,有勇有謀。正因為其為一個清官良吏,故而深受百姓愛戴。他從政多年,忠于職守,要求嚴謹,專為百姓謀福利,他嚴厲懲治貪官污吏,地痞無賴,智架飛橋,開倉濟民等等。通過陳希亮在鳳翔任職期間的一些事跡,可知其為人為官清正廉潔,有勇有謀,為人剛正不阿,深受百姓愛戴。
《凌虛臺記》云:“國于南山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于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常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者。此凌虛之所為筑也。”可見,太守陳希亮因為周圍景色秀美,山峰佇立,而遺憾的是不能登高望遠,一覽其壯觀之姿。為一補不能觀山之遺憾,于是便建造了凌虛臺。此為凌虛臺建造的最主要的目的。而宋仁宗嘉佑八年(1063)凌虛臺建造時,鳳翔大旱,在此時期陳希亮只是為登高望遠而建造高臺,蘇軾認為此于百姓并無幫助,而且還要消耗人力物力,對此似有不滿,句中也不免透著諷刺之意。實際上,凌虛臺在建造時并沒有耗費很大工程。在建造之時,為節省起見,就地取材,在原地鑿池臺筑,再用所鑿之土筑其臺身。因為觀山所需,在建成之后,臺身高大寬闊,比周圍建筑高出許多。人們在其上可以俯瞰大地,感覺似凌駕于大地之上,故而,陳公弼以“凌虛臺”來命名,以彰顯其高大凌空之感。
據《鳳翔縣志》記載,凌虛臺地址從建立到現今已經過多次毀壞、翻修、遷移。凌虛臺舊址位于與城墻較為接近的鳳翔城內東北處?!跋灿晖さ谋眰热嗝字幨橇杼撆_,亦是明代時由原蘇軾府宅附近遷移至此”[4]??梢?,明代遷移之前凌虛臺與蘇軾的府宅很接近。后來,人們將其移筑于東關“三公祠”之后,“三公祠”被廢之后而凌虛臺的臺址猶存。清朝光緒十四年(1888),熙年在擔任鳳翔知府期間重修了蘇文忠公祠和東湖,由于祠右側地勢寬闊,于是便重建凌虛臺,并且在臺上修建了一間以“適然”命名的亭子。到此時,凌虛臺已經遷移修建三次。清朝末年,社會動蕩不安,東湖中的亭臺軒榭多半在戰亂中毀壞,溪流壅塞,殘垣茅棚,凌虛臺也在此時期衰敗。1920~1923年雖然對其進行了幾次維修,但是終究沒能恢復其原貌。1985年,鳳翔政府對其進行維修,砌磚護臺,重新修筑了亭子,并將蘇軾所作的 《凌虛臺記》《凌虛臺》詩刻制成石匾,鑲嵌于臺壁之上,以供后人瞻仰?,F如今凌虛臺已是鳳翔東湖中的一大景點之一,登其上可以一覽整個東湖的全景。總觀凌虛臺的整個變遷過程,它在經歷了各種波折之后,終于屹立于人們眼前。雖然,其建造的目的看似單一,但是其隨著《凌虛臺記》一起流傳至今,帶給人們的除了歷史的厚重感之外,還有蘇軾給予人們的深刻思考。
關于蘇軾寫作《凌虛臺記》的目的和內容意義并不是很統一,現有兩種相反的觀點:一種認為是為譏諷太守陳希亮而作;另一種則認為全在于一段廢興之感慨。了解了陳希亮在鳳翔為官期間的事跡和凌虛臺相關的情況之后,便可知曉蘇軾在創作《凌虛臺記》的目的意義究竟為何。
明人楊慎在《三蘇范文》卷十四中提到:“《喜雨亭記》全是贊太守,《凌虛臺記》全是譏太守……《凌虛臺記》則以秦、漢、唐相形,見得無補于民”[5]。認為建造的凌虛臺與秦、漢、唐時期的宮殿一樣,不知何時也會變成殘瓦斷墻,這些對于百姓沒有任何幫助。且據《宋史·陳希亮傳》中記載,在鳳翔期間,蘇軾與太守陳公多有不睦。蘇軾在《陳公弼傳》中形容陳公弼時寫道:“目光如水,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貴人,皆嚴憚之?!边@里有對其外貌的描寫,更加襯托出他為人的嚴厲,不給人面子,人們都比較忌憚他。蘇軾剛剛上任時,正值意氣風發之時,勤于政事,連做了幾件對百姓有利的好事,老百姓感激他,稱他為“蘇賢良”,陳公弼卻厲聲說:“府判官何賢良耶?”而且,陳希亮對這位好友之子格外的嚴厲,他對于蘇軾所做公文必會再三挑剔,蘇軾在《客位假寐》一詩中就寫了陳希亮冷待自己一事。這些都足以表明蘇軾和陳希亮在鳳翔做官期間的關系并不好,這也是很多人認為蘇軾作《凌虛臺記》全在于諷刺陳希亮的原因。但后來蘇軾亦在《陳公弼傳》中憶道:“公于蘇軾之先君子為丈人行。而軾官于鳳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形于顏色,已而悔之?!笨梢?,蘇軾自己也已意識到自己為官初期,年少氣盛,不知世事深淺,而與陳公經常爭執,而這也是陳希亮對蘇軾嚴格要求的主要原因。因蘇軾年紀輕輕就稍有成就,為防止蘇軾“得意忘形”,在為人做官方面,陳希亮嚴格要求蘇軾不可懈怠。而這絕對不是陳希亮對于蘇軾的故意刁難,而是對他的時刻提醒。因此,對于蘇軾所發感慨:“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可看出確有一些譏諷不滿之意,但要說此文全為諷刺太守所作,則未免有失偏頗。
蘇軾往往善于把一些平常的題材內容加以引申,觸物感興,借題發揮,使其散文更加意味深長[6]?!读杼撆_記》雖是蘇軾奉命太守陳希亮所作,但是它并不單只是一篇記錄亭臺樓閣的文章,蘇軾也在其中大膽地闡述了自己的思想和看法。在記錄凌虛臺相關的建造情況之外,蘇軾更是提出:“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于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兵P翔周圍,古有秦之祈年宮和槖泉宮、漢之長楊宮和五柞宮、隋唐之仁壽宮和九成宮,然皆昔興今廢。凌虛臺所建之地,昔日都是由華麗殿堂變為荒草野田,霜露蒙翳,狐虺竄伏,今日筑成此臺雖使此地又重新興盛,他日何嘗又不會復為荒草野田。所以,世間萬物的興衰成敗并沒有定數,失去和得到也總是瞬間之事,這些都是無法預料到的。此外,從蘇軾早期的經歷和他在鳳翔時期的思想來看,他“物之興廢成毀,不可得而知也”的哲理感嘆與他之前的佛道知識和信仰密切相關。他自幼就與佛教結緣,鳳翔任職時期,他游覽了鳳翔周圍的各種寺廟和樓閣。他在《王大年哀詞》中說:“予始未知佛法,君為言大略,皆推見至隱公以證耳,使人不疑。予之喜佛書,蓋自君發之”[1]1965??梢姡诖藭r期佛教思想對于蘇軾已經有了很大的影響。其次,從文中可以看出蘇軾早已是一個積淀頗厚的哲學家。從一些方面來說他算是哲學發展觀的先行者,他在這篇臺記中向世人揭示了一個事物發展的規律,即事物發展到一定程度都是會向著它的相反方向運動變化的。而這些又與老子的思想甚為相似。蘇軾在《鳳翔八觀》之《維摩像唐楊惠之塑在天柱寺》云:“昔者子輿病且死,其友子祀往問之……今觀古塑維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龜。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云隨。世人豈不碩且好,身雖未病心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談笑可卻千熊羆。當其在時或問法,俯首無言心自知”[7]。在此,就以《老子》中的寓言開始,并且把維摩詰當作了生死置外的“至人”來理解。因此,可以說在此時期蘇軾也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響,也看到他的廢興成毀的辯證思維和老子有很多相似之處,《老子》一書中多次都提到自然界的事物是向著它的對立面轉化的。蘇軾認為人類作為自然界的一分子,也應當明白廢興成毀相循于無窮的道理。清人沈德潛《唐宋八大家讀本》卷二十三云:“發明廢興成毀,湍瀾洄洑,感慨歔欷,后歸于不朽之三,不止作達觀曠識,齊得喪,忘古今也”[5]??偟膩碚f,《凌虛臺記》中“廢興成毀,不可得知”,絕不是精神消沉時的幾句感嘆,而是在他的佛道知識和信仰影響下對于世事人生的清醒認識。
因此,《凌虛臺記》中蘇軾所發感慨,雖有譏諷太守之意,但是其重心則在于蘇軾對于世事人生的清醒認識,在于對后人的警誡之意。而太守陳公則忽略了那些諷刺之意,更是欣賞此文的文采斐然,哲理深蘊,所以才命人“不易一字,亟命刻之石?!?/p>
通過對《凌虛臺記》的考證,我們既清楚地了解到蘇軾作此記的目的與意義,了解到蘇軾在鳳翔做官時的一些事跡,更重要的是探知到蘇軾在此期間的思想及其創作風格。一方面,他在政事上勤懇負責,積極進取,讓百姓看到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另一方面,他在佛家、道家思想的影響下感受到了人生世事的變化無常,思想心境得到開闊。此時期其文已經表現出了豪放曠達之氣,融入了生命思索及個人情思。雖然這些在《凌虛臺記》中只是萌芽,但“已經脫離了少年讀書時期的書生之論,是蘇軾政治思想、文學創作、人生態度形成的一個重要環節”[8]。因此,我們可以認定《凌虛臺記》對于研究蘇軾有著重要的意義。
[1]蘇軾.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350,1965.
[2]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9918.
[3]鳳翔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陜西省地方志叢書·鳳翔縣志[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
[4]張文利.蘇軾與鳳翔東湖[J].古典文學知識,2006(4):77-83.
[5]徐中玉.古文鑒賞大辭典[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9:1046-1047.
[6]任永輝.蘇軾簽判鳳翔時期的散文創作[J].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0(4):8-11.
[7]王文誥.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97-99.
[8]劉林魁.蘇軾鳳翔時期雜記散文的思想價值[J].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2009(3):117-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