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圣良
【書評】
禮教規范與性別重塑
——讀《漢代女性禮教研究》
姚圣良
對于古代女性,學者們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女性史、婚姻史著作甚多,亦不乏煌煌巨著。對于古代禮制、禮學等,學者們亦進行了不少研究,將兩者結合起來研究者有之,而專門研究女性禮教者則少有。多年來,吳從祥博士勤耕于這片“學術荒原”,發表相關學術論文多篇,其博士論文《漢代女性禮教研究》經過多年冷處理,再經認真修改后2013年由齊魯書社出版,實乃其人生幸事,或許也是學術界一件幸事。細讀此書之后,感觸頗多,現略陳一二,以與大才高賢相疑析。
眾所周知,就科學研究而言,好的選題便成功的一半。對于漢代文化,學者們已有大量的研究,欲覓一新選題談何容易。吳從祥博士選取了學者們較少關注的女性禮教作為研究對象,選題新穎獨特且很有學術價值和意義。女人是如何形成的呢?女權主義者將性別分為生理性別(sex)和社會性別(gender),并認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1]雖然生理差異對男女的社會發展有不少影響,但這些并不是根本的、決定的因素,在一些原始部落中,女性的強悍、野蠻不亞于男性便是明例。那么男權社會是如何將女性塑造成女人的呢?學者認為:“父權意識形態借由區別男女之間天生的差異,把生物的男性與女性等同于社會建構的陽性特質與陰性特質,再經由尊崇陽性特質、貶抑陰性特質而建構化了男尊女卑的社會運作模式?!保?]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漫長的封建社會里,體現權力意志的禮教支配著社會的運作,以忠孝節義、三綱五常等規范著人們的言行舉止。禮教源于先秦周、孔,成熟于漢代。在漢代,儒學成為官方政治哲學,禮教成為規范世人言行的綱常。雖然當時禮教對世人的影響力還較為有限,但隨著時光流過魏晉,流過隋唐,最終在宋明理學中得到了很好的回應,并進一步壯大、強化。因此,研究中國古代封建禮教當始于漢代。就女性禮教而言,漢代是女性禮教發展的一個小高潮,不僅內容豐富、體系完整,而且影響至深至遠。從思想方面來看,后世女性禮教思想(特別是宋明理學)大多源自于漢代女性禮教,不過將漢代人思想進一步推向了極端罷了;從著述形式來看,漢代劉向《列女傳》和班昭《女誡》奠定了女教著作的基本模式,后世女教著作在內容、寫作模式等方面無不深受其影響。因此,研究中國封建社會女人是如何“被塑造成的”,當從漢代女性禮教入手。吳從祥博士的《漢代女性禮教研究》一書以漢代女性禮教為研究對象,力求對亙延兩千余年(至今其影響依然未盡)的女性禮教進行重現與剖析,辨其是非,揚優棄劣,以期有益于解決現世中的“女性問題”。因此,不管是從治學還是治世的角度而言,此書的研究都是非常有意義和價值的。
對于有爭議、異議的術語的界定,是進行科學研究的基礎與前提。欲言“女性禮教”,當先言“禮教”。何為“禮教”,學者們意見不一。①參見李彤《禮教形成中的漢代婦女生活》,浙江大學2005年博士論文。作者采納廣為接受的說法,所謂禮教,以禮教化也。禮教源于先秦周、孔,成于漢代董仲舒等人之手。漢代禮教體系龐大、內容駁雜,涉及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有不少是專門針對女性而言的,如“三從之義”、“四德之行”、“七出之說”等。對于這部分禮教,學者已經作了一些研究,并提出了不同看法。
女權主義還是女性主義?女性文學還是婦女文學?女性、女人還是婦女?對于這些稱謂,學者們或等而視之,或別而用之。在早期,人們多以女權主義來稱呼各種倡導女性權利、提升女性地位的社會思潮,而當下人們更傾向于用“女性主義”這一頗為中性化的稱謂。早期人們多將女性作家創作的文學稱為婦女文學,如謝無量的《中國婦女文學史》、梁乙真的《清代婦女文學史》等,而當下人們頗多以“女性文學”來代之。對于規范女性的禮教又該如何稱呼呢?杜芳琴的《女性觀念的衍變》一書多次使用“婦女禮教”一詞,認為“作為婦女禮教,本應該包括婦女的道德教化與培養,以及日常行為準則條規兩方面的內容”,[3]并且著重從禮規方面對婦女禮教從“別”到“禁”,再由“禁”而“懲”的演變過程作了簡單概說。后有學者提出“女教”一說,“以‘三綱’總繩,制定出一整套倫理、道德、禮儀的標準和具體內容,用以規范約束人們的思想行為,則可稱之為禮教。其中專門針對婦女的部分,則可稱之為女教”。[4]不久,有學者修正此說,認為“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正統女教”只是狹義女教,廣義女教則應包括“國家、社會、家庭、社會輿論等對女性規范的方方面面”。[5]這些學者稱法不一,但內涵大體相同。在日常言語中,“婦女”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等于女性,而狹義則專指已婚女性。正是為了避免此類誤解,當下學者傾向于以“女性文學”來取代“婦女文學”。基于此,本書作者并沒有沿用“婦女禮教”這一說法。至于“女教”,多用作“女子教育”或“女性教育”之省稱。為了避免誤讀,本書作者亦棄此名不用。基于便于區分和免于歧義等原因,作者率先提出“女性禮教”這一稱呼。相較于“女人”、“婦女”等稱呼,“女性”一詞更具中性色彩,作者以此來命名,顯然是比較合乎情理的,是值得肯定的。筆者相信這一稱呼將會逐漸為學術界所認同和接受。作者還對“女性禮教”作了較為清晰的界定,女性禮教指“禮教中專門規范女性思想行為的教條和規則等”。[6]8不僅如此,作者在《緒論》中還對禮教和儒家教化等概念作了辨析。對于頗有爭議的或少見的術語的界定是學術研究的基礎,本書作者在《緒論》中對于“女性禮教”、“禮教”等術語的認真界定,不僅方便讀者閱讀,也顯示了良好的學術規范,頗值得肯定與借鑒。
好的選題,需輔以科學的研究,方可取得較好的研究成果。本書以漢代女性禮教為中心作了多層面、多方位的深入研究,這在全書的謀篇布局、章節設置和具體論述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現。
為了更好地理解漢代女性禮教,作者在第一章首先對漢代女性禮教的源頭——先秦女性禮教作了簡要梳理。在遠古時代,禮“實際即是一種未成文的習慣法”。[7]周公制作禮樂,將“原始禮”規范化、系統化、制度化。到了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學散子興。禮,在孔孟儒家典籍中保存得最多,亦有少許散見于墨、法等學派的學說之中。正因如此,先秦女性禮教思想往往比較復雜、零散,多不成體系。在第一章《先秦女性禮教概說》中,作者從社會地位、職業分工、行為規范和性別信仰等四個方面,對先秦女性禮教主導思想的發展衍變作了綱要式的梳理?;谛詣e之異的男女之別逐漸演變成尊卑之別,進而演化為三從之義。基于性別之異的男女分工逐漸發展成為男外女內,進而演化為“女無外事”。從禮正夫婦,發展為對女性的單方禁錮,強調婦順,嚴于婦教。人們一方面以禮教規范女性,另一方面又極其仇視“非禮”的女性,因而美女破國逐漸擴展為美色禍水。這些不僅對先秦女性禮教主體思想流變作了準確精煉的概說,也為展開漢代女性禮教論說樹立了便利的參照坐標。
在溯源之后,作者用了5章16節近20萬字的篇幅對漢代女性禮教作了全面、系統而深入的論說。第二章《漢代女性禮教發展歷程》將漢代女性禮教發展劃分為四個階段:西漢前期漸興時期、西漢后期積極倡導時期、東漢前期法規化時期和東漢中后期自覺化時期,并對各個時期的女性禮教思想作了概說(詳論則置于第三章)。作者對漢代女性禮教發展四個階段的概括非基于歷史時代,而基于女性禮教發展之實情,《春秋繁露》、《列女傳》、《白虎通》、《女誡》等便是明顯的標志。第三章《漢代女性禮教思想》對《毛詩序》、《春秋繁露》、《列女傳》、《白虎通》和《女誡》等著作中的女性禮教思想作了詳細而深入的論述。正如本書《緒論》所言,禮教具有很強的實踐性,禮教研究不僅包括理論層面,還應包括實踐層面。女性禮教研究亦當如此。為此,接下來兩章,作者從社會傳播與社會影響兩個方面對女性禮教的實踐性作了論述。第四章《漢代女性禮教的傳播》作者對漢代女性禮教傳播途徑,如法規制度與獎罰舉措,儒經教化,女教著述,圖畫、畫像與碑等作了論述。在最后一節,作者對漢代女性禮教傳播的特征作了論說。第五章《漢代女性禮教的影響及其局限》對漢代女性禮教的社會影響及其局限性作了詳細的考察,并作了客觀公正的評價。第六章《漢末女性禮教衰微與女性題材文學新變》則從文學題材、手法創作和文學形象等三個方面就漢代女性禮教盛衰對漢魏文學發展的影響進行了考察。對漢代女性禮教的文學影響的研究進一步擴大和加深了人們對漢代女性禮教的認知與理解。
在《結語》中,作者從思想內容和著作形式兩個方面簡要概括了漢代女性禮教對后世女性禮教的影響。附錄三中《兩漢孝女/孝婦一覽表》、《兩漢節婦/烈女一覽表》和《兩漢女性禮教大事記》以豐富的文獻材料印證前文論述,生動地展示了漢代女性禮教原貌。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者在謀篇布局和體系構建方面頗為用心。從宏觀上看,本書將漢代女性禮教淵源、主體與后世影響三者研究合為一體,在論述時卻詳于主體而略于淵源及后世影響,從而使得全書脈絡清晰而又主體突出。從知識層面來看,作者將理論知識與實踐影響相結合,使得表(實踐)里(理論)共呈,相輔相彰,很好地展示了漢代女性禮教的“原貌”。從微觀上看,本書各章內容亦自成體系,謹嚴完整。如第二章對漢代女性禮教四個階段的論述,第三章對《毛詩序》、《春秋繁露》、《列女傳》、《白虎通》、《女誡》等著作中女性禮教思想的論述,以及第四章對漢代女性禮教傳播途徑以及傳播特征的論述等,皆體系完整,層次分明。
《漢代女性禮教研究》一書部頭不大,僅300余頁,但細讀之后,頗給人厚重之感。本書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資料豐富、內容充實。書后附錄的參考文獻百余條,其中不僅包括大量的港臺學者如劉增貴、許東海、鄭毓瑜、林素娟、劉詠聰等人的著作,還網羅了不少歐美學者如孫康宜、岡村繁、蕭虹等人的著作。從正文和注釋來看,作者不僅參考了大量的傳統紙質文獻,還運用了大量的考古文獻。如在論述秦漢時“子從母”現象產生的原因時便引用了《睡虎地秦墓竹簡》和《張家山漢墓竹簡》中3條嚴懲不孝的法律條文。[6]179在論述悍妻及對悍妻懲治時,亦引用了不少《睡虎地秦墓竹簡》和《張家山漢墓竹簡》中的資料。[6]181在論述漢代女性生產勞作時,引用了《山東漢畫像石選集》、《漢代農業畫像磚石》以及《考古》、《考古學報》和《中原考古》等中的考古資料。[6]185-186在論述《列女傳》傳播時運用了尹灣漢簡、敦煌漢簡以及武梁祠畫像石、和林格爾漢墓壁畫、漢代碑刻等資料。[6]143-150
不僅如此,作者還將豐富的資料凝聚為可信的量化數據和形象化的表格。對于漢代孝女、節婦、烈女,《古今圖書集成》中有不少記載,董家遵先生以此為基礎進行了統計。①參見董家遵先生《歷代節婦烈女的統計》一文,《現代史學》1937年第2期?!稘h代女性禮教研究》一書第169-170頁轉述了其統計結果。因《古今圖書集成》記載遺漏頗多,所以其統計數據偏差頗大。后臺灣學者劉增貴在《漢代婚姻制度》一書中進行了重新統計,共得兩漢節婦、烈女54人。[8]本書作者吳從祥不僅重新加以統計,共得57人,而且將這些女性的姓名、節烈具體表現以及材料出處制成《兩漢孝婦/孝婦一覽表》和《兩漢節婦/烈女一覽表》,給人以清晰明了之感。作者還將兩漢三國時期女性題材辭賦以及兩漢時期作家女性代言作品制成表格,[6]194-195,209以可信的數據生動地展現了漢魏文學發展變化趨勢。這些材料不僅有力地支持了正文的論說,也為學者作進一步深入研究提供了便利。
此外,此書雖初撰于多年之前,但在修改之時卻認真吸收最新研究成果,如近出的《中國婦女通史》(秦漢卷)、《儒家女性觀研究》、《禮治之道——漢代名教研究》等著作以及研究張家山漢墓竹簡、尹灣漢簡的論文等。這些豐富的資料無疑增加了本書的學術含量與厚重感。
細品此書便可發現,作者往往以材料說話,以事實論證,對許多問題提出了自己的新見解。如在分析東漢前期女性禮教發展時,作者注意到了君主選妃時對德行的強調,“東漢初年以來,帝王擇選后妃頗重‘德行’,那些遴選入宮的女子只有具有良好的德行,方可能被立為后、妃、夫人等”,“無德很可能成為后妃被廢的理由,如光武帝廢除郭后詔書譴責郭后‘既無《關雎》之德’”。[6]52在分析《毛詩序》女性禮教體系時,作者認為“在‘二南’之中,《詩序》作者塑造了具有良好婦德的女性形象——后妃與夫人。然后作者以‘二南’中的典型為標準,來評判其他《國風》中的作品,對這些作品中的女性行為進行褒貶,從而突顯和強化了這些女性規范。這樣,‘二南’與十三國《國風》互為補充,共同構成了完整的女性禮教體系?!保?]67在分析《列女傳》女性禮教體系時,作者認為劉向通過各種手段來突出女性禮教,宣揚女性禮教思想:以卷、序、頌等形式凸顯女性禮教;借他人之口鼓吹女性禮教;巧借材料剪輯,塑造“理想化”的人物形象來宣揚女性禮教;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之中,放大女性形象,以凸顯禮教思想等。[6]93-103在分析漢代女性禮教傳播時,作者認為,就傳播而言,法規制度、獎罰舉措等是漢代女性禮教傳播的強有力的外在動力,而儒經教化是漢代女性禮教傳播的重要載體,女教著作是漢代女性禮教最有效的傳播途徑,而畫像、碑刻等則是更直接、更具社會影響力的傳播途徑。[6]134-151在分析《列女傳》的負面影響時,作者認為在《列女傳》中,情愛讓位于禮義,導致女性情感的缺失;德與色的分離,導致女性形象完美的缺失;對于禮義的過于執著,導致狂女大量涌現。在分析漢代女性禮教傳播特征時,作者認為漢代女性禮教的傳播與儒學發展密切相關,遵循從精英層向大眾層,從中心文化區向邊遠落后文化區逐漸擴張的傳播趨勢。[6]152-157這些觀點皆建立在扎實的文獻資料之上,發前人未發,充滿創見,中肯可信。
不僅如此,在論述之時,作者往往以事實說話,不拔高也不打壓。如在評價女性禮教的社會影響時,作者作了較為客觀的評說:“人們對婦德的呼聲日高,劉向編《列女傳》,班昭作《女誡》等,這些都不能說明,在漢代便是孝女遍地,節婦成群,嚴姑隨處可見。從文獻記載來看,漢代的節婦、烈女并不是很多,遠遠不像理學盛行的明清時期,節婦、烈女動輒上萬,盈于史傳、方志。君主的獎勵、官吏的表彰以及書文的編著等,說明以禮教來規范女性是當時的一種發展趨勢,一種時代潮流?,F存的文獻表明,兩漢時期的婦女地位與處境,實呈多元化的貌態,未可一概而言,更非‘禮教化’三個字所能概括的?!保?]192這樣的評價顯然比較公正客觀,頗合于漢代社會生活現實。
總之,吳從祥博士的《漢代女性禮教研究》一書,主題明確、界定清晰,結構謹嚴、體系完備,資料豐富、內容充實,求真求實、創見迭見,是一部具有較高水準的學術著作。它開啟了禮教和女性研究的新領域,對漢代經學、禮教以及女性等研究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與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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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圣良,男,1969年生,河南西平人,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與文化研究。)
2013-09-20
教育部2010年度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10YJA75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