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亮
(北京市順義區人民檢察院,北京 101300)
先從兩個實際案例引出本文要討論的問題:
案例1.罪犯王某某因犯濫伐林木罪,于2013年9月11日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3年(緩刑考驗期限,從判決確定之日起計算),并處罰金人民幣9000元(罰金已繳納)。但在該判決書中并未引用刑法第72條第3款[1]之規定,而僅引用了刑法第72條第1款和刑法第73條的規定。
關于上述判例是否應當引用刑法第72條第3款之規定,存在兩種不同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對于“罰金已繳納”的緩刑犯不必再引用刑法第72條第 3款之規定。理由是,上述規定系針對有尚未執行完畢的附加刑而設立的,現本案被告人罰金已繳納,該附加刑已執行完畢,故不需引用。第二種意見認為,應當引用刑法第72條第3款之規定。理由是,刑法的上述規定是對被判處罰金刑的緩刑犯執行附加刑的法律依據所在,不管實際上被告人是否已經繳納罰金,都應當有執行附加刑的法律依據。如果在判決書中不引用上述規定,那么就是漏用法律,屬于法律適用錯誤。
案例2. 罪犯殷某某因犯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于2013年12月9日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緩刑1年,并處罰金人民幣2000元。(緩刑考驗期限,從判決確定之日起計算。罰金已繳納。)但在該判決書中并未引用刑法第52條、第53條[2]之規定。
關于被判處罰金刑的是否應當引用刑法第 52條、第53條之規定,也有兩種不同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對于“罰金已繳納”的是在法院宣判之前,罪犯或其家屬已經提前繳納了一定數額的錢款。而刑法第五十三條規定“罰金在判決指定的期限內一次或者分期繳納”,根據2000年11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財產刑若干問題的規定》第5條:“刑法第53條規定的‘判決指定的期限’應當在判決書中予以確認;‘判決指定的期限’應為從判決發生法律效力第2日起最長不超過3個月。”既然罪犯或者其家屬已在判決生效之前繳納了“罰金”,顯然無法再適用刑法第53條的規定。至于刑法第52條之規定,僅是總則性的規定,而該罪的刑法分則條文已明確規定了并處罰金,故亦可不適用。因此,對于此種情形,不應在判決書中再引用刑法第52條、第53條之規定。第二種意見認為,即便對于“罰金已繳納”的也應當在判決書中引用刑法第52條、第53條之規定。縱觀整部刑法典,關于罰金刑適用的一般性規定只有刑法第52條和第53條這兩條規定。其中,第52條規定是確定罰金數額的法律依據,即“判處罰金,應當根據犯罪情節決定罰金數額”;第53條規定是確定罰金繳納的法律依據,即“罰金在判決指定的期限內一次或者分期繳納。”簡言之,第52條管“罰多少”,第53條管“如何繳”。不管實踐中具體如何執行所判處的罰金刑,刑法第 52條和第53條都應當同時引用,二者不可分離,因為有刑罰必有刑罰的執行。上述判決書中未引用刑法第52條、第53條的規定,系漏用法條,屬于法律適用錯誤。
在司法實踐中,在判決前提前繳納罰金的情況非常普遍,上述兩個案例反映出的問題就是,在判決前已繳納罰金的,在判決時應如何引用法條,如何適用法律?
分析上述問題,如果不在判決書中引用罰金的相關條款,繳納罰金就沒有依據;而如果在判決書中引用相關條款,從表面上看,此時罰金已經繳納,引用相關條款似乎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且先繳納后判決也使得繳納罰金在法律依據上也有不妥。兩種觀點似乎都存在問題。透過形式進一步深入分析可以發現,解決上述問題的關鍵是要厘清判前繳納的“罰金”的法律性質。
判決前繳納“罰金”,實際上是“預交罰金”,這是人民法院特別是基層法院對這一特殊執行方式的習慣稱謂。所謂“預交罰金”,是指在刑事司法實務中,被告人及其親屬為了使被告人得到寬大處理,在對被告人的刑罰有了一個比較客觀的估計之后,往往在法院作出判決前先向法院預交一定數額的金錢作為將來判決時的罰金。[3]那么判決前繳納的“罰金”在現有法律框架內究竟是何性質?
第一,判決前繳納的“罰金”并非刑罰意義上的罰金。實踐中,那種認為判前所交錢款是罰金并因而拒絕在判決書中引用刑法第52條、第53條的觀點,其法律依據主要是最高人民法院 1999年 10月27日發布的《全國法院維護農村穩定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紀要》)。《紀要》在關于財產刑問題上明確指出,“對于應當并處罰金刑的犯罪,如被告人能積極繳納罰金,認罪態度較好,且判處的罰金數量較大,自由刑可適當從輕,或考慮宣告緩刑。這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因為罰金刑也是刑罰。”對這一特殊執行方式,簡言之即先交后判后執行。但是筆者認為,該《紀要》的規定并不能作為不引用刑法第52條、第53條的依據,上述觀點的理由并不成立。首先,《紀要》的規定最多只是肯定了判決前預先繳納罰金的執行方式,并沒有否定應適用刑法的相關條文判處罰金刑。其次,嚴格來講,《紀要》在現有法律框架中并不具備正式的法律效力,只具有指導意義。根據2009年7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470次會議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裁判文書引用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第一條明確規定,人民法院的裁判文書應當依法引用相關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作為裁判依據。該《規定》第三條同時規定,刑事裁判文書應當引用法律、法律解釋或者司法解釋。因此,《紀要》在我國現有法律框架中并不具備法律效力,既非司法解釋,亦非規范性法律文件,無法作為裁判的依據。
進一步分析,根據罪刑法定原則,無論是罰金刑的使用,還是罰金刑的執行,都必須在現有法律框架范圍內依法展開,決不能突破法律的界限。首先,關于罰金的確定。根據刑法第52條規定:“判處罰金,應當依據犯罪情節決定罰金數額。”亦即法院只能在依法查明案件事實,認定被告人有罪并判處罰金刑的基礎上才能具體確定罰金的數額,顯然這必須是在宣判之時才能確定的,否則便是未經審判就已宣告被告人構成犯罪了。所以從刑罰適用的角度講,宣判之前預先交納的錢款絕非罰金。其次,關于罰金的執行。根據刑法第53條規定:“罰金在判決指定的期限內一次或者分期繳納。”根據2000年11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財產刑若干問題的規定》第5條:“刑法第53條規定的‘判決指定的期限’應當在判決書中予以確認;‘判決指定的期限’應為從判決發生法律效力第 2日起最長不超過 3個月。”亦即法院只能在判決生效后才能執行罰金,所以從刑罰執行的角度講,預先交納的錢款性質不應是刑罰意義上的罰金。
第二,判決前繳納的“罰金”實際上應為罰金之保證金。罰金可以視為一種公法債權。罰金刑系代表國家的法院基于刑法、刑事訴訟法的規定,要求被告人繳納一定金錢給國家占有的一種刑罰措施。[4]基于債權的同質性,罰金刑作為公法上的債權,可以準用民法債權的保護方式。對此,在大陸法系國家的立法中已有所體現。如《德國刑事訴訟法》第132條第1款規定,對在本法效力區域內無固定居所或者無住所的,有重大的犯罪行為嫌疑的被指控人,可以責令其對可能的罰金、程序費用提供恰當的擔保。事實上,借助民法債權的擔保制度保障公法上的債權的實現,在我國刑事立法上已有先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14條規定:“人民法院為了保證判決的執行,根據案件具體情況,可以先行扣押、凍結被告單位的財產或者由被告單位提出擔保。”因此,預交罰金的實質是罰金刑的保證金,是被告人與代表國家的法院之間形成的擔保法律關系,與民法中的一般保證金并無本質差異。由于金錢的特殊屬性,所以其不必受流質規則的限制,在宣判之前的罰金保證金,在法院判處的罰金刑生效后直接沖抵罰金。
通過上面的分析,判決前已繳納的“罰金”在法律性質上屬于刑罰意義上的罰金之保證金,并可直接沖抵罰金,但保證金與罰金具有不同的法律性質,不可因金額沖抵而在屬性上相互替代,因此即便是判決前“罰金已繳納”也應在判決書中引用刑法第五十二條、第五十三條之規定,因為這些條款是判處和執行罰金刑的法律依據,必須加以適用。
同樣道理,被判處緩刑的,判決前已繳納罰金的,在判決中亦應引用刑法第七十二條第三款之規定。緩刑是對原判刑罰附條件不執行的一種刑罰制度。[5]我國刑法中的緩刑,是指法院對于被判處拘役、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罪分子,根據其犯罪情節和悔罪表現,認為暫緩執行原判刑罰,確實不致再危害社會的,規定一定的考驗期限暫緩其刑罰的執行。在考驗期限內如果既不犯新罪亦未發現漏罪,同時未違反有關監督管理規定的,原判刑罰就不再執行。既然緩刑是對原判刑罰附條件不執行,那么原判刑罰包括主刑和附加刑在內,因此問題就來了,是對所判處的主刑和附加刑都暫緩執行,還是僅對主刑暫緩執行。刑法第七十二條第三款的規定就是為解決上述問題而專門設立的。該條第三款規定:“被宣告緩刑的犯罪分子,如果被判處附加刑,附加刑仍須執行。”亦即緩刑的適用對象或效力僅限于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而并不及于附加刑。因此,對于原判刑罰中如果有罰金等附加刑的,仍須執行。所以,必須在判決書中引用刑法第七十二條第三款的規定,這是判處罰金的法律依據所在。判決前預交的“罰金”僅僅是執行罰金刑的保證金而已,執行時直接沖抵即可,并不影響刑法第七十二條第三款的援引和適用。
[1]《刑法》第72條第3款規定:“被宣告緩刑的犯罪分子,如果被判處附加刑,附加刑仍須執行。”
[2]《刑法》第52條規定:“判處罰金,應當根據犯罪情節決定罰金數額。”第53條規定:“罰金在判決指定的期限內一次或者分期繳納。期滿不繳納的,強制繳納。對于不能全部繳納罰金的,人民法院在任何時候發現被執行人有可以執行的財產,應當隨時追繳。如果由于遭遇不能抗拒的災禍繳納確實有困難的,可以酌情減少或者免除。”
[3]肖建國,黃忠順.“預交罰金”的法律定性研究[J].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68-73.
[4]周愛民.預交罰金:從“潛規則”到中國模式[J].山東審判,2010,(26)2:60-64.
[5]劉家琛.刑法總則及配套規定新釋新解(第3版)[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5:6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