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斌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藝文尋珠】
王世貞《藝苑卮言》的樂府詩論
王輝斌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王世貞之于樂府詩的批評,主要反映在《藝苑卮言》一書中。此書的“樂府詩論”,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即“樂府藝術論”、“樂府詩人論”、“具體作品論”,且各具成就與特點。王世貞對李東陽《擬古樂府》所進行的評價,早期與晚年之所以截然不同者,主要是因其內因與外因所導致,使得王世貞晚年不僅“自悔其少壯之誤”,而且還“于論西涯樂府”,乃“三致意焉”。
王世貞;《藝苑卮言》;明代樂府詩
明代的樂府詩批評,與宋、元時期相比,呈現出一個極為明顯的特點,即其無論是“品第類批評”抑或“專論類批評”,幾乎都與詩話類著作關系密切。以詩話類著作進行樂府詩的批評,宋代詩人乃肇其始,如周紫芝《竹坡詩話》之于“本朝樂府”的評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其后的何溪汶《竹莊詩話》等,亦先后以為。待至朱明時期,以詩話的形式進行樂府詩批評,不僅蔚為大觀,而且還推出了一批頗具影響的著作,如謝榛《四溟詩話》、王世貞《藝苑卮言》、胡應麟《詩藪》、胡震亨《唐音癸簽》等。這些詩話類著作,由明代初期而晚期,所代表的實際上是樂府詩批評在當時的一種發展方向,并對清代的樂府詩批評產生著直接影響。所以,明、清時期的樂府詩批評,較之宋、元兩朝而言,更具“專論式”的批評特性。因此,較為系統地對明代詩話類著作之樂府詩批評進行一番梳理也就勢所必然。本文特對王世貞及其《藝苑卮言》的樂府詩批評作一具體觀照,并就王世貞兩次評價李東陽《擬古樂府》而結論截然不同的原因,略作探討。
明代文學史上的“后七子”,有兩位頗具代表性的文學家,其一為李攀龍,其二即王世貞,李攀龍謝世后,王世貞又獨主文壇20年,成為當時名聞天下的一代宗師。所以,從成就與影響的角度言,王世貞實則是較李攀龍更勝一籌的。王世貞(公元1526-1590年),字元美,號鳳州,又號弇州山人,今江蘇太倉人,有《弇山堂別集》100卷、《嘉靖以來首輔傳》8卷、《史乘考誤》10卷、《畫苑》10卷、《弇州山人題跋》7卷、《觚不觚錄》1卷、《弇州四部稿》174卷、《弇州四部稿續稿》207卷等。詩話類著作則有《藝苑卮言》8卷、《明詩評》4卷,其中,以《藝苑卮言》尤為時人與后人所重。正因此,《藝苑卮言》即曾為坊刻者抽出其中的部分內容,分別編為《全唐詩說》與《詩評》二書。對此,《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七《集部·詩文評類存目》乃有載:“《全唐詩說》一卷、《詩評》一卷,舊本題明王世貞撰。世貞有《弇山堂別集》,已著錄。是二書載曹溶《學海內編》中,實則割剝世貞《藝苑卮言》,抄為兩卷。世貞著作,初無此二書名也。”[1]雖然為“割剝”,卻從另一方面反映了明、清之際人們對于《藝苑卮言》的雅好與需求。
今本《藝苑卮言》(指《歷代詩話續編》本)凡8卷,為王世貞兩次撰著所致。王世貞第一次撰著《藝苑卮言》,乃始于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兩年后的六月,書成,共6卷。是年,王世貞32歲。撰著《藝苑卮言》是因為他讀了嚴羽《滄浪詩話》、徐禎卿《談藝錄》、楊慎《升庵詩話》使然。對此,《藝苑卮言》所附《序一》有載:
余讀徐昌谷(徐禎卿)《談藝錄》,嘗高其持論矣,獨怪不及近體,伏習者之無門也。楊用修(楊慎)搜遺響,鉤匿跡,以備覽核,如二酉之藏耳……獨嚴氏(嚴羽)一書,差不悖旨,然往往近似而未核,余固少所可。既承乏,東晤于麟濟上,思有所揚扢,成一家言,屬有軍事,未果。會偕使者按東牟,牘殊簡,以署謝吏杜門,無齋書足讀,乃取掌大薄蹄,有得輒筆之,投簏箱中。浹月,簏箱幾滿。已淮海飛羽至,棄之,晝夜奔命,卒卒忘所記。又明年,復之東牟,簏箱者宛然塵土間,出之,稍為之次而錄之,合六卷,凡論詩者十之七,文十之三。余……所以欲為一家言者,以補三氏之未備者而已……戊午六月敘。[2]949
《序》末所署之“戊午”,即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而“又明年”與“明年”,則為嘉靖三十六年、三十五年這兩年,也即王世貞始撰《藝苑卮言》前6卷于嘉靖三十五年,成書于兩年后的嘉靖三十七年。除了這條信息之外,這篇《序》文還詳細地記載了王世貞第一次撰著《藝苑卮言》前6卷的經過,以及王世貞“以補三氏之未備者而已”的撰著目的。將《藝苑卮言》與《滄浪詩話》、《談藝錄》、《升庵詩話》合勘可知,《藝苑卮言》中確有許多內容為《滄浪詩話》等三書所無,此則表明,王世貞所說“以補三氏之未備者”云云并非虛言,而屬可以據信之事況。
王世貞第二次撰著《藝苑卮言》,也即對后2卷的寫作,則是在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是年王世貞39歲。而在這一年之前,《藝苑卮言》的前6卷不僅早已板刻行世,而且還在社會上引起了諸多非議,有的甚至是公然批評與指責,對此,《序二》亦有所載:
余始有所抨隲文章家曰《藝苑卮言》者,成自戊午耳。然自戊午而歲月稍益之,以至乙丑而始脫稿。里中子不善秘,梓而行之。后得于麟所與殿卿書云:“姑蘇梁生出《卮言》以示,大較俊語辨博,未敢大盡。英雄欺人,所評當代諸家,語如鼓吹,堪以捧腹矣。”彼豈遂以董狐之筆過責余地,而謂其所阿隱耶?余所名者,《卮言》耳,不必白簡也……余愧不能答。已而游往中二三君子,以余稱許之不至也,恚而私訾之。未已,則請絕訊訊,削名籍。余又愧不能答。嗟夫……蓋又八年而前后所增益又二卷,黜其論詞曲者,附它錄,為別卷,聊以備荒諸集中。壬申夏日記。[2]950
《序》末的“壬申”,為明穆宗隆慶六年(公元1572年),其時距“始脫稿”的“乙丑”即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乃為8年之隔,以此勘之“蓋又八年”,合計為16年。即是說,王世貞在32歲時的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撰竣《藝苑卮言》前6卷后,于后2卷的撰著,前后共用了8年之久,“以至乙丑而始脫稿”,但將“脫稿”后的2卷《藝苑卮言》與前6卷合刊,則又是在“壬申”年夏日,其時距“始脫稿”的“乙丑”年亦為8年。這樣看來,王世貞對于后2卷的撰寫,以及將其與前6卷合刊印行,所持態度乃是極為審慎的,其中原因,應與前6卷為他人所非議不無關系,而序文中的“以余稱許之不至也,恚而私訾之”云云,又可為之佐證。而且,就后2卷所論及的對象言,幾乎全為“當代諸家”,對這些“當代諸家”及其作品所進行的批評,是否會再次引起人們的非議與指責,則是王世貞在“脫稿”后所應主要考慮的問題。明乎此,后2卷在“脫稿”8年后始與前6卷合為一集刊行也就不難理解了。
總而言之,王世貞因欲“以補三氏之未備者”而撰著《藝苑卮言》一書的舉措,是頗值稱道的,其中因涉及對“當代諸家”及其作品的評論,引起人們非議,雖然屬于文學批評之必然,但卻成為了王世貞文學觀的一種具體反映。而其中之于樂府詩所進行的“專論類批評”,亦可作如是觀。
王世貞對樂府詩的批評,就其現存之著述而言,主要體現在《藝苑卮言》、《明詩評》兩種詩話著作以及《弇州山人四部稿》的一些序文之中,如卷六十四《李氏擬古樂府序》一文,即為其例。但《藝苑卮言》則為其主要者。作為一部詩話著作,《藝苑卮言》所批評的作家作品,由先秦而“當代諸家”,時間跨度既大,內容亦相當豐富。其中,在對樂府詩的具體論述方面,雖然是由漢魏而李唐而朱明,但唐代樂府(含舊題樂府與新題樂府兩大類)卻又為其重點,所以,全書論及的唐代樂府詩人甚多。而綜觀《藝苑卮言》之“樂府詩論”,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是“樂府藝術論”。一般而言,《藝苑卮言》中的這類樂府詩之論,乃屬于“總論”的范疇,且由古樂府而南朝新聲,以及擬古樂府等。其所論者,或作法,或體裁,或風格,或意境等,應有盡有,不一而足。如論“古樂府”之“樂府體”引王僧虔《啟》云:
“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當時先詩而后聲,詩敘事,聲成文,必使志盡于詩,音盡于曲。是以作詩有豐約,制解有多少。又諸調曲皆有辭有聲,而大曲又有艷、有趨、有亂。辭者,其歌詩也。聲者,若‘羊’‘吾’‘韋’‘伊’‘那’‘何’之類也。艷在曲之前,趨與亂在曲之后,亦由《吳聲》、《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其語樂府體甚強,聊志之。[2]959
這段文字,雖然主要是對王僧虔《啟》①原文作“王僧虔云”,此作“王僧虔《啟》云”者,乃系引者所為,特此說明。又,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所引王僧虔《啟》中的這段文字,并非《啟》之全文,乃系節錄,具體參見《續修四庫全書》本釋智匠《古今樂錄》第33條。的引錄,卻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在論及“古樂府”之“樂府體”時,對《啟》所言“艷在曲之前,趨與亂在曲之后”引《吳聲》、《西曲》為例的事實“聊志之”者,表明了在王世貞的樂府認識觀中,南朝樂府乃是屬于古樂府之列的。二是其中所論及的內容,如“章”、“解”、“辭”、“曲”、“艷”、“趨”、“亂”、“和”、“送”等,皆屬于樂府詩的技法范疇,王世貞將之“聊志之”者,說明其對于樂府詩的作法相當看重。正因此,故其于卷一又有云:
擬古樂府,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發以峭峻。《鐃歌》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須斟酌淺深質文之間。漢魏之辭,務尋古色。《相和》、《琴曲》諸小調,系北朝者,勿使勝質;齊梁以后,勿使勝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巧不露痕。寧近無遠,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境,一涉議論,便是鬼道。[5]
這是對“擬古樂府”作法的具體論述。古樂府與擬古樂府,雖然均屬于“舊題樂府”的范疇,但后者由于是對前者的“擬”,故王世貞就此提出了一系列應注意的事項,并認為所擬古題之不同,所應注意者也不盡相同,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漢魏之辭,務尋古色”,等等。總而言之,在王世貞看來,凡擬古樂府者,應盡量做到“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巧不露痕。寧近無遠,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境”,而不得于其中進行議論,因為“一涉議論,便是鬼道”。此則表明,王世貞是反對在擬古樂府中進行議論的。而這也是導致王世貞認為李東陽《擬古樂府》太涉議論”的原因之所在。②王世貞對李東陽《擬古樂府》的初次評價與第二次評價,認識截然不同,“病其太涉議論”者,為第一次的評價,本文后面對此有專論。具體可參見拙著《唐后樂府詩史》第六章第二節(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283-298頁)。又如卷二有云:
《詩譜》稱漢郊廟十九章,煅意刻酷,煉字神奇,信哉!然失之太峻,有《秦風·小戎》之遺,非《頌》詩可比也。唐山夫人雅歌之流,調短弱未舒耳。《鐃歌》十八中有難解及迫詰屈曲者,“如孫如魚乎?悲矣”、“堯羊蜚從王孫行”之類,或認為有缺文斷簡,“妃呼豨”、“收中吾”之類,或謂曲調之遺聲,或謂兼正辭填調,大小混錄,至有直以為不足觀者。“巫山高”、“芝為車”,非三言之始乎?“臨高臺以軒”、“桂樹為君船”、“青絲為君笮”、“雙珠玳瑁簪”,非五言之神足乎……其誤處既不能曉,佳處又不能識,以為不足觀,宜也。[2]978
這段文字雖是因《詩譜》而使然,但王世貞于“樂府藝術論”的認識,亦蘊含其中,如認為“《鐃歌》十八中有難解及迫詰屈曲者”云云,即為其例。而在一部《藝苑卮言》中,類此者甚多。由是而觀,注重對樂府藝術的歸納與總結即成為《藝苑卮言》“樂府藝術論”的一大特點。
其二為“樂府詩人論”。《藝苑卮言》所涉及的樂府詩人,由漢魏而朱明,數以十計,其中主要者,有唐山夫人、蔡琰、曹操、曹丕、曹植、李白、杜甫、李賀、張籍、元稹、白居易、李東陽、李夢陽、李攀龍等,而曹操、李白、杜甫、李東陽等人,則又是王世貞所論最多者。下面以對曹操、李白、李攀龍三人的樂府詩批評為例,茲各舉數端以窺其一斑。
曹操。王世貞論曹操的樂府詩,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重在對語句的出處進行考察,以有助于對其樂府詩題旨或藝術的把握。如卷三有云:“魏武帝樂府:‘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秋風蕭瑟,洪濤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其辭亦有本。相如《上林》云;‘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月生西陂。’馬融《廣成》云天地虹洞,因無端涯。大明出東,月生西陂。’揚雄《校獵》云:‘出入日月,天與地沓。’然覺揚語奇,武帝語壯。”[2]987這是從淵源的角度,對曹操《步出夏門行·東臨碣石》所進行的稽考,并以之與揚雄《校獵》進行比較,而認為“武帝語壯”。一個“壯”字,極形象地勾勒出了曹操此詩的風格特點。其二是論曹操樂府詩時,多將其與曹丕、曹植的樂府詩關聯,即王世貞在論三曹的樂府詩時,實際上是以曹操為主體的。如同卷云:“曹公莽莽,古直悲涼。子桓(曹丕)小藻,自是樂府本色。子建(曹植)天才流麗,雖譽冠千古,而實遜父兄。”而值得注意的是,王世貞在論曹操樂府詩時,還曾將其與古樂府及杜詩互為關聯。如認為:“古樂府:‘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二語妙絕。老杜:‘玉佩仍當歌。’‘當’字出此,然不甚合作,可與知者道也。用修(楊慎)引孟德(曹操)‘對酒當歌’云;‘子美一闡明之,不然,讀者以為該當者當矣’大聵聵可笑。孟德正謂酒即當歌也,下云‘人生幾何’可見矣。若以‘對酒當歌’作去聲,有何趣味?”[2]989通過比較,而提出對曹操樂府詩“當”字的認識,只眼獨具,堪值稱道。
李白。在樂府詩史上,三曹之后最重要的詩人,自然非李白莫屬,所以,《藝苑卮言》即將李白樂府作為重點以論。而其所論者,大都具有個性突出、用語準確等特點,如卷四有云:“太白古樂府,窈冥惝怳,縱橫變化,極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樂府。”[2]1006李白現存各類樂府詩238首,[3]其中數量最多、最為人稱道者,即為古樂府。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首選李白古樂府以論,表明其于李白古樂府乃是相當熟悉的,而所言“窈冥惝怳,縱橫變化,極才人之致”云云,又可為之佐證。這是因為,李白的古樂府,如《蜀道難》、《行路難》、《廬山謠》、《將進酒》等,確屬“窈冥惝怳,縱橫變化”之作,即王世貞對李白古樂府的評價,乃皆為中的之論。而卷四又有云:“青蓮擬古樂府,以己意己才發之,尚沿六朝舊習,不如少陵以時事創新題也。少陵自是卓識,惜不盡得本來面目耳。”[2]1007所謂“擬古樂府”,實即“太白古樂府”中的古樂府。認為李白古樂府“以己意己才發之”云云,本為正確,但將其與杜甫的新題樂府進行比較者,則不的。雖然,“以時事創新題”為杜甫新題樂府最為鮮明的本質特征,但李白既擬作古樂府,則其所應注重者,自然是古樂府的“本題”、“本事”、“本義”等內容,更何況,李白的古樂府大都屬于“古題新意”之作。所以,王世貞將李白古樂府與杜甫新樂府進行比較者,其舉措即不可取。
李攀龍。李攀龍與王世貞同為“后七子”的首領。其樂府詩以擬古樂府而知名當時(《四庫全書》本《滄溟集》卷一、卷二即皆為古樂府,凡98題232首),但也遭到了許多人的非議,甚至是嚴厲批評,如錢謙益《列朝詩集》即為其一。①錢謙益對李攀龍擬古樂府的批評,亦可參見拙著《唐后樂府詩史》第296-297頁。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既論李攀龍之文,亦論其詩,如卷五論“國朝輩名家·詩”時即認為:“李于麟如峨眉積雪,閬風蒸霞,高華氣色,罕見其比;又如大商舶,明珠異寶,貴堪敵國,下者亦是木難、火齊。”李攀龍的詩既具如此特點,本屬于詩的2卷古樂府,亦應與此類似。故而,王世貞乃于卷七寫道:“于麟擬古樂府,無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與古樂府并看,看則似臨摹帖耳。”[2]1066用“無一字一句不精美”來稱許李攀龍的擬古樂府,其評價之高,實屬“罕見其比”,但“看則似臨摹帖耳”一句,卻又實實在在地指出了李攀龍擬古樂府之不足,這是頗值肯定的。由是而觀,可知王世貞對于李攀龍擬古樂府的評價,還是較為公允的。
其三即“具體作品論”這里的“具體作品”,是指一些單篇的樂府詩,如《燕歌行》、《白纻辭》、《木蘭辭》等,《藝苑卮言》對這些樂府詩之所論,或比較,或箋解,或訂正等,內容既豐富,形式亦多樣。如卷二有云:“《鐸舞》、《巾舞》,歌俳歌政,如今之《琴譜》及樂聲車公車之類,絕無意誼,不足存也。”是卷又有云:“《孔雀東南飛》質而不俚,敘事如畫,敘情若訴,長篇之圣也。人不易曉,至以《木蘭》并稱。《木蘭》不必用‘可汗’為疑,‘朔氣’、‘寒光’致貶,要其本色,自是梁齊及唐人手段。”這是將“長篇之圣”的《孔雀東南飛》與《木蘭辭》進行比論,并認為不必因《木蘭辭》有“可汗”、“朔氣”、“寒光”等語詞,而對其進行懷疑,其作者很有可能是“梁齊及唐人”。又如卷三有云:“晉《拂舞歌》、《白鳩》、《獨漉》得孟德(曹操)父子遺韻,《白紵舞歌》已開齊、梁妙境,有子桓(曹丕)《燕歌》之風。”[13]這是從接受史與影響史的雙重角度,對《拂舞歌》、《白鳩》、《獨漉》、《白紵舞歌》所進行的比觀,因之,其所云“得孟德父子遺韻”、“有子桓《燕歌》之風”等,乃極具見解獨到之特點。《藝苑卮言》中類此者甚多,讀者自可參看,恕不一一列舉。
在《藝苑卮言·序一》中,王世貞言其撰著《藝苑卮言》主要是為了補嚴羽《滄浪詩話》、徐禎卿《談藝錄》、楊慎《升庵詩話》三書之所“未備者”,僅就以上所述可知《藝苑卮言》所“補”乃是相當成功的。雖然“樂府詩論”也存在于楊慎《升庵詩話》中,但其數量既少,內容亦有限,難以與《藝苑卮言》并論。而嚴羽《滄浪詩話》與徐禎卿《談藝錄》,在“樂府詩論”方面更是無法與《藝苑卮言》相比。總之,王世貞所言之“所以欲為一家言者,以補三氏之未備者而已”的撰著目的,在《藝苑卮言》中是得到了較充分之體現的。
而據《序一》又可知,王世貞撰竣《藝苑卮言》前6卷時,乃在其32歲之際,也即為其青年時期。而當時王世貞曾對李東陽的連章體組詩《擬古樂府》(一作《古樂府》)大加批評,其《書西涯古樂府后》一文有記:“余向者于李賓之先生擬古樂府,病其太涉議論,過爾剪抑,以為十不得一。”“李賓之先生”即李東陽,其《擬古樂府》(即王世貞所言“西涯古樂府”)凡101首,為明代著名的詠史樂府組詩。李東陽對其《擬古樂府》亦頗為自負,認為:“(其)或因人命題,或緣事立義,托諸韻語,各為篇什,長短豐約,唯其所止,徐疾高下,隨所會而為之。內取達意,外求合律,雖不敢希古作者,庶幾得十一于千百謳吟諷誦之際,亦將以自考焉。”[4]但王世貞的“病其太涉議論,過爾剪抑,以為十不得一”云云,無疑是對李東陽《擬古樂府》的一種全盤否定,首見于《藝苑卮言》卷六:
李文正為古樂府,一史斷耳,十不得一。[2]1046
“文正”乃李東陽謚號。王世貞認為李東陽的古樂府為“一史斷耳”者,主要是指其議論過多,缺乏形象思維,無藝術審美可言,所以才“十不得一”。由此看來《藝苑卮言》卷六所云與《書西涯古樂府后》所言相合,則王世貞青年時對李東陽《擬古樂府》的批評,藉此亦可獲其端倪。值得注意的是,王世貞類似評價在其《明詩評》中亦可見到。該書卷四于“李文正東陽”之“評曰”有云:
東陽髫年供奉,早捷賢科,一時才名大噪……予嘗譬之如:積潦成陂,雖得汪洋,輕淺易涸。樂府自謂絕世,實則史斷一章。[5]
其中“積潦成陂,雖得汪洋,輕淺易涸”是對李東陽詩歌的總體評價,雖首見于《藝苑卮言》卷五“國朝前輩名家?詩”,但文字已略有變化:“李西涯如陂塘秋潦,汪洋澹沲,而易見底里。”而其中的“樂府自謂絕世,實則史斷一章”者,即是據《藝苑卮言》卷六“李文正為古樂府,一史斷耳,十不得一”而為。這表明早年的王世貞對李東陽的《擬古樂府》不僅評價甚低,甚至是不屑一顧,《明詩評》將李東陽編入全書之末亦可為之佐證。①王世貞《明詩評》凡四卷,共對118位明代詩人進行了品評,李夢陽依序排位第一,李東陽則被排于最后,也就是第118位,僅就排位而言,即可見出王世貞對李東陽的態度之一斑。
然而,當王世貞晚年對李東陽《擬古樂府》再行評價時,認識卻與早年所言大相徑庭,且簡直無可折中,這是頗值得注意的。對此,前引《書西涯古樂府后》一文亦有記載:
自今觀之,奇旨創造,名語迭出;縱未可披之管弦,自是天地間一種文字。若使字字求諧于房中鐃吹之調,取其字句斷爛者而模仿之,以為樂府如是,則豈非西子之顰、邯鄲之步哉!余作《藝苑卮言》時,年未四十,方與于麟(李攀龍)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未為定論。[6]2701
王世貞這一評價,是確可使李東陽《擬古樂府》“自是天地間一種文字”的。不獨如此,王世貞還對他“年未四十”所撰之《藝苑卮言》(主要指前6卷,下同)進行了檢討,認為其是“與于麟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的結果,所以“未為定論”。言下之意是說《藝苑卮言》所論李東陽《擬古樂府》“一史斷耳,十不得一”云云,系其早年所言,不足為據,未可成為定論,應以此次所評為準。晚年的王世貞認為李東陽的《擬古樂府》,乃“奇旨創造,名語迭出;縱未可披之管弦,自是天地間一種文字。若使字字求諧于房中鐃吹之調,取其字句斷爛者而模仿之,以為樂府如是,則豈非西子之顰、邯鄲之步哉”!同樣是對李東陽《擬古樂府》的評價,只是因為一為早期、一為晚年,結論竟如此不同,反映了王世貞早期與晚年所持樂府觀之不同。其中原因何在?雖然王世貞在《書西涯古樂府后》中曾認為,其乃為“與于麟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所致,但這其實只是一種托詞,因為李東陽作為“前七子”之執牛耳者,也是屬于“是古非今”一類詩人的。所以“與于麟輩是古非今”之說顯然難以令人信服。
對王世貞這種前后截然不同的評論,錢謙益如是認識:“嘉、隆之際,握持文柄,躋北地而擠長沙者,元美為之職志。至謂長沙之啟何、李,猶陳涉之啟漢高。及其晚年,氣漸平,志漸實,舊學銷亡,霜降水落,自悔其少壯之誤,而悼其不能改作也。于論西涯樂府,三致意焉。今之談藝者,尊奉弇州《卮言》,以為金科玉條,引繩批格,恐失尺寸,豈知元美固晚而自悔,以其言為土苴唾馀乎?”[6]2701在錢謙益看來,“氣漸平,志漸實”者,乃為王世貞晚年重評“西涯樂府”而“自悔其少壯之誤”的關鍵所在。錢謙益這一認識實際上是著眼于王世貞的內因而言,雖然可從,卻有失全面。
按上引《藝苑卮言》之《序二》有云:“里中子不善秘,梓而行之。后得于麟所與殿卿書云:‘姑蘇梁生出《卮言》以示,大較俊語辨博,未敢大盡。英雄欺人,所評當代諸家,語如鼓吹,堪以捧腹矣。彼豈以董狐之筆過責余,而謂有所阿隱耶?’……而友人之賢者書來見規曰:‘以足下賢在孔門,當備顏閔科,奈何不作盛德事,而方人若端木哉?’余愧不能答。已而游二三君子,以余稱許之不至也,恚而私訾之。未已,則請絕訊訊,削名籍。余又愧不能答。”在這段文字中,王世貞共記載了三起對《藝苑卮言》進行公開指責的事例,其指責的主人,一為“姑蘇梁生”,一為“友人之賢者”,一為“往中二三君子”,這些批評與指責表明《藝苑卮言》之于“當代諸家”的評論,確是存在許多問題。而王世貞的“余愧不能答”、“余又愧不能答”,也可作為證明。這樣看來,導致王世貞對東陽《擬古樂府》評價產生前后期變化者,實乃與指責者對《藝苑卮言》的批評大相關聯。換言之,王世貞晚年一改早期對李東陽之評價,除了錢謙益所言內因,主要應是迫于當時社會輿論的巨大壓力所致。另外也應與王世貞晚年受佛教影響而“自悔”不無關聯。關于王世貞晚年之“自悔”,其《弇州山人續稿》卷四十二、卷八十三,以及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八十三等,均有記載,茲不具引。又朱彝尊先生《靜志居詩話》卷十三《王世貞》引“愚山曰”亦涉及了王世貞兩論“西涯樂府”之事況,可參看。正是因為外因與內因的相互結合,才使得晚年的王世貞,不僅“自悔其少壯之誤”,而且還“于論西涯樂府”,乃“三致意焉”,此即為王世貞樂府觀在其晚年發生根本性變化的原因所在。
[1][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197[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65:1801.
[2][明]王世貞.藝苑卮言[M].歷代詩話續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3.
[3]王輝斌.唐后樂府詩史[M].合肥:黃山書社,2010:248.
[4]李東陽.擬古樂府引[M]//錢謙益.列朝詩集:丙集第一:李少師東陽.北京:中華書局,2007:2700.
[5]王世貞.明詩評[M]//明詩話全編本.南京:鳳凰出版社,1997:4382.
[6]王世貞.書西涯古樂府后[M]//錢謙益.列朝詩集:丙集第一:李少師東陽.北京:中華書局,2007:2701.
Wang Shizhen and Yuefu Poetics in“Zhiyan Art”
WANG Hui-bi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Hubei College of Arts and Sciences,Xiangyang 441053,China)
“Zhiyan Art”mainly reflectsWang Shizhen’s criticism on Yuefu poetry.Yuefu Poetics in the book consists of three sections,namely,Yuefu arts,Yuefu poets,and specific works,which represent different achievements and characteristics.The difference between his early and later evaluation on Imitation of Ancient Yuefu Poemswritten by Li Dongyang results from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causes.
Wang Shizhen;“Zhiyan Art”;Yuefu poetry in Ming Dynasty
I206.7
:A
:1672-3910(2014)01-0043-06
2013-09-20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1BZW072)
王輝斌(1947-),男,湖北天門人,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文學文獻學、輯佚學、佛教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