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慶偉
(泰州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藝文尋珠】
關于尋根文學的文化反思
耿慶偉
(泰州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作為80年代最重要的文學創作潮流,尋根文學引入了文化的概念,成功地將文學由政治反思轉入文化反思,并在現代意識的觀照下審視中國傳統文化和民族精神,讓文化趣味成為文學的最重要品質,但對于根的理解的歧義也讓尋根文學矛盾重重。
尋根文學;文化反思;傳統文化
尋根文學是80年代最重要的文學創作潮流,無論理論還是創作都在評論界引發廣泛的爭議。不容否認的是,尋根思潮的出現促進了文學不斷掙脫意識形態的功能負累,加速了文學本體化的回歸,從而使尋根文學成為中國當代文學最重要的轉折點。尋根文學因 “文化”概念的引入制造了文學與文化間的盛宴,文學因文化而多了幾分厚重的文化積淀,文化亦因文學而引發了濃厚的文化熱,并悄然引導中國文學偏離追蹤意識形態熱點的傳統寫作,讓文化趣味成為尋根文學作品最重要的美學品質。這場應時而興的文學運作,借復活傳統文化的名號而增加了尋根文學的美譽度,催生了一批文學作品,捧紅了一批尋根文學作家。但尋根文學興起和發展的時代亦是中國社會迅速轉型和文學逐漸市場化、商品化和現代性的時代,這導致尋根文學因外在的經濟沖擊和自身文化態度的首鼠兩端而迅速走向沉寂,同時也因報負宏大而建樹不足給人留下無窮的遺憾。時至今日,尋根文學雖然已經淡出人們的視野,但我們對這一文學思潮的思考仍在繼續,對其重新梳理分析,對今后文學的發展,以及文學創作中如何處理歷史與現實、傳統文化與時代精神、文化與文學的關系大有裨益。
新時期文學因思想解放而起,因對“文革”的多角度反思而貫通中國現代文學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并因對社會問題的主動關注和積極探討迎合了政治對文學的期待,不斷引發新時期文學的轟動性效應。綜而觀之,新時期文學似乎在形式上經歷了傷痕、反思、改革和尋根文學的創作演變,但其創作主旨一直未變。對文革傷痕的書寫、對歷史文化的反思、對民族國家命運的關注、對人類文明之根的尋覓一直都是新時期中國文學的重要表現內容和書寫題材,強烈的政治關注和對文學社會責任的自覺承擔也成為中國作家無法釋然的情結。“傷痕文學”沖破極左文藝路線的各種禁區后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社會問題,并創造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第一批社會主義時期的悲劇,但多數傷痕文學作品卻將敘述核心停留在對“社會與人生傷痕的表層描寫上”;反思文學超越“表層控訴”,轉向“更深廣的歷史內容”和“對歷史經驗的總結”上,寫出了具有一定歷史深度和思想深度的優秀作品。應該說這一時期的文學完成了政治思想啟蒙的訴求,并為新時期文學注入了人性、人道主義和個性解放等現代性內涵,但真正理性的歷史反思并未出現,因而文學呼喚著對歷史的反思向縱深推進。與反思文學相比,尋根文學作品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不再追蹤時代熱點,而是深入到偏遠的鄉村、山林、高原、荒漠尋找“理想化的過去”,將其嵌入到“現時”的時間框架內思考民族文化、民族精神傳統對今天生活的沉重羈絆和啟示意義。與20世紀80年代初作家急于對歷史和現實進行政治和道德裁決相比,尋根作家已不愿承擔“時代書記員”的責任,不再對社會歷史問題進行道德審判和政治臧否。文學的尋根更多地表現為對精神歸宿的探尋,致力于中國文學思維的整體轉向和意義轉換,從對社會政治的快速反應轉向對文化問題的深入反思,偏重于文學審美意識形態的建構。尋根某種意義上就是通過文化反思傳導政治激情。尋根作家業已擺脫單純的時代政治視域的閾限,在現代文化的觀照下深入到傳統文化的深層結構中探討“文革”悲劇產生的原因,將反思文學由社會政治反思轉向文化反思,探尋“文革”歷史和社會迷失與民族傳統文化心理積淀之間的邏輯聯系及結構關聯,從而完成了對文學過于意識形態化的超越。如鄭萬隆就認為:“尋根”是“力求揭示整個民族在歷史生活積淀的深層結構上的心理素質,以尋找推動歷史前進和文化更新的內在力量”。[1]尋根思潮開始,文學有意識地從傷痕、反思等文壇熱點上撤退,改變文學只從“社會學的內容”上進行分析的創作傾向,對民族文化精神內涵、價值觀念及其行為模式進行全方位的審視和痛苦反省。因此,孟繁華認為:“新時期文學可以整體地看作是一個‘啟蒙的故事’,‘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是政治啟蒙;現代主義、人道主義思潮是‘人’的啟蒙;而1985年興起的‘尋根文學’則是一場文化啟蒙。”[2]
傷痕、反思文學停留在“過去”的追憶和“傷口”的撫摸,忽視了對正在發生著的現實生活的思索和對未來生活的眺望,改革文學以“回到當下”的寫作姿態提醒人們不能永遠生活在對“過去”痛苦的回憶和反思之中,而應更加注重當下生存境遇的改善,特別是1980年代“四個現代化”的提出、“改革開放”的逐步推進都為國人承諾了一幅美好的生活圖景,文學理應敏銳把握時代氣息的脈動,一味揪住“過去”顯然不符合主流意識形態和社會發展“向前看”的要求,改革過程中新舊體制轉換出現的社會矛盾也亟需通過改革加以解決。“改革文學”應運而生,并以其與社會現實的強烈關聯成為新時期以來“功利話語與審美話語結合得較為完美、表現得較有力度”的小說思潮,即便如此,改革文學依然未能超越現象層面進入本質探尋,更無法跳出政治視野的束縛。但是“改革文學”的春風開始逐步終結對傷痕的反思時卻引起了一些人文知識分子的擔憂:“80年代中期,改革開放已經初見成效,至少西方的東西(物質的和精神文化的)已大量涌進中國,國人大多數立足于‘現代化’的立場,對中國的民族傳統持批判態度,由此釀就了一代青年反傳統的社會情緒,民族的或傳統的文化確實成為一個‘問題’進入人們的視野。”[3]與此同時,文學領域的異動也引發尋根作家的隱憂和不安,當濃烈的政治意識形態話語逐漸褪去光彩的時候,借鑒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卻往往游離于中國社會特殊的文化傳統之外,背離中國傳統審美習慣,自然無法與之水乳交融。以《百年孤獨》為代表的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異軍突起并蔚為壯觀給中國作家提供了靈感的啟示和創作的借鑒:扎根于民族傳統文化的文學不僅可以具有現代性而且可以在藝術成就與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并駕齊驅。“尋根”可以“從西方現代主義的高度撤退下來,回到熟悉的民族本位,甚至再回到以現實主義的手法書寫鄉村生活,而并不一定會失去現代主義的藝術性質和水準,這是中國作家豁然開朗領悟到的一個境界”。[4]面對西方現代話語的強勢沖擊和社會體制巨變而導致的觀念裂變,尋根文學的興起使得文學最終跨越狹隘的政治意識形態的羈絆,不愿沉溺于對歷史的反思性話語中而踟躕不前,不再盲目跟隨政治意識形態的牽引,從而自覺地進入到文化的層次,致力于傳統文化、民族文化心理的開掘,通過對傳統文化之根的尋覓和確認去修復和充實自身的文化母體,從而融入世界性的文學潮流。
“80年代的尋根文學思潮,應該說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要求回歸簡樸、原初的生活狀態的意向,表現了希望精神得到穩定的愿望。”[5]但如果就此斷定尋根作家拒斥變革、堅守傳統也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況且追求“現代化”一直是中國作家自“五四”以來最重要的現實追求,尋根文學作家不可能更不會在上下求索而終于曙光乍現的改革中望而卻步,尋根更像是對傳統的一次深情凝望和理性反思,含有文化重建的悲壯和勇氣。其實作家的創作表現出來的只是一種情感指向和精神活動,并非對現實狀況的忠實記錄。真正有責任感的作家更不可能在劇烈的社會變動和嚴峻的社會問題面前抽身而去,由尋根轉向“復古”。主張尋根的大部分作家都是一些無法忘懷現實,關注中國前途命運的人,因而尋根文學的倡導正是對改革文學的一種有意識的調整,是當代作家面對各種歷史的、現實的壓力而尋求精神家園和文學重建的一種努力,在文化反思中尋找更加適應“改革開放”和民族精神重塑的文化意識和價值觀念。尋根作家并未遠離當時的意識形態熱情和時代精神,他們關注祖國和民族,對現實社會懷有深深的憂慮,在熟悉的民族文化中用現實主義的手法進行著文學的書寫,極力引入“文化”的概念,將對“文革”悲劇的反思、對社會人生的探索從狹窄的社會政治視域擴展到文化領域和對民族性格的審視,從歷史和傳統中挖掘對現實有用的因素,積極關注民族文化之根的新變及未來,在克服痼疾的同時完成“民族文化的重構”。正如尋根作家韓少功所言:“這里正在出現轟轟烈烈的改革和建設,在向西方‘拿來’一切我們可用的科學和技術等,正在走向現代化的生活方式。但陰陽相生,得失相成,新舊相因。萬端變化中,中國還是中國,尤其在文學藝術方面,在民族的深層精神和文化物質方面,我們有民族的自我。我們的責任是釋放現代熱能,來重鑄和鍍亮這種自我。”[6]
尋根與文化的結盟無疑具有把脈歷史和應變未來的雙重價值取向,體現出對民族傳統文化認同和現代性批判的雙向立場,歷陳傳統文化的生機和弊端,試圖利用文學進行文化重建,從而論證傳統民族文化進行現代化轉化的合法性和可能性。尋根作家(大部分皆是知青作家)充分利用自己“上山下鄉”期間對民族民間文化傳統的肉身體驗和對文化的辯證理解,在民族文化空間的重返中為紛亂的文學界呈現出一片蔚藍的遠空:韓少功的楚地湘水、阿城的山地草原、鄭義的太行山脈、張承志的草原戈壁、莫言的高密鄉、李杭育的葛川江、扎西達娃的西藏……各異的地理版圖承載著作家對傳統文化的不同理解,尋覓出一片片注有鮮明地域標簽而又生機勃勃的文化鄉土,注解著中國傳統文化的豐富復雜而又源遠流長。縱覽尋根小說,尋根作家所尋“文化之根”雖然并不是很明確,對于尋根的態度甚至矛盾重重,但依然呈現出兩種不同的精神意向,一類是以文化啟蒙的姿態,致力于民族文化傳統的追思考查和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和剖析,對當代社會生活中所存在的丑陋的文化因素進行繼續批判,揭開傳統文化的保守、弊害及潰敗,從而接續了魯迅開創的批判傳統,主要包括韓少功、王安憶、李銳等作家。
韓少功的《爸爸爸》明顯繼承了“五四”以來的“國民性”批判主題,作者將目光投向了古老的湘西山寨,端出了令人觸目驚心的怪力亂神和愚味閉塞的畸形生存狀態,這些外化之民對原始祖訓奉若神明,對新思想、新觀念、新事物本能地抵御和反抗,對革新者“離經叛道”拼命地排斥并加以扼殺,而集骯臟、愚昧、粗鄙等歷史積垢于一身的丙崽更像是個民族劣根象征體,兩句話的思維居然成了以不變應萬變的絕世法寶。作者通過丙崽形象表現了民族文化心理的愚昧、落后、混沌和無理性,通過一個山寨的衰微審視民族的劣根性及其蒼老遺傳,在現代意識觀照下以強烈的憂患意識發掘出傳統文化構成的巨大缺陷及對時代發展進步的遲滯作用。和韓少功筆下的雞頭寨處于濃厚的封建宗法制相類似,王安憶改變了韓少功式的單一批判視角,著眼于小鮑莊的宗族制度和作為民族文化核心的道德傳統關系的思考。小鮑莊人自古信奉的“仁義”傳統雖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發揮著調諧人際關系的效能,卻明顯有悖于人的自然天性,當堅守“仁義”成為小鮑莊人立身行事的不二依據時自然造成了人性扭曲和精神困頓,迫于仁義,文化子與小翠飽受愛情的折磨;出于仁義,鮑彥榮與瘋子老婆強拉在一起卻又不得不忍受精神的痛苦;“仁義之子”撈渣的死亡讓他成為小英雄,小鮑莊人從撈渣的死獲得了好處并成全了鮑仁文的寫作之夢。缺乏對生命意義的尊重而又毫無原則的仁義已經異化為一種壓迫性力量,王安憶以解構筆法揭開了小鮑莊“仁義”神話遮掩下的苦澀內涵:過度仁義導致了在“仁義”幌子下進行著各種非仁義的行為。事實上,不僅《小鮑莊》和《爸爸爸》書寫著對傳統悠遠而又蒼老的感喟,李銳的“厚土”,鄭義的“遠村”、“老井”,鄭萬隆的“老棒子酒館”……這些文化意象都抖露了傳統文化之根的干枯衰朽,集中展示了傳統文化心理的愚昧、麻木和呆滯,表達著作家對國民性批判的藝術思考。
第二類是從傳統文化中尋找一種內在的延續性,熱情頌揚傳統文化的優良傳統,從審美層面上正面建構中國傳統文化的作品。此類作品繼承了沈從文式文藝思路的衣缽。傳統文化作為中華民族生存和發展的精神支柱,并非全部體現為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也并未因社會歷史的變遷而完全耗盡真氣。中國的文化藝術中有那么多迷人的詩詞、精美的文章和悠遠的神話傳說,中華大地上孕育著那么多璀璨奪目炳彪史冊的文化名人和可歌可泣的英雄豪杰,中華民族擁有獨特的審美觀念和價值理想,這一切都足以引起尋根作家對“往昔”的留戀,對“記憶”的探尋,讓他們重返民族文化的審美空間,對文化之“根”開掘:“大作家不只屬于一個時代,他的情感和智慧應能超越時代,不僅有感于今人,也能與古人和后人溝通。他眼前過往著現世景象,耳邊常有‘時代的呼喚’,而冥冥之中他又必定感受到另一個更深沉、更渾厚也更迷人的呼喚——他的民族文化的呼喚。”[7]尋根作家以高度的理性自覺致力于激活傳統鮮活的文化血脈,借助現代審美視野開掘中國文學的潛能和深厚的傳統文化之根,致力于扭轉改造魯迅關于傳統中國的鏡像,重新鍍亮傳統文明之光并使之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一是展示自然、自由的生命本真狀態,講求田園牧歌式的沖淡恬靜:汪曾祺率先將“自然”引入了小說,巧妙地繞開社會性話語的立場,原汁原味地展現故鄉高郵清新明麗的自然風光和古樸醇厚的風俗人情,歌詠自然的生命狀態和美好的人情人性,歌頌這個民族的偉大處和動人處,用全新的審美意識形態拆解了政治意識形態的強制直露。《受戒》中明海和小英子的自由散漫、清新動人的愛情讓人擊節贊嘆,也迷倒了阿城諸人。在《棋王》中王一生癡迷下棋,知足常樂,在神州大地一片混亂之時卻能在訪棋友悟棋道中怡然自得,借象棋躲避外世紛擾,對抗喧囂塵世,紓解人生苦悶,以求得內心安寧,也將人生藝術化:“不做俗人,哪兒會有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識到了,卻是幸,即是福。”(《棋王》)孔捷生的《大莽林》、鄧剛的《迷人的海》等小說,極力張揚中國傳統文化中順應自然、任其自然、自然無為的“天人和一”的境界。二是贊美人的頑強意志和蓬勃的生命活力,充滿著荒蠻蒼涼的野性氣息:鄭義在中原地帶偏僻山村勾勒民風民俗,重塑民族文化人格;賈平凹在蠻荒之地的商州展現農民樂天知命、淳樸善良但卻蠻猛彪悍的性格;莫言在高粱地里肆意揮灑著生命的狂放不羈,張揚充滿野性的生命之愛。在阿城的《遍地風流》、鄭萬隆的《異鄉異聞》、莫言的《紅高粱》等小說中充盈著一種英雄主義的氣息,一種剛直不阿的精神,一種真摯純樸的愛,一種蠻野的生命活力的騷動,一種撼人心魄的道德人格。可以說尋根作家通過“記憶”重構一個已經遠去但卻具有現實審美意義的文化空間,喚起人們對民族文化和精神傳統的重新認知。
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尋根文學思潮,高舉起文化的旗幟,將審美視野投向具有悠久歷史的中國傳統文化,探尋民族文化的源流與精髓,試圖尋找本民族文化之根,并以具有當代意識的藝術眼光觀照文化現象,以取得與世界文學平等對話的權利。可是有過現代或西方思想浸染又歷經重重苦難的中國當代作家們,真的就能構建出一片純美的烏托邦嗎?源遠流長的傳統文化遺產構成了尋根作家難以割舍的文化情懷,尤其是在激烈的社會變革和痛苦的文化轉型期,傳統文明更是成為抵御外來文明入侵和承傳民族自我的精神堡壘,民族傳統文化的固守真的可以保證傳統文化的永遠健碩而又活力無窮嗎?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充滿了變革的渴望,維新亦成為一個時代的主導性情緒,建立一個“現代化中國”的夢想更是國人的一種理性選擇,時代心理必然支配著作家的思想和創作。情感是懷舊的,理性是現實的,這就使尋根作家們表現出非常復雜的矛盾,一方面對傳統文化進行激烈的批判,另一方面卻不由自主地迷戀傳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在理論上倡言民族文化之根的燦爛輝煌,但卻在創作上不斷展示文明之根的衰朽潰敗,從而不斷陷入理想與現實、感情與理性、對傳統文化的迷戀與對現代文明的追求的情感之網中。
尋根作家在文化的外衣下真正服膺的是民主、科學的理性思維,西方現代派的文學藝術和馬克思“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美學觀念。尋根的真正動力和緣起也在于“現代意識”壓力下的主動調適和積極應戰。尋根作家大多熱衷的是用現代派的藝術思維和創作方法,站在現代文明的制高點上審視中華民族的整體生存狀況和傳統文化的優劣,從而開拓出一條既立足于本土實際,又經過現代意識燭照的文化尋根之路。于是我們看到尋根文學自身的矛盾重重和理論與創作上的齟齬:“無論是它的發生,它的宣言,還是它的創作實踐,都與此前或此后出現的文學現象有很大的不同,在看似鮮明的尋根旗幟下集合起來的卻是一支自行其是的聯合部隊。”[8]在尋根理論上,作家們對“根”的定義并不統一,尋根主張更是莫衷一是,尋根文學的幾位代表性作家分別在不同的刊物上發表了見解各異的理論文章:韓少功的《文學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鄭萬隆的《我的根》(《上海文學》1985年第5期)、李杭育的《理一理我們的“根”》(《作家》1985年第6期)、阿城的《文化制約著人類》(《文藝報》1985年7月6日)。對傳統文化的模糊態度也決定他們對根的理解存在偏差,鄭萬隆在《我的“根”》中提出“我的根是東方。東方有東方的文化”,李杭育說:“我以為我們民族文化之精華,更多地保留在中原規范之外。規范的、傳統的‘根’,大都枯死了。”[7]阿城則熱衷莊禪文化,莫言對原始生命力頗感興趣,鄭義則留戀著中國傳統的家庭倫理道德。
在創作實踐中理論與創作實際脫節的毛病異常明顯,結果建構變成了解構:韓少功曾不止一次用“絢爛”來形容楚文化,在《爸爸爸》里希望重現湘楚文化的流風遺韻,但在巫風盛行的雞頭寨里充斥的卻是“楚文化”后人的閉塞、愚昧、迷戀巫術和暴力械斗;《棋王》表面上是在構造一種老莊式理想人格,但不管是阿城本人的聲稱(見阿城《中篇小說選刊》1985年第6期上的《一些話》)還是從王一生在《棋王》中的表現來看作品遠沒有那么多的崇高的精神指向和復雜的意義歸趨,過度的文本解讀增值了小說的思想內涵,作者真正表達的卻是一個“有飯吃、有棋下”的樸素唯物論生存觀念和人本主義的價值思想;同樣的還有汪曾祺、馮驥才、鄧友梅、鄭萬隆等,他們想挖掘出傳統文化中的美好,可受過啟蒙教育的他們清楚地明白工業文明的侵蝕無處不在,悠遠封閉的鄉村固然令人鐘愛,民主與科學教育卻不可能讓尋根者陷于對傳統農業文明的孤芳自賞,讓他們不得不憂慮、反思鄉村的貧困、愚昧、丑陋和落后。他們深深地著迷于古老的東方文明,但卻存在著嚴重的認同障礙,本來是想批判“傳統”,但卻在不知不覺間滑向了對傳統的緬懷。
尋根文學作為20世紀80年代中期一個重要的文學思潮,雖然對其質疑之聲至今仍未停歇,但是它的確收獲了巨大成功,它率先示范了文學與文化的結盟,在開掘本土傳統文化資源的基礎上創造性地吸收轉化西方現代思想和文學藝術的先河,將中國當代文學從意識形態的羈絆和對西方的生硬模仿中拯救了出來,促進了文學的良性發展。但尋根作家對“根”界定的模糊直接導致了尋根理論的模糊和文本實踐的悖論,可見正確的理論方向的迷失使得尋根作家很難繼續走下去,注定了尋根寫作只會是漫無邊際的書寫。
[1]鄭萬隆.我的根[J].上海文學,l985,12(5):44-46.
[2]孟繁華.啟蒙角色再定位——重讀“尋根文學”[J].天津社會科學,1996,(1):58-64.
[3]陳曉明.論棋王[J].文藝爭鳴,2007,24(4):128-142.
[4]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323.
[5]洪子誠.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66.
[6]韓少功.文學的“根”[J].作家,1985.12(4):2-3.
[7]李抗育.理一理我們的“根”[J].作家,1985,12(6):77-78.
[8]房福賢.尋找“尋根文學”的“根”[J].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6(3):50.
Cultural Reflection on Root-searching Literature
GENG Qing-wei
(Faulty of Liberal Arts,Taizhou College,Taizhou 225300,China)
The root-seeking literature as one of mainstream literature researches in the 1980s borrows the concept of culture and successfully studies the literature through cultural reflection instead of political reflection.It also reviews China’s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national spirits in the modern view,and ismainly characterized by the interest in literature.However,the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root in the root-seeking literature frustrates the research of literature.
root-searching literature;culture reflection;traditional culture
I206.7
:A
:1672-3910(2014)01-0055-05
2013-07-13
耿慶偉(1973-),男,江蘇徐州人,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教學與研究。